第14章 、此山中(一)(4)

子幹得漂亮,過瘾!”

小堂頭皮都炸了,抓着鬓發嚷嚷:“好什麽呀?你怎麽不說我挨罰是因為背了你教我的歪詩?還鵝鵝鵝,你的娥,流氓!”

谷奕人忙又竄到小堂跟前打聽:“嗳嗳嗳,啥詩,啥詩?”

落歡跳過去死死捂住小堂嘴不許他說,回頭一瞪眼,噓谷奕人:“邊兒去,就不告訴你。”

谷奕人悻悻,甩甩手走到一邊:“不說就不說,老子才不稀得。”

鬧過一陣,三人才想起來:“下一個誰呀?”

槐真好笑地指指房門:“小弟早進去了。”

杜槐實站在屋中,神情複雜地望着昏迷中的晴陽,眼中半是驚懼半愧悔。

他直覺腳底似灌了鉛,沉沉的,無論如何走不過去。

“姐夫,姐夫……”

奇怪這一個從來對晴陽直呼其名的少年,此刻喚得如斯迫切,泫然欲泣。

他挪動腳步顫抖着來到床前,未落座反跪在了地上,眼神裏失了銳氣,沒了光彩。

“姐夫,醒醒,不該是這樣的!你不能抛下姐姐和孩子,你起來。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姐夫,”槐實眼中含淚,觸手冰涼,“你信我!那是意外,我無心的。我不知道你會傷成這樣。我以為你只是失憶,我以為你好好的。不,我是說,我想說,對不起!我不該瞞着姐姐約你去那條山溪邊,不該逼你。姐夫我錯了,你醒醒好不好?別走,姐夫,不要死啊!”

少年伏在床頭無聲啜泣,雙拳緊握,終究捏不碎悔恨。

“你肯承認啦?”

“嗳?”杜槐實猛擡頭,震驚地看着面前眼帶戲谑的人,“姐、姐夫?!”

Advertisement

沈晴陽好似詐屍一般直挺挺坐起來,回眸露齒一笑:“早啊,小舅子!”

一瞬醒悟,杜槐實迅速退開去:“你詐我?”

“嗯哼哼,”晴陽笑得眼睛眯起來,“不好意思,我全想起來了,不止以前的,也包括現在。”

“你——”杜槐實欲發難,踏出一步卻猛地收住。擡眼望床頭,陰暗處走出一人,槐實認得:“傅燕生!”

一身黑色勁裝的傅燕生緊了緊袖口護腕,垂眼問晴陽:“可以打嗎?”

晴陽擡擡手做個請。杜槐實面色一沉:“淩家能奈我何?”

“誰說是淩家?”卸下了“陳碣”的面具,傅燕生其人實在冷得可怕,“落歡是我內弟,你下藥害他,便是與我結下私怨。今日我既是見證,也是打手。說好了,我打完了你,再交給大家去發落。”

杜槐實眉頭緊鎖,一身戒備,卻冷不防移向門邊。只聽傅燕生高喝:“進來!”

屋門猛地被推開,門口一左一右,站着谷奕人和落歡。

“全是做戲,你們全都知道了!”杜槐實眼中噴射出怨毒的怒火,發了狠,提拳就往門邊兩人撞去。

落歡有傷,谷奕人總歸顧忌到他,伸手将他搡開去,獨自迎這一擊。

論年紀,谷奕人在上。奈何他一介混混痞子王,拳腳功夫都是打架磨練出來的,無門無派也沒有嚴格的路數,屬于花拳繡腿。而杜槐實是家傳武學,自幼研習,基本功很紮實,且內功不弱,硬拼,谷奕人絕無勝算。

果不其然,猛烈撞擊下,谷奕人徑直飛了出去落向天井中。幸得杜喚晨在外接他一把,将将無虞。

杜槐實闖出來,一眼看見父親,撇頭又望見祖父和姐姐,更覺無面目見人,遂憤然起身,直翻上屋檐,踩着白牆黑瓦發足狂奔。

傅燕生領着晴陽走出來,相視一笑。

“走啊,天下第二!”

晴陽掠身直上半空,一語飄然而下:“當心着腰啊,燕哥哥!”

院門被拉開,年輕人們魚貫而出,去追趕真相。

☆、尾聲、歸有期(上)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結束了,作者去追番了,歐耶!

小村街道上行人從來不多,即便逢年過節,也無非各家張燈結彩一番,卻經常門戶緊閉,阖家去往鎮子裏尋熱鬧。

大清早就領着東東西西出來閑逛,能去的鋪子丁濬都去了,幹果蜜餞小玩意兒買了一堆。西西高興壞了,丁濬的錢袋子可“哭”慘了。

丁濬自己也想哭,因為他不止錢花太多,腳還疼,真真累得不想再走。

“歡哥,沈師叔,你們倒是麻利着點兒啊!”

正自腹诽,冷不防西西一指前頭,大喊:“是舅舅啊!”

依言擡頭望去,果然在各家屋頂上肆無忌憚跑跳縱越的身影,正是杜槐實。

沒等丁濬招呼一聲,兩側身旁同時似有風過。定睛分辨,是沈晴陽和傅燕生疾速掠過,身法快得好像在低空滑翔。

西西拍手:“阿爹加油!傅伯伯加油!超過舅舅。”

才說着,又聽東東驚奇道:“大谷子和落歡哥哥也來了,還有大伯伯。”

話音未落人已至。谷奕人這痞子武功不見得好,腳程倒是快,硬是把落歡和沈嵁遠遠甩開足有三丈遠。早乖乖閃在路邊的丁濬三人直覺面上又起一陣風,西西還振振有詞:“袖子微有擺蕩,風力不及阿爹,還需努力。”

待剩下兩人跑過去,她更哧鼻了:“額發稍稍晃了晃,差太遠差太遠,操練不夠!”

東東指正她:“不是的。落歡哥哥和大伯伯主修外家拳,重下盤,腰沉身穩,就像千斤墜一樣,所以論腳力比不上阿爹他們。但真的對搏起來,阿爹未必吃得下大伯伯三拳。”

西西瞠目:“是這樣嗎?那谷哥哥咧?他是輕功一般般,拳頭也一般般吧?”

東東遺憾地搖搖頭:“大谷子什麽都不算,他就是,身體好。”

丁濬撲哧笑出來,同時慶幸谷奕人沒将兩個娃娃這番話聽了去,不然非怄得吐二兩血出來。

“走啦,回家去喽!”

少年一邊一個牽起孩子們的手,蹦蹦跳跳往醫館的方向走去。

屋宇漸漸稀少,無法仗着高度迂回,杜槐實不得已從牆上翻下來,徑直往村外頭跑去。

村頭小河橫亘,傍着山村柔柔流淌。一道青石板鋪就的矮橋,樸素沉靜。

他腳剛踏上石橋,身後已聞風至,忙回身一掌拍過去。以為是晴陽,不料卻是傅燕生一柄玳瑁煙杆格住他掌風,身還懸在半空,借力壓了壓他,回旋倒縱落在橋頭。

槐實趁機扭頭又跑,才沖出去兩步便猛地收住,就見橋那頭已站着晴陽。他身法輕盈,竟涉水不濕鞋,先自搶到槐實前頭去了。

兩面夾擊腹背受敵,槐實不能退,只得提拳直奔晴陽而去,預備再硬闖。哪裏曉得晴陽徑自閃身讓在一邊,卻是由他跑過橋去。

錯身時一抹不見瞳色的笑容,負手而立的晴陽說不出是從容還是寬容,顯得神神鬼鬼的。

回眸望前路,槐實立即明白了晴陽笑裏的含義。

路的前方,未曾謀面的青年當間而立,長衫下擺掖在腰際,雙臂垂在身側,低頭似冥想。

隔河一聲喝彩:“看你的了小石頭,撂翻他!”

谷奕人的朋友,無非也是市井裏混跡的痞子,何足懼哉?

——一念閃過,杜槐實依舊全力撞過去,眼神中滿是輕蔑與譏诮。

即将碰撞時,那青年驟然發動,錯步沉腰,左拳直直敦過來。槐實壓根不放在心上,也提拳硬抗。豈料,撞上去才發覺這人跟谷奕人卻不是一個路數,拳頭硬得直如鐵打,後勁威猛,實乃真正的練家子。猝不及防下被迎面夯個正着,槐實一下子倒摔出去,掉在地上灰塵都騰起來好高。他仰面躺着嘗到一嘴腥甜,右臉疼得幾乎沒了知覺,整個人都懵了。

谷奕人站在小河對岸樂不可支:“對不住了小杜爺,我忘了說,小石頭他爹叫石答謝,是無敵門鐵煙杆傳人,正統的鐵拳宗師。小石頭師從乃父,如今一拳能打死一頭牛,打人就更輕松啦!哈哈哈——”

他邊笑邊跑,頃刻也過得橋來,直往槐實奔去。

受了一擊又遭揶揄,杜槐實少年血熱,鯉魚打挺蹦起來,行氣握拳,索性與那青年認真過起招來。

同是拳法,不同于青年拳風裏飒踏的攻擊性,杜槐實一招一式主防禦。加之懾魂的內力為幛,每一次與青年的拳頭撞在一起都激蕩出連綿氣波,以他二人為中心向外掃起一陣勁風。

谷奕人還沒跑到就被吹得連連後退,落歡在後頭擋着,一拍他肩頭咯咯笑:“就說你跑得快也沒用吧?”言罷拾了一根樹枝當劍,足下劃大乾坤,旋身聚能,停下時“劍”高舉過頂,随着氣勢如虹的一聲爆喝:“破!”淩空劈過一道劍氣,直割向槐實的氣幛。

——靖堃第二式江河越

重劍的一斬,氣刀在彈出的剎那擴大成開山的氣勢,自上而下立起一柄無形的斧钺,直直切進場中。

杜槐實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劈斬,直覺不能如之前一般硬扛,忙側身讓其鋒芒。卻覺面上一陣刺痛,手臂微涼。擡手一看,不禁凜然。肘部以下的袖子竟生生被劍氣扯斷,碎成了一片片落在地上。

沈嵁趁隙拍掌迫近,“拈花羞”握住了槐實脈門,身姿看似綽約地往他胸前斜斜一靠,撥腿過來橫轉,直逼着槐實與他一道旋身。雙足紮穩,臂力帶起将槐實扯到身前,擡手按在他肩後推了出去。

“回去!”

杜槐實足下踉跄,不由自主往來路上奔出幾步。未站定,谷奕人已搶上來,揮拳就打。槐實也揮拳迎擊。二人又是一次硬碰硬的相撞,只這次槐實情急,內勁不足,居然堪堪與谷奕人平分秋色,各自退開幾步。

互相瞪視着喘息,杜槐實和谷奕人都打得血熱,神色間多了狂戾。

“喂!”方才的青年一步步走上來,懶洋洋望着谷奕人,“你打不過他的,讓開!”

谷奕人咧嘴邪笑:“不是猴兒歡支援,你又如何?打架親兄弟,我不要臉的。”

青年沉吟之際,邊上沈嵁兀自袖了手,抱臂以觀:“沈某也不要臉,不過不喜歡群戰,二位兄弟請便。”

青年又想了想,忽抱拳見禮:“青田,石小碾。”

見他左手在上,拇指翹起,循的是武林的禮數,沈嵁驀感有趣,也還一禮,朗聲道:“華亭,沈嵁。”

随後石小碾一颔首,便又去會槐實了。

那邊廂,晴陽看別人動手自己也技癢難耐,自忖并非正統武林人,應該跟谷奕人一起不要臉才對。于是撸着袖子就要往上沖,被傅燕生一把拽住,垂睑橫目啐他:“小孩子打架,你摻和什麽?”

落歡看晴陽眉眼耷拉,顯得很是悻悻,不由幸災樂禍地笑起來,轉身欲待加入。沒成想,也被傅燕生喝住:“又想矮個輩分?”

當下收住步子,不情不願轉過身來甚委屈地瞅瞅傅燕生:“姐夫,您都快奔四張啦!“

傅燕生捋了捋垂在肩頭的長發,漫不經心道:“怎麽?”

“那個,沈爺還不到而立。”

“所以?”

“我虛歲二十五。”

“知道。”

見對方不接茬,落歡只能硬着頭皮把心裏話說出來:“我是覺得,我們倆不能算老!”

“嗯,是不老!”傅燕生氣定神閑,“所以拖你倆墊個背。”

晴陽肩頭晃了晃,落歡扶額,兩個人都覺得有兄若斯,人生突然變得太黑暗了。

再看纏鬥的三人,的确論武藝槐實絕不落下乘。即便方才挨了一拳,以他的體魄并非受不住。另者,石小碾拳頭雖硬,單拼內息卻不足為懼,谷奕人更是個蹩腳貨,全不用放在眼裏。可奇怪的是,鬥了不下十個回合,一套拳法都打完了,竟不得高下。

看了半天,傅燕生回味過來,谷奕人雖非正統武家,居然徑自琢磨出一套配合的竅門。石小碾在正面,他必然攻槐實後腰;石小碾攻上,他就來掃堂腿;石小碾左進,他肯定抄右路。說起來無甚特別,但一想到他與石小碾本非同門,攻擊前也不曾有過商議,攻防間更沒聽石小碾說過一句話,他谷奕人卻每每恰到好處地補上空缺,逼得杜槐實頻頻招架無暇抽身,可見他豈止對石小碾的脾性很熟悉,更已将無敵門的拳法也爛熟于心。

可惜這痞子記住了拳法卻從不用,仿佛只是為了給石小碾當一個影子,拾遺補漏。

因覺有趣,傅燕生起意想點撥一下谷奕人,正要開口喊他,對面沈嵁同樣瞧出了蹊跷,先聲奪人遙遙遞出一聲:“谷兄弟,老樹盤根!”

“老樹盤根”這詞語谷奕人知道,可放在招式裏他壓根不得要領,還嘀咕:“沈老大見鬼了,這裏哪兒來的樹?”

一擊落空,不止谷奕人憋屈,沈嵁更郁悶,一拍額頭簡直要哭出來。

傅燕生哈哈笑:“沈家弟弟讀書人,不會混混們的切口。跟小谷你得這麽說。”眼風挪了挪,望着谷奕人便喊,“跺老爺頭,插三只眼!”

谷奕人一聽就樂了:“這才是人話。”說着一蹦老高,照着杜槐實腳面狠狠踩下去。杜槐實不撤還好,撤了撤步子,反而正被谷奕人的腳後跟碾住大腳趾頭,登時劇痛鑽心,下盤立即就亂了。谷奕人扣住食指指節又用力一捅槐實肚臍,他氣運猛然一滞,當場捂着肚子跪伏在地,悶聲起不來。

別人還沒誇獎,谷奕人自己先咋呼開了:“我的個乖乖,神了嘿!”他轉頭沖着傅燕生揚揚手,“老傅你可以啊!比私塾裏的夫子管用多了,一說一準,包教包會。老子服你!”

傅燕生盡是笑,不說得意也沒有不快,擡擡下颚示意落歡把地上的人綁上,扶着腰就往回走。

受挫的槐實被落歡和沈嵁左右架起,終于緩過口氣來,犟頭倔腦地瞪着晴陽:“技不如人沒什麽可說的,只有一樣得講清楚,我沒打過姐夫,他頭上的傷給我沒關系。”

所有人紛紛看向晴陽,他無事一樣聳聳肩,表示:“是啊,的确不是你打的!”

落歡傻眼:“怎麽回事啊?不是你說的讓拿住杜槐實嗎?”

晴陽仍舊大方承認:“是我說的。”

大家徹底糊塗了,看看晴陽又看看槐實,最後面面相觑,全沒了主意。

倒是傅燕生老道,愕了片刻便想到:“其實沒有人打你吧?”

晴陽摸摸腦後原來的傷處,嘻嘻笑:“腳底下打滑。槐實本來想托着我,忘了手上拿着劍,劍柄直接磕我腦袋上,簡直比我還不着四六。”

憑空模拟了一下當時的大致情形,晴陽的解釋讓大家心裏都是又好氣又好笑。傅燕生捂着臉,完全不想發表意見。谷奕人沒處發洩,擡手打了下槐實的頭,罵他:“你是腦子被屎堵了嗎?明明是意外說清楚就完了,裝神弄鬼瞞個球啊?”

杜槐實目光閃爍,支支吾吾道:“我不想姐姐知道……”

“不想她知道什麽?”

“我,我想姐夫入贅杜家,幫我。”

越說越小聲,越說越低下頭去,少年人的神情隐在發下,一時暧昧難辨。

“倒是與容寧推測的一絲不差。”傅燕生沉吟一下,擡頭問晴陽,“你又為什麽不說?”

晴陽笑得牲畜無害:“他把我扔在山溪旁足足三個時辰。我頭都破了,流了那麽多血,山裏多涼啊,萬一我醒不過來凍死怎麽辦?萬一有野獸過來順路咬我一口怎麽辦?小孩子不打不成器,規矩要做足,燕哥哥說是不是?”

杜槐實争辯:“我一直在邊上,看見你起來自己下山,我才走的。”

“你走了嗎?”晴陽斜睨他,“難道不是一直就躲在醫館附近偷窺,看見猴兒歡他們到了才假裝收到西西的信從杭州趕來?我問過西西,除了風鈴鎮的信是由長空捎去,其餘的信都是在我出事第二天發出的。即便“飛腳”快不過隼鳥,杭州比風鈴鎮近那麽多,你頭一個出現一點兒都不奇怪,偏偏不早不晚夾在中間,分明做賊心虛。還有,你一早承認了,我們這麽多人就不會為了個不存在的敵人瞎擔心,大家也好早些散了,何必折騰?綜上種種,你說你是不是該打嘛?”

一番話說得軟綿綿的,還略略透露出幽怨委屈,把杜槐實問得語塞,低着頭什麽都不好再說了。

“啧,姐夫,”落歡不知何時挪到傅燕生邊上,無比感慨道,“我覺得這個真的是沈爺!他徹徹底底好了。”

傅燕生挑起嘴角微微一笑:“确實是那個陰陽怪氣、一肚子刁鑽的晴陽。”

谷奕人摸着下巴:“的确是。”

沈嵁輕輕嘆了聲:“好想他不是。”

晴陽無辜地攤了攤手:“我恢複健康你們難道不高興嗎?”

衆人齊刷刷望着他,點頭,又搖頭。

晴陽誇張地哭喪起臉:“你們既然都不待見我,那我走了,回風鈴鎮投奔姐夫去。”

“這可是你說的,大丈夫一言九鼎!”

“嗳?”

晴陽回頭,小路上青牛篤篤,拉着一輛板車慢騰騰搖晃過來。牛背上一人盤腿坐着,衣衫素淨,料子卻不菲。

“小、小海哥!”

沒有前呼後擁和高頭健馬,也不見華服美飾丁卒來報,江湖五家之一的風鈴鎮淩家總管冉雲,就這樣大喇喇騎了一頭田間随處可見的老牛,一個人晃悠來了這處浙南山村。

也許不能說一個人——

後頭牛車上橫卧一人,枕臂而憩,鬥篷上的兜帽蓋住了臉,瞧不清楚。

晴陽心頭一激靈,望一眼身邊的傅燕生,指着牛車上的人猶豫道:“不要告訴我,那個是……”

傅燕生含笑點點頭。

晴陽抱頭,猛地再看那人,驚叫:“姐夫!”

牛車上的人也不起來,只将手臂擡起揮了揮,遠遠抛來一聲寒暄:“早!”

一擡頭,日上中天,這都快午時了,絕對不早。

淩煦曈卻不管,接着又言:“晴陽啊,這牛車不錯,穩,回去一起坐吧!”

晴陽幹笑着,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歸有期(中)

河水兀自靜靜流淌,仿佛此間曾有的喧鬧只是一場海市蜃樓的幻夢,從沒有發生過。

沈嵁、落歡、谷奕人和石小碾押着杜槐實回醫館,冉雲陪傅燕生回他的清水磨坊,衆人各自散去,就剩下淩煦曈和沈晴陽兩個人。

淩煦曈一條腿屈膝盤起,吊兒郎當地坐在青石橋上,低頭俯瞰青青河水裏的倒影,顯得專注。晴陽坐在他旁邊,晃着兩條腿,也是無話。

終于,淩煦曈先開腔,直言問晴陽:“還是不回去?”

晴陽心裏總是有歉意,低頭自嘲地笑一下:“也不是。就是突然間,沒有想得很仔細,不知道要不要回去,還是繼續留在這裏。再說,大哥也在。”

淩煦曈嘆了聲,擡頭環視這片村外田園景:“啧,是不錯!有山有水,清靜!比我那兒好。全是人,吵死了。”

晴陽眸光一沉,心中有所觸動。

“姐夫一向最愛熱鬧的。”

“是啊!”淩煦曈看着晴陽,“你不是嗎?我以為在家那幾年,你過得挺開心。”

晴陽頓了頓,承認:“開心!可以說是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候了。”

“噢?比跟弟妹在一起還開心?”

晴陽窘了下,摸摸鼻子,嘟嘟囔囔道:“一碼歸一碼,不能這麽比較的。”

淩煦曈恍然得十分刻意:“這樣啊!那我們是哪一碼的?我指我跟你姐,還有小海他們。風鈴鎮這一大票人對你晴陽來說,算是個盆啊?缽啊?還是小湯勺?”

“哎呀,哪有這麽比喻的?”晴陽仰天悲呼,“姐姐和姐夫是我最親的人,比爹娘大哥還親,風鈴鎮是我重生之地,豈是随意比來比去的?!”

“是嘛?”淩煦曈古怪地笑了下,“幸好你不是怨我。”

晴陽費解:“怨你什麽?”

淩煦曈朝水裏丢下一顆石子,蕩開圈圈漣漪。

“怨我這個愛管閑事的淩家當主,卻沒能幫你。”

“瞎說!”晴陽撞他一下,有些慨然,“我可知道。出事那年,姐夫的日子也不好過。才沒了大海哥,轉年傅大爺也死在大漠裏,你和小海哥少年挑家業,拿命搏前程,傷心的時間都沒有,自己過得夠苦了。爺爺就是将你們的辛苦看在眼裏,才什麽都不說。他也想不到我們的安穩日子這麽快就破滅了。早年顧及慕霞山莊夏家,三代當主起就沒将勢力拓到江南,淩家在北方,即便得到消息趕來,也晚了。況且,”晴陽神情黯然許多,“你們來了又如何?杜沈兩家豈是無人?有些事,也許只能怪命!我當然很想二叔,在這裏的時候也想你們。每天都想。兩種想念和喜歡,完全一樣,從來沒有區別。”

淩煦曈擡頭認真地望着他,眼底有了安定,笑意便深了。

“其實你心裏挺明白的,又有什麽放不下?人活一世得有奔頭,奔錢奔權奔美色,說到底就是圖個高興。既然高興,幹嘛要跑?”

晴陽眼神回避,落在水中央:“因為忘不掉。失憶這些天,我拼命想記起以前的事,哪怕斷斷續續的殘片裏暗示了我很多慘痛,我還是想把過去找回來。然而真想起來了,我又覺得什麽都不知道才最開心。”晴陽輕微嘆了聲,嘴角勾起笑意,“那些年在葉家,有爺爺管,有姐姐疼,還有姐夫和小海哥護着,你們領着我瘋帶着我鬧,去江湖玩兒命,成天忙得要死,根本沒時間想別的。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這世上有些人光是活着就費盡心力,累到壓根沒空去哭泣和懷想。未必枕戈待旦,卻常浴血而眠,我欽佩你們。我心裏裝不下那些胸懷與抱負,眼前就看見亡靈們晃來晃去,我笑,他們就笑;我哭,他們就跑。一直以來總以為是過去纏着我,如今才恍然,是我抱着二叔他們不肯撒手。建業叔罵得對,我是游魂,死抓着過去不肯成佛,既可憐又煩人。”

重新走過人生,将過往回看,晴陽就像一個局外人看戲臺子上的演繹,可以客觀地去評價與定義自己。好多執着突然變得無稽可笑,好多自怨自艾也開始不那麽悲慘,反顯得庸人自擾。

淩煦曈欣慰于晴陽這一番領悟,便暫時不想逼他,起身撣衣,囑咐道:“回去吧!去跟那裏的人談一談,到時候你心裏自然會有答案。”

晴陽頗感意外,忙也爬起來,問道:“姐夫不跟我回去?”

淩煦曈坦言:“不去了!我名義上是你姐夫,到底不如宗族姻親,事情鬧到這一步,難免被人嫌我淩家手伸得太長管得忒寬。再有給杜老家主的書信,縱然以我淩家當主的身份尚可頤指氣使,畢竟晚輩,總是太放肆失禮了。”說到這裏,淩煦曈吐吐舌頭眨眨眼,透出一絲孩童般的頑皮,“回去替我給你親家阿公吹吹風,就說今日事多,晚輩不敢打擾,改日備厚禮登門謝罪。”

晴陽笑他:“你其實是想先去哄哄燕哥哥吧?”

淩煦曈挑眉橫目,咂咂嘴:“啧,知道你機靈!放在心裏得了,何必說出來?”

晴陽捧腹:“人人都說姐夫籌謀深遠步步為營,這回倒自己打臉。想逼燕哥哥挑擔子,放出話來許他自行便宜,可他真要便宜了,你又千般阻攔,還求到谷奕人頭上,老遠搬來個無敵門的後生壓制燕哥哥。那憨小子一來就直接去找燕哥哥開誠布公,小堂回來學給我聽,說他統共就講三句話,‘我來還淩當主的人情’、‘他要你放過那個人’、‘你不答應的話就來打一場’。哈哈哈,燕哥哥當時正舊傷複發,氣得要死啊!”

淩煦曈額角挂汗,尴尬地撓撓臉:“所以才要去賠罪嘛!這次我跟小海好說歹說,又扯上落歡,燕哥哥才答應過來壓場子。結果給辦砸了,日後恐怕再難請動他。他又不像你我,家裏頭媳婦做主,不然叫秋哥和常惜在拾歡那兒拉攏拉攏,豈不容易多了?”

越說越笑,講起懼內的事,晴陽更樂得停不下來,提醒淩煦曈:“快別提姐姐!來我這兒沒帶她,可見姐夫和小海哥是偷偷溜出來的。回去有你好受!”

淩煦曈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印堂上籠罩起一片愁雲慘霧。他沉吟片刻,忽惆悵地問晴陽:“杜家阿公介不介意打我一頓?下手狠點兒,一掌拍我吐血躺床上半個月起不來那種。”

晴陽愣了愣,旋即爆笑。

如此,先前對話裏那一點戚戚焉也被帶得淡了許多。又互相調侃幾句,終歸暫別,淩煦曈到底沒忍住,半真半假唬晴陽:“這次來,我可沒打算原來的人頭回去。好好想清楚,不然我只能用強硬手段了。”

晴陽失笑:“哪有這樣無賴的?那我還想什麽?坐在家裏等你來捉就是了。”

淩煦曈聳肩:“你願意坐着我是沒意見的。坐着才好想。想不明白自己的人生,就想想你二叔的死。別瞪眼兒,知道在你跟前這事兒是個禁忌。十多年裏沒人敢提,無非怕刺痛你。可今天姐夫必須逼你一回!過去這半輩子都重新看過了,不妨疼得狠一點兒,想想你二叔的死,想想他死前說過的話留下的交代。你說風鈴鎮是你重生之地,可麓雲堡才是你心死的地方。哪兒躺下的原地給我爬起來,魂丢哪兒的哪兒撿去,疼得起活得起,這才叫重生!”

說完這話,淩煦曈便大搖大擺走了。留下晴陽站在橋上,獨自出神了好久好久。

“二叔!”

那一日生離死別,在眼前重敘慘烈。

麓雲堡是座石堡,巨大的灰色石塊整整齊齊壘出一座高聳的城牆,門樓上高挂鐵制的匾額,“麓雲”二字以隸書鑄就,蒼勁有力。

連日的地牢囚禁,甫見着光,晴陽只覺天地高遠得無比陌生。他偎在二叔蘇羽之身側,并不感到恐懼,只是深深地厭倦,還有疲憊。

突然後領一緊,他被提到牆邊按着頭,面對門樓下殷殷期盼的人群。有些人是他認識的——杜家父子,俞伯;還有些人他看來眼生,而這些人裏有一個少年眉眼間卻與自己七成相像。他困惑地看着少年和他身邊的中年男子,不合時宜地猜測他們的身份。驀聽少年喝罵:“奸賊,莫傷我二弟!”

二弟?

晴陽心頭一震,想起二叔和盤托出的身世,想起他身上的傷疤,恍然明白:“你們是華亭沈家來的人嗎?”

中年男子百感交集,在門樓下喚他:“孩子,我是你爹!”

爹,沈彥鈞——二叔提過這個名字。然而當真相逢,晴陽卻喊不出來。于他而言,爹也好或者大哥,這些人這些稱呼都太冷太沒有實感。十五年裏他只有二叔,他喊二叔就跟別的孩子喊爹喊娘一樣,每一聲都是親,都很暖。

晴陽不明白這些人此刻為什麽會在這裏?他以為被捉來無非一死,早将一切置之度外,所以走上來時才能那樣從容無謂。可現在他好難過。他不想死在這些人面前,因為他知道,即便此生初相見,一旦自己死了,他們還是會傷心。傷心一輩子!

眼淚無聲落下來,晴陽半身挂在城牆外岌岌可危,眼裏卻空蕩蕩,一派死氣。

後領松了,仿佛還有争鬥,但自己是安全的。有溫暖将自己團團圍住,一雙手臂圈成了小小的港灣。

晴陽埋在二叔懷裏發抖,癡然追問:“怎麽辦?怎麽辦吶二叔?他們來了,我好怕!我不想他們看見我死了,我怕死,我怕!”

蘇羽之柔柔拍着少年的背,安慰他:“不怕,晴陽!你不會死。二叔不會讓你死!”

随後晴陽聽見二叔吼起來:“夏侯顯,你欠我的!成全了晴陽,我陪你入地獄!”

晴陽還沒想明白何謂成全,只覺腰上一緊,身子輕盈盈懸在了半空。他擡眸,看見二叔眼中的決絕,向着門樓下大喊一聲:“二郎助我!”

晴陽看到了血在飛,夏侯顯和好多青衣人在混戰,二叔的臉在遠去,自己在降落,飛速地墜向地面。

然而自己竟然沒有摔在冷硬的地面上,半空中他落入了一方胸膛裏,帶着自己回旋飄落。

是杜二爺,二叔的結義兄弟,那個長得好像福娃娃一樣叫槐真的小姑娘是他的女兒。

又一次交接,這回頂上浮現的是一張與自己相似的少年面孔。耳邊有人囑咐:“越之,照顧好晴陽!爹去救人。”

少年答應說好,少年把自己緊緊摟住,少年半拖半抱把自己帶向石堡相反的方向。

“不,不要,不能走。”晴陽聽見內心裏的吶喊,手不自覺伸向前去,朝着門樓上與人搏鬥的二叔虛無地抓着。

“不要——”他終于哭喊出來,“二叔和姑姑還在那兒,我不走!”

于是便回去。這個初次謀面的哥哥就像個忠實的守衛,什麽都依他,護他不惜性命。

杜沈兩家帶來的随從跟着少年一起沖殺,踩着血将晴陽送到大殿之上。晴陽沒看到之前杜喚晨飛身上門樓與夏侯顯的惡戰;沒看到杜旌山力拔山兮的一次氣波将幾丈高的木門沖塌;沒看到自己的父親雙刀沖鋒直殺入堡中斃高手十六人,與顧夑一度交手,将他殺退至總壇大殿內。

這些英勇豪邁晴陽都沒看到,等待他的只是形同人偶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