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此山中(一)(5)
的姑姑羅檀幽,以及她手中直直舉起的匕首。
殿內高座上是重傷的顧夑,他在笑,陰險而猥瑣,口中催促着:“去呀,殺了他,把刀刺進心髒!殺,殺,哈哈哈——”
沒有人敢過去警告他“閉嘴”,無論敵我都只是看着那個本來柔弱如今失智的女子機械地走過來,将匕首對準了二叔的胸膛。刀尖一寸一寸迫近,二叔卻站着不動,更不許其他人靠近。
“小幽!”二叔喊着姑姑的名字,手擡起來觸上姑姑持匕的手,握住,用力拉向自己。
晴陽慘叫:“啊啊啊啊——”同時一只手捂上了他的眼睛,不叫他繼續看這世間至深的殘酷。
事後大哥用講述向晴陽還原當時,他說姑姑中了一種叫“金線娘”的蠱毒,心智迷失任人擺布,對于命令的執行至死方休。所以二叔才會用那樣極端的方式去靠近姑姑,因為這樣姑姑才會停下來,他才能救她,以吻的方式。
——易陽吮毒,醫書上沒有記載的解毒之法。因為這是易命,需要無私無畏的奉獻。若非至親至愛,誰人肯為?
可惜顧夑以為自己掌握了羅檀幽便有恃無恐,他陰毒了一輩子,沒有愛人之心,便不會懂替死之情。傀儡一樣的檀幽是他的人質,如今卻沒有了,他拱手将這個女子還給了自己仇恨的人。
“我殺了你!”杜喚晨痛極提劍掠上高臺,與顧夑搏命。
這幾乎是一場高下立見的對決。沒有了人質的顧夑虛弱得好似一只紙做的老虎,壓根吃不住杜喚晨“懾魂”的連連壓迫。随着兵刃脫手,更被杜喚晨全力一掌拍在下腹,顧夑登時口噴鮮血,無力還擊。饒是如此,杜喚晨猶不解恨,揮劍橫掃,直将他一雙腿齊膝削斷,血如泉湧,疼得他倒地翻滾,直從臺階上滾落到殿中,哀嚎不已。
随着殘軀的掙紮,地面上頃刻濡滿了殷紅的鮮血,一殿腥氣。曾經那樣陰鸷妄為、玩弄他人生死的活鬼,一朝敗北,實在與市井潑賴并無兩樣。
眼見主将失利,夏侯顯心知己方大勢已去,便無意戀戰,索性棄了兵刃束手就擒。
所有人停下來,專注那一對擁吻的戀人身上。
蘇羽之将檀幽擁得那樣緊,恨不得糅進身體裏去。檀幽的嘴角已經不再溢出褐綠色的液體,漸漸泛起緋色,似血滴落。沒人知道那究竟是自檀幽體內吮出來的毒,還是蘇羽之重傷之下嘔出的血。大家只是看着,等着,痛苦着。
杜喚晨承受不住如斯壓抑與絕望,手中長劍掉落,頹然跪在地上掩面痛泣。
遮目的手放下,晴陽臉上早已淚濕,癡然愣怔地看着二叔的犧牲,姑姑的滿足——猙獰的神情漸漸舒緩,眼神如水般清澈純淨,神情在驚喜中煥發,随即羞怯,雙睑慢慢合上,仔細體會這初次的深吻。因為難得,所以缱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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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到落在自己腰際的相擁,輕柔而甜蜜,蘇羽之恍然檀幽醒了,不禁撤了撤。檀幽卻還沉浸,流連地迎上來,開始笨拙地回應。
如此任性與放肆,這一吻是羽之欠她的,便不忍結束,
可是時間吶!不給生命以緩沖,急急忙忙将重傷的人拖入崩潰。
蘇羽之身形晃了晃,徑自擦向檀幽耳側,栽在她肩頭。
檀幽受驚,忙扶住。蘇羽之強自穩了穩,站着沒有倒下去。稍稍拉開了彼此間的距離,檀幽赫然看見他胸口紮着的匕首,沒柄深入。
檀幽驚呼:“哥,這……”話未盡,喉頭一窒先嘔出口血來,身子晃悠悠便癱軟下去。羽之接着她,奈何虛弱,二人雙雙跌在了地上。
“哈、哈哈哈,”哀嚎的顧夑伏在血裏,忍痛佞笑,“小滿呀小滿,就算你會‘易陽吮毒’,可是你救不了她。‘金線娘’的毒不單控制人的心智,更會蠶食髒器,吸光人的精氣,她這樣沒有武功的丫頭,不解毒還能當個活死人,解了毒就完啦!活不成了!哈哈哈,你為了替她解毒白搭自己一條命,兩個人都要死,終究是我贏了,我贏!哈哈哈哈——”
顧夑笑得癫狂,似已忘了身上的痛,一聲聲刺耳尖利,不可聽聞。
“惡棍,你先死!”杜喚晨恨極,提劍要刺。蘇羽之卻用力喊一聲:“慢着!”
杜喚晨回眸,滿目悲憤:“何不讓我結果了他?”
蘇羽之坐起來,将檀幽攏在懷裏抱穩,搖搖頭道:“沒有必要,二弟無需為他髒了劍。”他說話頭也不曾擡過,一雙眼只是溫柔地注視着懷裏的檀幽,一說一笑,“我何嘗不曉得是這般結果?可我不能讓小幽這樣離開。誰都不認識,誰也不記得,魂死了,身體還留在世上被人呼來喚去,不得超生。即便死,至少她還是原來的小幽,不會糊裏糊塗的。這樣到了下面,她還會記得來找我。下輩子,我們還能再遇上。是不是?”
檀幽好看地笑起來,很輕很輕地回應:“還是哥哥最懂我!”
咣當——
杜喚晨劍又扔在地上,倉皇無助地逃去了殿外,沒有勇氣再看眼前的訣別。
顫抖的手擡起來,留戀地撫着心上人的臉頰,撫過嘴角邊的血痕。最後的時刻裏,檀幽許多年來的心裏話忽然就說不出來了,只是致歉:“對不起,我刺了你!”
羽之搖頭,捉住她冰涼的手:“這樣才好!這顆心便只是你一個人的了。”
“可我不想你死。”
“你不在,我一個人豈不可憐?”
檀幽又笑一下:“哥哥今天總是賣乖呀!好新鮮!”
羽之也笑:“因為沒有時間啦!”
“之前許多年,也不見你這樣好。”
“因為我蠢吶!”
檀幽笑得咳了下,緩一緩還問他:“為什麽死到臨頭才舍得說呀?蠢哥哥!”
“因為我愛你!”
檀幽頓了頓,深深凝望,眼底瑩瑩有光。
“別以為說了好聽的,我就能放過你。下輩子,記得來還債!”
“我福薄,不怕來世還跟着我受苦?”
檀幽搖頭:“一定不會了。今生都苦完了,來世一定都是好日子。就怕,太好了,你忘了來找我。”
羽之在她額上烙一吻,承諾:“心都給你挖走了,下輩子不找你,活不起!”
“好啊,那我等你!下輩子,換你來、來……”檀幽氣力不濟,眸光已有些渙散,卻固執地硬撐着,将最後的話說完,“下輩子,你也刺我,就,兩、兩清了!”
羽之握着她手,放在自己颚上摩挲:“哪有那麽容易兩清?還有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你欠我,我欠你,我們一直欠下去,每一世都在一起,慢慢清算。”
檀幽幾乎失聲,要好用力好用力才能擠出一個音節,努力說着:“好、好!”
随後眼便合了起來,呼吸不再痛苦,也不說了,就那樣靜靜地躺在愛人懷裏,似酣睡,卻永眠。
冰涼的手還在掌心攥緊,蘇羽之眼中無淚,嘴角含笑,哄孩子一樣低柔地訴說:“別走太快呀!下面很黑,我沒有帶燈來。好怕走散了,就只能在奈何橋邊等啊等,等啊等……”
放下手來輕捋女子鬓邊發絲,拂過那眉眼,又過鼻梁,落在唇上。
“等我!”
手猛地握住刀柄向外拔出,鮮血噴濺潑灑在殿中,蘇羽之含笑仰面倒下。
“不要——”
晴陽終于找回了聲音,喊出肝腸寸斷的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
☆、歸有期(下)
晴陽倒抽一口涼氣,滿頭冷汗自回憶中驚醒,沒有留意兄長沈嵁何時來至在身旁,正憂心忡忡地望着他。
“怎麽了晴陽?哪裏不舒服嗎?”
晴陽笑了下,搖搖頭:“沒有,想到以前的事,有些後怕。”
“以前?”沈嵁挨着晴陽坐到檐下長凳上,“你不是都想起來了麽?”
“是啊!不過有些事不敢想,又不得不想。”
“什麽事?”
“那一天。”
“那一天?”沈嵁遲疑了一下,便領悟過來,眸光不由得黯了黯,“那一天,我真想忘記,永遠忘了它。”
晴陽看着沈嵁側顏,沉默許久,忽笑了。
“又被姐夫說中了。”
沈嵁偏頭:“淩當主?他與你說了什麽?”
“他說,我把魂丢在麓雲堡了。所以我才不敢去想那一天。十多年來,我一直在回避。姐夫說哪兒丢的魂就該去哪兒撿回來,方才我逼自己去想了,也難過得要死,可我居然發現原來那天不止有悲慘的事。換個角度看,姑姑和二叔圓滿了,杜阿爺和二叔相認了,我也見到了爹和大哥。三個家終于有了各自的團圓。這是好事啊!”
沈嵁更擔心了:“晴陽,你可還好?”
沒有比此時更清醒自知了,晴陽唇邊勾起一抹笑,認真道:“大哥,謝謝你!”
沈嵁一愣。
“那天你一直保護我陪着我,姑姑和二叔訣別,你怕我傷心,還擋着眼睛不叫我看。任誰目睹過當時的場面都會受不了吧?大哥只大我三天,卻将一切恐怖看盡,反而只想着不要我受傷。那一天的大哥真的是大哥,最親最好最可依賴的大哥!”
沈嵁被誇得極度無措,臉直紅到耳朵根,摸摸鼻子幹咳兩聲,扭過頭去道:“說你自己的事兒,扯我幹什麽?”
晴陽賣乖:“我是你弟弟啊,打斷骨頭連着筋咧!扯來扯去,總要扯到你嘛!”
沈嵁白他一眼:“扯你個鬼噓!”
晴陽笑:“哎呀呀,大哥也學會講市井粗話了!”
沈嵁抱臂:“學壞多容易!你們這些猴子一個兩個都不是善茬兒,橫不能總被你們欺負打壓,我偶爾也得反擊一下。”
“別別別!物以稀為貴,難得我們這一夥裏出個正經人,大哥你可要嚴防死守,出淤泥而不染啊!”
“有你在,我遲早是個黑。”
“那我遠着你點兒。”
“敢!”沈嵁一瞪眼,“自己說團圓,趕緊跟我回家去給爹娘盡孝。這回你非得聽我的不可!”
晴陽忽沉默,眼底似有深意,只是定定地凝望住沈嵁。
叫他看得難受,沈嵁甕着鼻子道:“幹嘛?我臉上有寶貝?”
晴陽搖搖頭,言辭懇切:“抱歉大哥,我不能跟你回去。”
沈嵁叫起來:“為什麽?”
“因為我要回我真正的家去,我要回風鈴鎮。”
沈嵁怔了怔,冷靜下來好聲問晴陽:“你想好了?”
晴陽點頭:“想好了。深思熟慮!”
“可我不明白,我是說,你是沈家嫡子,就不想爹和娘嗎?就不顧及他們思子心切?”
“我的确不孝,甚至可以說罪該萬死。”晴陽起身,直直站在沈嵁跟前,似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誠心思過,“大哥,剛剛我一直坐在這裏想。不止想過去的事,也想自己迄今為止所做的決定。發現原來自己錯了,大錯特錯!”
晴陽退後幾步來到天井中央,舉目四顧,重新打量這方熟悉的天地:“我在這裏成長,人生最初的快樂全在這座小院裏。以致于我一直以為,回來就是回到了根本,就是靠近阿爺和二叔。可我忘了他們留在這裏的原因。避禍,埋名,他們無不是身不由己情非得已。從心底裏,他們肯定想像平凡人一樣,光明正大地走出去,用自己的名字和身份以自己喜歡的方式活下去。這裏其實只是一座固步自封的牢籠,而我居然将他們的不得已理解成了悠然淡泊,一心要去效仿。卻不懂,他們如此委屈,只是想有一日姑姑或者我可以離開,真正自由地去生活,去愛!這些年我所謂的想通了,其實只是自以為是。我壓根沒有走出過去,還大言不慚說守住回憶,真是辜負了阿爺和二叔,也辜負了真兒!”
落寞間垂首,看見腳下的影子,夕陽斜照将它拉長成詭異的瘦削,感覺起一陣風便能刮跑。
曾經的固執,如今的心虛,晴陽終于有勇氣承認自己的膽怯,想通了這些年對“離開”與“回歸”的錯解。
沈嵁很高興晴陽能想通,卻不甘心放棄。他努力嘗試去規勸:“既然這裏不是歸宿,就該認祖歸宗。我知道你在葉家很快樂,但沈家才是你的責任,你應該回去。不為繼承,只是為了娘。她想了你十五年,又等了你十四年,你該給她一個母子團圓。”
晴陽歪過頭,笑吟吟問沈嵁:“那麽大哥呢?”
“我又怎麽了?”
“你心裏誰是你的娘?沈家的主母,還是那個未曾謀面的丫鬟?”
沈嵁蹙眉:“你問得不對。無論生我的還是養我的,娘就是娘。兩個我都認,兩個我都敬。”
“大哥不老實!”
“……”
“要是我,沒見過就是沒見過,一天都不曾相處過的人,即便血脈相連也親不起來。反而,養我教我,與我朝夕相對同甘共苦過的人,二叔、姑姑、阿爺阿娘,還有後來的姐姐姐夫他們,這些人哪一個都不是我的親人,卻是我最親的人。姐夫信上說‘無血一家’,他江湖裏死去活來,終究看得多,想得透。親不親講情,愛不愛,用心。大哥,你其實根本不會想那個親娘,因為你連她的臉都沒看到過。不記得的人,從何想起?你跟我一樣自欺欺人!”
沈嵁語塞,臉色有些發白。
晴陽卻不放過他,更加一言:“其實娘又如何?她真的是想我嗎?”
沈嵁正色:“不許胡說!娘無時無刻不惦念你,常背人獨自咽泣,我不許你這樣踐踏她的用心。”
晴陽笑了,眼神中藏着狡黠:“瞧瞧,要說是親兒子呢!這就急着護短了。”
“你……”
“大哥其實何嘗不是想錯了娘的用心?”晴陽打斷氣惱的沈嵁,兀自說來,“我滿月之日便叫二叔抱走,在娘身邊只有那短短的一個月,而大哥你承歡膝下足足十五載。你說娘明知你不是親生的卻視若己出,十五年裏總告訴你要去找到親娘,接回府中孝敬,卻只字不提找我。你說她慈厚,我卻覺得娘實在惡毒。”
聽這話,沈嵁幾乎跳起來。晴陽暗示他稍安勿躁,繼續說道:“縱使無心,可十五年耳提面命,大哥心裏早已有了信念,要找到我,讓沈家的嫡子認祖歸宗。你敢說你沒有愧?沒有覺得自己鸠占鵲巢有負親恩?娘不單教得你勿忘,還讓府中上下齊齊喚你大少爺。你分明獨子,少爺便是少爺,何來大小之別?娘雖不提我,卻将我這個人埋進你們每一個的心裏。我像幽靈一樣纏着你,壓迫你的道德和良知,于是你一心找我,在麓雲堡拼死保護我。你敢說,那時候你沒想過死?沒想過只讓我一個人回到沈家去?沈嵁,看着我!”晴陽直直盯視沈嵁雙眼,強迫他直面,“告訴我那一天的你是怎麽想的?如今又如何?”
這一番質問振聾發聩,打得沈嵁全身戰栗,從心底裏感到恐慌。
“呵,我怎麽想?”他僵硬地苦笑,“我想你回來,想娘不再哭。你說得對,那一天,我是想死。因為你回來了,我這個冒牌貨就可以謝幕下臺,永遠消失了。那樣多好!本來我的出現就是錯誤,沒有我,什麽都不會發生。什麽都不會……”
堂堂男兒,居然落淚,心痛從往昔滾滾碾壓過來,積累了十數年,劇烈到喊不出疼來。
晴陽神情黯然,默了許久。擡眸時有歉意,也有堅決:“對不起大哥!我不得不扒開你心裏的疖子,很疼吧?二叔也疼過。我看見過他的疼。”
那是夏侯顯渡命與蘇羽之後。他醒過來,看見心上人和師父的屍體,恍然自己又一次幸存,居然揪住已死去的夏侯顯前襟,搖晃着屍體絕望嘶吼:“為什麽?我想活的時候你不給我活路,我要死的時候你又送我一條殘命,今生注定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嗎?像冤魂一樣纏了我三十年還不夠,下輩子也要我慢慢還。你就那麽喜歡和我糾纏一起沒完沒了?到底要折磨我幾世才甘休?回答我,起來回答我!”
想死的人揪着已死之人的衣襟一遍遍質問,卻如何能得解答?只叫一旁的人聽得斷了肝腸,疼了心。
當時當刻,沒人能安慰二叔的悲怆。正是在場每一個人想他活下去,全不顧這一個碎了心斷了念的傷心人唯一的祈望。那是最卑微的求全了:生不同寝死同眠!即使是這樣仍不能如願。二叔一生都活在別人的安排裏,終于連死都不自由。
“我曾經以為救命就是救活,後來爺爺告訴我,救命更救心。一個人沒了活着的向往,便是白活、賴活、茍活,不如不活。二叔得一次渡命又多活六個月,這六個月裏每一天都受蠱毒侵蝕,瘋的日子多,醒的時候少。你覺得他能叫幸運嗎?”晴陽走上前靠近自己的兄長,話語中情誼拳拳,“我沒有撞到頭的時候便已經失憶了。我竟忘了,二叔臨終跟我說,走啊晴陽,離開這裏,自由地活下去!重逢後爹給我賜字,叫旭之。他是想我以後能像二叔說的,劫後重生日旭陽再東升。我卻辜負爹一番深意,白白浪費了十四年。大哥,你還要再錯十四年嗎?”
沈嵁還有些失神,癡癡然說不出話來。
晴陽俯身與他平視,笑容好暖:“沒有我,娘會傷心。但如果沒有了你,我們的娘就活不了了。你是她唯一用心撫養過的長子,你是她的命啊!別再錯下去了。我們,該去找各自的人生了。”
沈嵁擡頭,夕陽照進他眼中,橙黃燦爛,滿是火熱般的希望。
翌日,說改天登門致歉的淩煦曈居然大早上就拎着酒和菜來找杜旌山,推門入院抱拳又寒暄,三言兩語就熟稔。看着杜家父子二人和淩煦曈對坐推杯換盞,晴陽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槐真搡一搡他,笑問:“晴陽哥哥愣什麽?”
晴陽不無失望:“都不打,多沒勁!”
槐真撲哧一聲,挽指戳他額頭:“要死啦!都是一家親,怎不盼着點兒好?”
“我以為槐實鼻青臉腫的,岳父大人必然要心疼一下,報個仇什麽的。”
“你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小弟欺瞞長輩本來就不對,心術不正還在落歡的藥裏做手腳,差點兒鬧出人命,姐夫教訓一下分屬應該。又沒打死,已經是給阿爺阿爹面子了。”
晴陽誇張地捂着心口:“真兒,槐實是你親生弟弟嗎?太狠了,這也!”
槐真擡起下巴,正義凜然道:“無血一家,真兒聽姐夫的,幫理不幫親,認情不認血。”
晴陽呆了呆,眨眨眼又把槐真好一通打量,忽然伸手把槐真摟住,撒嬌道:“真兒你真好!”
當着一院子的人,槐真羞極,索性埋首在晴陽懷裏,不肯見人了。
而這半日的一頓酒,淩煦曈卻并非純為了致歉而來。最要緊,還是想就杜槐實前番暗自去風鈴鎮拜訪,與淩煦曈交涉江南份額一事,淩家當主想來表個态。
酒過三巡,趁着氣氛融洽,淩煦曈擱下筷子,直言:“令孫少年志高遠,想做這個江南王,晚輩是很激賞的。生意上的事本來就沒有長久的興榮,要是十五年前,有慕霞山莊夏憶領袖,晚輩哪兒敢把分舵設在徽州?可惜當年贛南內亂,沒多久夏憶身邊的得力軍師梁承勳病故,他人便頹了,只做生意不理江湖,也是遺憾。晚輩乘人之危鑽個空子,這江南之地早該讓出來。不過也只能做到出讓,至于令孫能不能做到一呼百應,與江湖五家分庭抗禮,那就只能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所謂江湖五家,源于幾句順口溜:沒有淩家人管不起的閑事,沒有仙客居擋不住的恩威;沒有沐昀閣留不住的風月,沒有天穎樓斷不明的是非;千裏黃沙無盡處,大漠黑山雁雲歸。
所述便是風鈴鎮淩家,鶴壁城仙客居,金陵行樂坊,浡州天穎樓,以及嘉峪關外的歸雲寨了。
正如淩煦曈所言,早年間,江南還有一個夏家,才是當時的江南武林統率。雖說位列五大家,也同屬江南,但行樂坊主消息,天穎樓主公正,都是有事才會被想起來利用一下的地方。唯有百年的慕霞山莊經歷了興衰,在莊主夏憶手裏重拾江南三省霸主地位,一聲號令,武林各家莫敢不從。
曾經淩煦曈與夏憶也算有些交情,更一同禦敵立威,可惜夏憶如今等同于歸隐,很少問江湖事。淩煦曈一只手伸進了江南,私心裏也是想激一激夏憶,順便替他守着場子。
如今杜槐實想出頭,把低調隐忍的杜家放到明面上,淩煦曈掂量他實力覺得未免嚣張,倒也有意借此抽身,舍了江南之地當回好人。至于他人所謀成與不成,但憑實力與手段,江湖裏卻從來沒有人情好講的。
“巧了!”淩煦曈端起杯子淺酌慢飲,似無意道,“晚輩聽說如今慕霞換了夏憶之子夏裴茗當家,比小杜年長幾歲吧,堪稱才俊。另外我這回來,瞧着谷兄弟和石少俠也是實力不凡。江南多英才,終究鹿死誰手,二位杜爺何妨同晚輩一道作壁上觀,豈不有趣?”
杜喚晨喝酒不說話,杜旌山吃茶也不說話,父子二人同是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叫外頭偷瞧的一幹人等得百爪撓心。
那杜槐實性子急,索性自己竄進去,跟淩煦曈拍板:“争就争!只你淩家不出手,這江南,我要定了!”
淩煦曈擡睑睨他一眼,微微笑着不予置評,反又朝向杜旌山,舉杯相邀:“既然如此,那杜家阿公,淩某以此杯與你定約。淩家四代當主淩容寧立誓,十年之內,不問江南。若有違背,便同此杯!”
他飲幹杯中酒,将杯子擱在桌上覆掌壓住,擡手時只剩了一攤白色的瓷粉,細膩如霜。看桌面卻如故,無痕無傷。
杜旌山瞥了眼碎瓷粉,面無表情哼了一聲:“老夫又不當家,這雙腳已不入江湖。”說着拾起筷子當桌立起,手指點住筷子一頭看似輕巧地一撚,竹筷便散成了篾條,根根落下。而桌案上,也是絲毫無損。
“唉,二郎啊,”老人驀地叫兒子,“回家置辦置辦,給兒媳婦補個入門禮,也該扶正了。”
杜喚晨颔首:“唔!”
“退休去哪兒?”
“爹去哪兒?”
“混賬話!老子年紀一把,混吃等死,哪兒也不去。”
“噢!”杜喚晨擡眼看向門外頭,“親家大伯,華亭的酒如何?”
沈嵁笑起來:“親家公要好酒,我陪您把江東翻過來找一遍,不怕得不着。”
杜喚晨點點頭,便不再說什麽了。
大家都笑着,彼此靈犀。唯有杜槐實一個人,哭得眼淚鼻涕糊滿了臉。
回程路上無比熱鬧。東東和西西頭一次坐牛車,直覺新鮮。倒是晴陽許久不騎馬,被馬鞍子磨得腚疼,好幾次要下來跟槐真和孩子們一起擠牛車,青牛背上冉雲卻不讓。
晴陽郁悶,竟也不敢反抗。
原來前日在醫館聚首,冉雲冷不防站到晴陽跟前,很認真地說:“我是冉雲!”
晴陽莫名其妙,反問:“你不是冉雲還是誰啊?”
冉雲強調一遍:“我是冉雲!”
晴陽徹底糊塗了:“小海哥,你怎麽啦?”
“我是冉雲,冉雲是我。”冉雲垂睑狀似剝指甲,淡淡道,“冉雲不是什麽,冉雲是我。記住了!”
晴陽又呆愣好一會兒,猛想起那日與杜槐實鬥氣,被他識破自己的內功心法是冉家的,大叫不信冉雲能将家傳武學傳給外人。彼時晴陽還在失憶中,順嘴說了句:“什麽冉雲?不記得!”卻是誰将這閑話傳給冉雲知道,惹他計較這一番。
瞥眼看見小堂鬼鬼祟祟往後躲,晴陽立即曉得是他說漏嘴,扯着嗓子大喊:“周奉堂,你個爛舌頭的,給我過來!”
于是那天後,小堂悲慘地淪為了晴陽的苦力小差。
于是那天後,冉雲每天都跑來跟晴陽說一遍“我是冉雲”。
于是那天後,東東和西西知道了世上有兩個人是絕對不能得罪的,一個是姑父家的豆蔻姐姐,另一個就是淩家總管冉雲冉海默。
至于晴陽,他這膈應的馬鞍子,恐怕還得坐幾天了。
作者有話要說: 應該會有番外,不過好累,緩一陣再碼好了~~
☆、番外、杏雪值白首
作者有話要說: 內什麽,作者做了個夢,裏頭蘿莉大叔戳了萌點。
自己腦補了沈嵁同豆蔻,架不住這賊心,終究還是碼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老少配!
回頭想想楊不悔和殷梨亭,也就釋然了~~
最愛看那人坐在杏花樹下謄經。
不喜花開盛,唯待它白了似雪,随風落下枝頭的時候,那人便坐下了。
從來不覺得這刻意的舉動有類于酸文人的附庸造作,豆蔻眼裏,沈嵁做什麽都是沉靜自然的。一如雷伴着雨雪,風伴着沙來,杏花落了,他就該坐在樹下了。僅此而已!
好可惜,沈嵁的頭發不肯蓄長了。第一年在杏花下偶遇,他大病初愈,形銷骨立,一領白衫直如道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所幸眼神是醒的,雙瞳跟那一頭披散的長發一般烏墨,看起來很澈,也很深。
豆蔻知道他是沈嵁,舅舅沈晴陽帶他回來的時候,豆蔻跟在父母身邊匆匆瞄過一眼。
那時候他面色是灰敗的,眼睛緊緊閉起來,看不到裏頭的情感。豆蔻聽說了舅舅本家的慘事。華亭沈氏,詩禮傳家,出過許多文人墨客,也不鮮見朝廷奉公,着實名門。可這樣的家族舅舅沈晴陽卻總不願回去。他自幼長在別處,少年拜師在風鈴鎮葉家,只跟這裏的人們情誼深厚,所以成年後他只當風鈴鎮是家。別處無歸宿。
沈家主母思子情切,無奈總不能見,雖有庶子沈嵁自小陪伴一如親生,到底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久而久之,思念便入了邪,執着一點一點扭曲,變作畸形的怨念。主母覺得舅舅沈晴陽不回家是有人占了他的位子,是上蒼的一種代償。她相信沈家只能有一個兒子,沈晴陽走了沈嵁才能進來。換言之,如果沒有了沈嵁,沈晴陽也就該回來了。
可沈嵁是主母一手帶大的,甚至哺以奶水,常卧身側,她內心裏母親的聲音一直在嘶吼着不許自己傷害沈嵁。于是她想到了每天一點點,就一點點,在沈嵁的飲食裏下微量的毒。那真的很微量,連一只金龜蟲都藥不死。然而毒是不可排出的,會藏在各處髒器裏,每天每天累加。等積累到一定量了,沈嵁就會死去。
主母覺得自己想出這個辦法實在太好了,而且她有的是時間。為了等待晴陽回家,她已經假裝逆來順受将近三十年,再多花費一兩年根本不覺得時間變得更漫長。她習慣了守望,何妨守死?
甚至,都不用一年那麽長,不過三個月,沈嵁便病倒了。他也不找大夫,任憑身體一日日虛弱下去。到五個月的時候,他已卧床,幾乎沒有清醒的時候。
“大哥是習武之人,怎麽可能沒有察覺?”豆蔻聽到舅舅沈晴陽跟爹這樣說,“可他誰都沒告訴,包括爹。娘給什麽他就吃什麽,哪怕知道有毒。只要娘開心,看到娘笑,大哥就夠了。是我害了他!我哄他回家,其實是在逼娘。我想把她寬容大度端靜娴雅的僞善給撕下來,讓她不要再給大哥灌輸那些長幼嫡庶的觀念,我想她誠實地表達不滿和委屈。可我把娘逼成了一個魔鬼!我錯了,我該死!”
豆蔻看見舅舅哭了。家裏這些男性長輩,豆蔻從沒見誰哭過。都說淩家的男人流血,不會流淚的。懂事起,豆蔻就很喜歡舅舅。雖然他不是親的,跟母親不過結義一場。但家裏的傅大伯、冉三叔,還有幾位爺爺都不姓淩,那個葉家太阿公被所有年輕的徒子徒孫叫爺爺,更是連個輩分都不要。從小豆蔻就以為,親不親,跟大家姓啥是一點關系都沒有的。所以豆蔻看見舅舅哭,自己心裏也很難過。因為她知道,舅舅的憾悔已經無處報複了。這世上再沒有一個沈家,都死了,散了,燒沒了。
接到消息趕回華亭,沒料到等待沈晴陽的只是滿院倒卧的屍體,還有遍灑在屋前房後的燈油。
沈家主母瘋了,在看見沈嵁奄奄一息的模樣之後,雙面的人性将她壓垮。她分不清榻上的人究竟是沈嵁還是沈晴陽,困惑地以為自己的兒子要死了,她又一次失去了骨肉,這回将是永遠。
那麽世上還有什麽值得留戀?這所深宅大院又有什麽值得守候?
下在水井中十足分量的□□殺死了家中一半的人,無分宗親和仆役。剩下的人恐慌至極,也紛紛四散逃命。瘋癫的婦人獨自在府中游走,潑灑燈油,仿佛一場盛宴前的準備,興致盎然。
最後她将沈嵁從屋裏抱出來——奇怪瘋癫的人竟能爆發出如此驚人的潛能,讓弱質女流可以拖動青壯年的男子。
終于,母親帶着兒子坐在堂屋裏,面對空空蕩蕩的府邸,笑得好欣慰。
“兒子啊,再也不離開娘了!以後,我們娘兒倆就能一直在一起,誰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