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此山中(一)(6)
能把你搶走。誰都不能!”
火光閃亮後變得壯大,蔓延起潑天的熊熊熱烈。
沈晴陽和父親在鎮外就可見滾滾濃煙,鄉鄰的喊叫和哭泣遠遠傳過來,驚心動魄。
他們縱馬直入鎮中,疾速來到府前,不顧衆人阻攔前後沖進火場。少頃,他們奇跡般又闖出來,父親抱着昏厥的母親,晴陽負起了毫無生氣的沈嵁。
“多虧小海哥!沒有他的‘翻江倒海’,我們父子也要葬身火海了。”
冉三叔做的不止救火,回家這一路,也仰賴他一直用真氣壓着沈嵁身體裏的毒不至傾入心脈,才讓舅舅能有足夠的時間研究解毒之法。
而沈家老家主則固執留在華亭,負起重整家園的責任,也必須妥善照顧活下來的妻子。
即便怨深,那個女人仍是沈家的主母,舅舅的親娘。殺人償命這種事,放在親情裏,便常失去原則。
可是豆蔻不明白,沈嵁竟然也不恨那女人。
“無論如何,她是我娘,唯一的娘。遺憾今生錯結了母子緣分,倒寧可做對路人,她便還是人前典範,我無非卑賤小仆,一樣伺候,一樣都是開心的。”
這是沈嵁親口說的。豆蔻沒有聽到,只經冉三叔轉述。回程上,昏迷之人一時清醒,留幾句話,大約是當遺言罷。
終究還是舅舅的醫術勝了,一個月後,春暖花開萬物蘇,幾乎死去的人也得了重生,站在院中賞一場如雪的落英缤紛。
第一次正式的會面,豆蔻湊上去自來熟地叫他:“嗳!”故意地,漏了稱謂。
沈嵁垂眸,一張臉木木的,顯得清心寡欲。他也不應聲,只微微颔首,算作寒暄。
豆蔻稀奇了,眨着眼睛說:“我是淩鳶,不過大家都叫我豆蔻。”
沈嵁讷讷重複:“豆蔻。”
Advertisement
豆蔻笑起來,踮着腳自沈嵁肩頭取下一片花瓣,随手散在風裏,繼而問他:“我該叫你什麽?”
沈嵁沉默。
“我知道你是晴陽舅舅的哥哥。可你看,舅舅跟娘是結義姐弟,并非親生。娘只是同舅舅結拜,卻不曾與你結拜,那可為難我了。你說我是喊你大舅舅呢?還是跟着東東他們一起,喊你大伯伯呢?可你實際比我爹小幾歲,我又該喊你叔叔的。”
看豆蔻擰起眉來,果然一副苦惱的模樣,沈嵁卻并不給予解答,竟兀自轉身離開。
豆蔻忙喚他:“嗳!”
沈嵁停下來,不回身,淡淡道:“你就叫我‘嗳’吧!如今,我也只是一個‘嗳’了。”
那一天,豆蔻知道這個人心死了。
那一月,北方的小鎮突如江南多煙雨,淅淅瀝瀝飄了七天,将飛花都打濕了。
那一年,豆蔻九歲,沈嵁正當而立。
若說未谙事的女娃能懂情愛,未免無稽。豆蔻自己回憶,也已說不清究竟何時起覺得沈嵁特別,只是習慣了,将他一個人別樣對待。
于豆蔻來說的別樣,當真是判若兩人。
一貫以來,說起淩家大小姐,人人印象裏浮現的俱是一襲勁裝,身背金剛棍,可以倒騎馬上行,凫游江海中,風雲卷飒踏的小巾帼。這一個小女子遍學內外武藝,擅騎射好長兵,喜酒歌愛行樂,人生過得盡興活得灑脫。有錢人未必會享受,倒是她這個富家女學會了講究,江湖一世游,要的就是痛快。
有豆蔻在,慢說淩家,整個風鈴鎮也不許它冷清,就是要衆樂樂,縱情歡。
起初,她對沈嵁也是這副做派。盤着那一個悶聲不響的人叽叽喳喳,自問自答自說自話。沈嵁不嫌,她也不厭,居然相安無事。
只是後來又出了一樁事情,叫豆蔻轉了性。
推回去,應是沈嵁來淩家的第三年。本來因他厭世,舅舅沈晴陽怕他尋短見,總安排人時時刻刻暗中跟着看顧。時間久了,沈嵁便更不愛走出屋子,一個人悶在室內,顯得愈加陰郁。豆蔻活潑,常去敲門煩他,有一次,倒看見三爺爺尚有安從屋裏出來,沈嵁居然跟在後頭相送。
到了門口,三爺爺看見豆蔻,和藹地笑着招她過去。豆蔻蹦蹦跳跳過去牽住三爺爺的手,就聽他跟沈嵁說:“塵緣了盡,豈是你說便成的?為師吃齋念佛五十年,也未敢說了斷,更談不上放下。誦經不是要你參悟,不過心裏想一事便無暇去記另一事,就當是閑來打發,與你未嘗不是好事。修行不是為了擺脫俗世,而是要你放開懷抱,讓這十丈紅塵進來。容人才能容己,你最該放過的,是自己!”
聽三爺爺說“為師”,豆蔻心裏一激靈,插嘴問:“嗳公子拜了三爺爺當師父嗎?他要當和尚呀?”
三爺爺咯咯笑,勾指刮她一下鼻子:“小猴子,你三爺爺是和尚嗎?”
豆蔻搖搖頭:“可三爺爺從來沒有收過徒。我以為佛門中人規矩多,難道竟是三爺爺一輩子誰都沒瞧上,卻中意了這位悶聲公子?三爺爺也是好奇怪的!”
三爺爺笑得莫測高深:“嗳,我就是喜歡不說話安安靜靜的人!話少言精,智清思明,方可守得住寂寞,壓得住浮躁。參禪禮佛,最好沒有。”
豆蔻想了想:“要是念阿彌陀佛能念出個三爺爺這樣的性子來,倒也是他造化。就怕他這麽憋屈,回頭把佛法也參窄了,白瞎了您一番點撥。可是給佛祖抹黑呀!”
三爺爺一愕,邊上的沈嵁眼底也是一動。豆蔻看在眼裏,複頑皮樣笑開來:“嗨,豆蔻也不懂佛法,随口胡謅,其實自己想想都不明白說的啥意思,倒把爺爺唬住了。嘿嘿!”擡頭沖沈嵁抛個顏色,“嗳,你既随在三爺爺座下,也算個居士。三爺爺號千燈,我看你印堂無光,千燈是沒有了,就是一燈也不亮的,得找人借,就叫借光好咧!”
豈有這樣的號名?當真贻笑!小丫頭自己知道是戲谑,恐怕挨說,講完話立即逃開老遠,跳着腳笑,跟三爺爺扮了個鬼臉就跑了。
此後,幽居禮佛的沈嵁搬去了三爺爺的“靜思園”作伴,居號自然不會是借光,三爺爺給拟了一個“莫無”的號,權充個形式。素日往來,大家仍喚他俗名。只有豆蔻,當真一般,抛棄了“嗳公子”的綽號,開始喊他“莫無居士”。
這便是個因由。說回第三年上那場紛擾,皆為沈嵁的父親,老家主沈彥鈞千裏迢迢自華亭來到淩家,想接沈嵁回家去。自敘家門衰微,總還要個繼承。主母瘋病也有起色,已懂識人,常挂念長子沈嵁,卻沒臉來求見。沈彥鈞想,禍事已過去兩年多,若各自能将心結解開,一家人總還盼個團圓。
沈嵁沒有迎出來,徑自在“靜思園”見了父親。豆蔻完全不拿自己當外人,就待在沈嵁邊上看他們說。私心裏,聽沈嵁拒絕父親的心意,豆蔻竟是很高興的。
大約當年見着舅舅哭,她便讨厭上了沈家門了,也不想沈嵁再回去受苦。
沈彥鈞心裏固然體諒長子這番心傷,卻也放不下那頭的結發妻,不免黯然。
“她是不對,好歹也有養育之恩,你只當是份施舍,回去見她一面就好。這家業你舍便舍了,總是為父欠你的,不會強求。可左右,你都是沈家的子孫,永遠不會變的,莫斷了回家路啊!”
豆蔻人小,聽着這話卻也頗為動容。再看沈彥鈞須發皆白,五十多歲人反而似個古稀老頭兒,委實辛酸。
“子孫。”沈嵁複誦這兩字,慢慢起身,進到裏屋去,出來時雙手捧起一柄僧刀。那是三爺爺年輕時涉江湖的武器,純鋼鍛造,保養得法,刃口始終鋒利。
見沈嵁将刀擔在頸側,沈彥鈞大駭:“越之,莫做傻事!”
沈嵁充耳不聞,擡刃過腦後,決絕削斷一頭烏發。他拾起斷發擱在父親手邊,涼薄道:“莫無心在佛門,無祖無根,沈公請回!”
如此,便斷了恩情!
目送沈彥鈞落寞離去的背影,豆蔻覺得他可憐。回頭看見沈嵁,又覺得他更可憐。
其時,在外回避的三爺爺進屋來,看着沈嵁參差不齊的頭發,眉眼間含着疼惜。
“長不長短不短,不倫不類,你呀,唉!”
遂取了剃刀來,與他重新修理。只是完畢後在銅鏡裏照見,并沒有盡數落發,僅僅貼着頸後削平了,又将兩側打薄些,剪出個額發垂眉,倒也好看的。
沈嵁不解。
三爺爺淡淡笑來淡淡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便以為削發贈父便是抵償親恩了?哪咤還知道削骨還父削肉還母,你這倒不痛不癢的,短了誠意啊!”
見沈嵁沉思,三爺爺又添一句:“可別想着再去學哪吒!”他拿過自己的僧刀還回室去,“為師孑然一身,指望你養老送終,你弄出點傷來,為師心疼!”
木了兩年多的人此刻動容,眼中一熱,默然垂淚。
三爺爺看看沈嵁,竟自松了口氣般,過來在他肩上按了按。
“你終于肯哭一哭,便是心沒死透。好啊!真好!”
自此,豆蔻再不吵着沈嵁了,也不日日來了。偶爾進“靜思園”,便是安安靜靜坐在沈嵁邊上。他看經書,豆蔻也看;他謄經文,豆蔻也謄;他坐禪,豆蔻便趴在桌上盯着他看,一聲不響。
長輩們都說,大家面前的豆蔻是真性情,而沈嵁面前的豆蔻,是真女兒。性情常在,女兒難得,沈嵁是個奇人,豆蔻也是奇人。奇人的心,約摸只有奇怪人彼此才明白。
相安無事又過幾年,轉眼豆蔻到了笄年,也跟尋常女孩子一般結發盤髻行了成人的禮。清雅的禮服顯得莊重,長裙曳地,襯出女子袅娜。即便逢年過節,豆蔻都不曾屈從禮數着過裙裝。那一番,她卻肯穿,且穿得好看,明豔。
豆蔻穿着那一身明豔自禮臺上下來就直奔了“靜思園”,沈嵁居然不在。時值春花爛漫,又一年杏花開敗,豆蔻猶豫都沒有,便還去了初見的杏花樹下,果然見到了沈嵁。一張書案,一方筆墨,沈嵁席地而坐,沐浴在花雨中,白衫黑發,宛如花妖樹精幻化,好看得不似凡人。
豆蔻默默凝望了會兒,便走過去,隔着書案坐在他對面,問他:“好看嗎?”
沈嵁只是運筆,并不曾擡眼,卻點了點頭。
豆蔻笑起來。她信沈嵁看見了。
“你能笑一笑嗎?我們認識到現在,我從沒見你笑過。今日我笄年行禮,你當送份成年賀禮給我,就笑一下,好不好?”
沈嵁停下來,擡起頭看着豆蔻,并沒有笑容。豆蔻含笑,也目不轉睛看着他。四目相交,對坐無言,與這紛飛的花雨一道,堪可成畫了。
“謝謝!”豆蔻忽道。
聽這一聲,沈嵁便還低下頭去謄寫經文了。
豆蔻雙手托腮,看人抄經,并不覺得乏味。俄而,又道:“莫無居士,我喜歡你!”
沈嵁面上不露聲色,顯得泰然。
豆蔻也沒有任何不自在,兀自說着:“我喜歡你,不過不是小時候那種喜歡了,跟喜歡爹娘喜歡晴陽舅舅也不一樣。我喜歡你,因為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所以喜歡你。”
沈嵁提筆頓住,抖落一滴墨汁,污了一頁紙。
“沈嵁,今天開始,我叫你沈嵁了。我不能喜歡一個出家人,我想喜歡作為沈嵁的你。”豆蔻伏下身子,貼着書案自下而上窺探沈嵁的表情,調皮地笑着,“其實我猶豫了好久要不要告訴你,因為你跟晴陽舅舅太像了。每次想起你都要順便想起他,總覺得喜歡你就是喜歡舅舅,好別扭!”
說着更笑,銀鈴般清泠悅耳。豆蔻站起來,在花雨下旋轉仿佛起舞,邊舞邊說:“沈嵁,今年我不會再來了。以後,我每年杏花飄雪時才來見你一回。見你一次便說一次,我喜歡你。你不告訴我你的心意,我就還一整年不見你。直到你回答我,或者,我放棄你。所以看看我吧!這也許是我最後一次穿好看的衣裳了。下一回,我披上的就是嫁衣!”
豆蔻不知道沈嵁有沒有擡頭看他一眼。她不敢停下來确認,就那樣旋轉跳躍着,離開了這處良辰美景。
又一年,豆蔻依言來到樹下,沈嵁也如故白衫散發,謄着經文。
豆蔻坐在他對面,告訴他一個消息:“我爹想我嫁人。”
沈嵁沒有動。
“三叔不肯讓小年繼承淩家,大伯家的茂茂才十歲,更不行了。舅舅倒是無所謂,可小杜舅舅想叫東東回去繼承杜家,恨不得上我們家來搶人。三叔就說,要麽改祖宗家法,讓我這個長女做個女當家;要麽,就招個女婿回來,也是名正言順。爹是最好招了小年或者東東,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可是,”豆蔻故作為難,“怎麽辦啊?我不喜歡比自己小的男孩子。我喜歡年紀大的,越大越好。”說到這裏豆蔻停了下,猝不及防地搶下沈嵁的筆,一指勾起他下颚直望進他眼中,挑眉笑說:“我喜歡你!”
沈嵁面上紋絲未動,仿佛當真心如止水不見微瀾。
豆蔻有些失望,不過也并未就此沮喪,反而心事訴盡很感痛快,還哼起來街頭聽來的小曲,一蹦一跳地走了。
是夜,靜思園炸開了鍋。
“你是豆蔻長輩,夠做她的父親!沈越之,你對得起我嗎?”
淩家當主淩煦曈的咆哮響徹小院,盛怒之下更将眼前書桌一掌拍碎,筆墨紙硯散了一地,破的破碎的碎,濺了墨汁沾了塵,不複菩提意蓮花潔。
沈嵁正坐在桌前伏案謄寫,濺起的墨汁也挂了他衣襟,白衫上點點污漬,很是難堪。而他,只是坐着,垂睑,低頭看見一堆殘片中的某一張,俯身拾起。
豆蔻的字跡很好認,她總喜歡在寫捺的時候勾一下,好像頑童使壞伸腳勾足預備絆人一個跟頭。此番她的惡作劇變成了一紙婚書,呈到父親跟前說要嫁沈嵁,且只嫁他。不說年紀懸殊,沈嵁是沈晴陽親兄長,與淩煦曈乃同輩,如何肯将掌上明珠配他?當即勃然,捏着婚書來到此間尋沈嵁興師問罪。
為父舐犢當可諒解,只淩煦曈哪裏曉得這件事純是豆蔻自作主張,與沈嵁确是無幹的。若說有錯,便只怪他言不明意不清,對少女的告白表現得模棱兩可。但在此刻的淩煦曈看來,也是暧昧一場,無端給人一個奢望,實在可惡。
“三日之內,你須得給我一個交代!否則,休怪淩容寧翻臉無情!”
丢下一個警告,淩煦曈拂袖而去。留下沈嵁一人面對着弟弟沈晴陽的質疑,以及師父尚有安的無奈,依舊諱莫如深,不落一字的辯白。
及至第二日,他獨自去到杏花樹下,仰首望一眼已落了一半的枝頭,擡手輕觸粗糙的樹幹,眼中覆了落寞。又過半個時辰,他架起了薪柴堆作的蓮花臺,禪坐其中,就在這漫天的花吹雪下引火***。
幸得恩師相救及時,得保性命,半邊臉卻叫熱氣灼得面目全非,連帶着一只眼睛也幾乎熏瞎了,嗓子被煙火燎得沒了聲音。更可惜,那一頭不肯留起的烏發,從此只顯枯色。
被膏藥和紗布裹滿全身的日子裏,他無論醒着還是睡着都不肯将眼睛打開看一看塵世,躺在床裏便同屍體無異。
淩家夫妻來了,不說話;弟弟一家來了,也只落淚不語;淩家這些兄弟長輩都來過,每一個都是嘆,勸慰也好諒解也罷,言語在這一個心灰意懶了兩次的人身上,都不過是徒然無力的虛情假意。
最後,豆蔻走了進來。
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丫頭終于哭了。
“你別死,我不纏着你了。我要走了,去江湖裏做我的女俠。你好好的,吃飯睡覺誦經,活得久一些。我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回來,所以別恨我了,恨一個見不着的人太浪費時間,不值得。對不起,沈嵁!我還是喜歡你,但我不會再說了。我真的後悔,應該永遠當你是嗳公子。那樣你也就永遠是杏花樹下留着長頭發,長得很好看很好看的嗳公子。是我貪了一眼,卻誤了你一生!再見了,我的嗳公子!”
哭腫了眼的小巾帼俯身過去,在唯一沒有被紗布包裹的嘴唇上啄了一吻,附了一生的情真。
随後她真的走了,去江湖。
無論是單騎走邊塞,彎弓射賊首;或者潇灑江南景,杯酒寄豪情;亦有乘風破浪汪洋上,與鯊伴游枕星月同眠,屢屢有轶聞事跡傳回家來,大人們都緘口,總是東東和西西這一對龍鳳胎的侄兒侄女殷勤跑來,與沈嵁繪聲繪色一番講述,堪比茶樓說書人,真是精彩。
每每,沈嵁都聽着,毀了的半邊臉藏在發裏,餘下的一只眼睛落在經書上,像活在無關的時間裏。
或以為他其實什麽都沒聽進去,可臨走,他又會以筆代口書一個“好”。兄妹二人看見那字便笑一下,高興地跑走了。
只過了一年,又到杏花開時,說不知何時還家的豆蔻卻回來了。
她如承諾的一般,沒來見沈嵁。沈嵁也依然待在靜思園裏,不肯出去。
這一天,東東獨自來了,神色凝重地遞過來一枚火紅色的帖子。
是婚帖,豆蔻的。
“姐姐說她還是不想做當主,不如嫁人吧!選了歸雲寨關伯伯家的關炘哥哥,下月有吉日,關炘哥哥就來成親。”
婚帖擺下,說明一番,東東便走了。
沈嵁捧着經書看了足足兩個時辰,一頁都沒有再翻動過。
随後他合上經書,起身繞過書桌,向外去。經過桌前驀地停了停,回頭看那枚紅色的婚帖,手指在上頭輕輕撫過,并不取來細看,徑自走了。
出門走上熟悉的□□,這一條探花的路,沈嵁一年沒有走過了。一樣的樹一樣的花,一樣的水和石頭,景物依舊,人事已非。沈嵁沒有走得很快,也不帶猶豫,一步一步,執着地走去那株看過八年的杏花樹下。
今年花猶未落,一樹嬌蕊還帶着淺淺的緋色,一如胭脂腮上紅,無端嬌羞。
沈嵁立在樹下,不看花,看樹幹。少了花雨的缭亂,得以清晰地看見樹幹上的刻痕,歪歪斜斜許多道,一道比一道高。終于樹長高了,比高的小人長大了,樹還在,人卻不再見。
看着想着,便恍惚,心頭莫名刺痛,沈嵁直覺胸口悶了悶,一腔熱流湧上來,嘴裏含住半口腥甜。
“呵,”作啞一年的人,其實并非不能言,“原來還是在乎的!”
他笑起來,自嘲又晦澀。
“第一次看你笑呢!”
沈嵁沒有回身。他知道的,有人來了,來的人,是豆蔻。
他問:“誰教你試我?”
豆蔻答:“沒有誰。我在外一年,總是不甘心,就回來試試你。”
“若我不來呢?”
“我便真的嫁關炘去!”
“你會嗎?”
“不會!賭氣說說。”
沈嵁苦笑。
“我臉毀了,你看着不害怕?”
“我臉沒毀,你還不是怕得連回頭看我一眼都不肯?”
沈嵁終于轉過身來,看見豆蔻一身白衣,似當年自己站在花吹雪下,幹淨得很透徹。
“沈嵁,我喜歡你!”豆蔻的告白已等同誓言,“我不在乎你比我大多少,也無所謂你該是誰家的長輩,你男未婚,我女未嫁,我們不是宗親,半分關系都沒有。這世間一切的理法都不能阻礙我喜歡一個自己喜歡的人,你也不行。”
沈嵁默了默,撩起遮面的發,露出另半張褶皺的面孔。
“我從來沒有阻止過你,我只是阻止自己而已。”
豆蔻跨前幾步逼到他面前,直視他可怖的容顏問道:“為什麽?”
“因為我怕你只是一時意亂情迷,畢竟等我老了,你還依舊是年華正好。親情都不能篤定,我又拿什麽賭莫名的情愫?死過一次心了,反而更怕傷心。”
豆蔻深深地望着他,過了好久好久,随後她說:“沈嵁,我喜歡你!你變成這樣,我依然喜歡!”
“我瞎了一只眼,另一只也許也将瞎了。”
“沒關系,我不瞎,我替你看。”
“萬一我老了。”
“只要不死,我就喜歡你。一輩子!”
“你爹?”
豆蔻奇怪地笑了下:“他從來沒有反對過!一年前,他是逼你,卻幾乎逼死你。”
沈嵁愣了愣。這半日,他臉上的表情變化之多遠遠超過這幾年裏的總和。說不清是喜是悲,終究付之一笑。
“挺好的!”
豆蔻歪着頭:“好什麽?”
“臉毀了,挺好的。”
“哪裏好?”
“起碼,你不用覺得是在喜歡晴陽舅舅了。”
收納了豆蔻眼中的驚詫,沈嵁雙手擡起捧住了這張稚嫩的臉龐,用保存的半張臉勾勒一抹笑容,很低很慢地傾訴:“我想你記得沈嵁時,眼前只看見我的臉。哪怕它醜得很可怕,也是我,只是我。”
長長的吻落下,震落一樹杏花飛揚。
番外、出羽(一)
初醒的病人有一瞬神思的空白,腦海裏朦朦胧胧的,只剩了一團懸挂在遠處柔和的光,要十分努力地走近去,方可将光那頭的現實看清。
少年木木地盯着頂上的床帏許久,又慢慢轉動眼珠望向側邊。小屋不大,床前頭就是一張四方桌,桌旁站着一人背影生疏,瞧着嬌小輕盈,未梳髻,只是個未成年的女娃子。
凝視那個身影良久,少年依然沒有在記憶中找到對應的人,甚而,他對自己是誰這件事也努力思索了好長時間。想得頭都疼了,一股氣頂着太陽穴直朝外鼓,頭顱似要裂開來,不經意便哼出一聲。
女娃子猛然轉身,青澀秀氣的臉龐上因為驚喜升起了薄薄的霞色。
“醒了,醒了,醒了,”少女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越來越大聲,最後竟高聲喊起來,“阿爹阿母,快來呀!這個人醒啦!他死不了,真的醒過來啦——”
邊喊邊沖到門邊拉開小屋的門,對着天井裏扯開嗓子拼命召喚。
窄窄的門扉裏站着雀躍的人,那一個方形幾乎被填滿。然而少年依然透過少女頂上的空餘看見了熾烈的光。它們從檐上滑下來,落在天井裏,又暖又亮。
“啊,原來沒有死啊!”少年的心裏落下一句安定,昏沉的瞳色貪婪地捕捉外頭的光,漸漸亮了。
“我千辛萬苦把你背回來,難道還換不來一句實話麽?對救命恩人也這麽提防?”
逼問來得如此之快,都等不及少年将謊言細細編織。
借故遣出了妻子女兒,逼仄的鬥室內二人獨處,救人的郎中目光灼灼,仿佛能将少年的臉龐燒透,暴露其下的真實。
少年回避着,一言不發,默默将臉轉向床裏側。
郎中羅漢坐在桌邊圓凳上,一雙眼片刻都不曾移開過,涼涼道:“小鬼,我耐心不多!你最好明白,我既救得活你,自然也能要你的命。”
少年神情恍了恍,戰栗回眸,看見羅漢眼中已生惡,竟起殺意,不由駭然,人下意識往床內縮。哪裏容他閃躲?羅漢搶步跨上,極快扣住他脈門,催勁一捏,他只覺鑽心徹骨的疼痛,忍不住張嘴要喊。羅漢又快手撚針紮他啞穴,硬生生将慘叫聲塞了回去。
劇痛之下,少年的身體奇怪地扭曲着,掙不脫,逃不掉。
他團起身來,如龍鯉一般将四肢收起在懷中。奈何他并未生得硬甲,佝偻的後背只是抽搐着,冷汗将貼身的亵衣打濕變得透明,映出了單薄身軀下嶙峋的脊骨。
重傷未愈,身體本來虛榮,又遭拷問,少年直覺腑內翻江倒海,嘴角開始溢出酸水。
或覺少年模樣凄慘,大約威吓也足夠了,羅漢便松了手,解開啞穴,随他生死。
方得解脫,少年便滾到床沿,張嘴不住嘔吐。昏睡好幾日,除了湯藥并無飲食下肚,他此刻能吐的只是些酸水膽汁。黃黃的酸臭,污了一地。
吐過後,人也不會挪動,只是恹恹伏在床沿劇烈喘息,涕淚挂在臉上都無力抹一抹。
“不想受苦,就乖乖說實話!”
羅漢的話裏沒有流露絲毫憐憫之意,只是冷漠。
少年兀自伏着,心灰意懶:“既然疑心,又何必相救?難道您救我只是要拷問我?”
“你當我願意多事?不過看那小娃兒可憐,才來到這世上,人事不識就走了,豈不白投次人胎?原以為你與他是一家,怎的連他名字都說不出來?出事的前因後果也說得支支吾吾,哼,山賊,老夫在那山裏采藥數年,卻從沒聽說過山中有匪。今日我欲行善,斷不想莫名惹下禍事來,你既刻意隐瞞,便莫怪我心狠手黑。若再嘴硬不肯說,大不了我将你送去役所,由鄉老們去發落。”
少年渾身抖了抖,強自撐起來,将臉在袖上蹭了下,說得很慢也很堅決:“不勞先生費心了,晚輩自己會走。”
他掙紮着想起身,臂上力殆,一下子又跌回去,索性翻身狼狽滾落下來,攀着床沿顫巍巍站起。
羅漢始終冷眼旁觀,并不阻攔,更無意上前搭把手攙扶一下。他由着少年郎一步一頓呼吸急促地挪向門邊,忽嗤笑:“就你的傷勢,今日出了我這醫館,必死!”
少年一頭一臉的冷汗,卻還逞強:“萬丈懸崖都敢跳,我本求死,豈還怕死?”
“我是不在乎你的生死,”少年看不見,身後的羅漢臉上惡意的笑,“只你死了,那小娃兒又當如何?”
少年僵立,俄而,極慢極慢轉過身來,眼中殷殷懇切,竟跪下了。
“先生!”
羅漢勾起嘴角,不無得意:“肯說了?”
不料少年仍舊搖了搖頭。迎着羅漢眼中重又覆上的怒意,他哀哀祈求:“晚輩實乃不祥之人,我的事先生不知是福。唯有小乖,他本是我作孽,自別人家裏偷來的孩子,求先生憐憫,将他送回華亭沈家,與父母團圓。”
羅漢神情冷淡:“你偷來的孩子,憑什麽要我送回去?沈家不知情,還當是我抱走的。”
“孩子跟着我只能是死!”
“哦?”羅漢這一聲拖得頗為刻意,“看來,那些青衣人确然是追殺你的。”
聞言,少年神色大變,顯得驚駭莫名:“先生見過那些人?”
“見過吧!在山道上遇見的,一個個低着頭不說話,走路輕得跟鬼似的,走到近前我才察覺。我猜猜,那些人追你,莫非是為了那娃兒?你寧願跳崖也不就範,那夥人當然不會是沈家的,那麽,”羅漢笑得詭黠,“同門反目了,是也不是?”
少年目光閃爍,緘口不語。
羅漢嘆了聲:“你這孩子,年紀不大心事倒重。不過你以為什麽都不說我就猜不到麽?不否認便是默認,你已經回答了我的問題。”
少年顯得挫敗,垂首又思忖了片刻,還搖晃着站起來要往外出去。
羅漢依舊不阻攔,只在其身後幽幽道:“我并沒有答應你把孩子送回去。”
少年停步:“但起碼您不會害他。”
“留在我這裏,即便一輩子見不到自己的生生父母,這樣也可以麽?”
“只要您能做到永遠不說,他就永遠不會知道,不會痛苦。說謊其實并不比活着更難!”
這話似刺痛了羅漢,他竟一時語塞了,眼中升起頹色。
彼此無言,站了一會兒,羅漢終于放下了咄咄逼人,克制地問:“你準備去哪裏?”
少年手扶上門楣,倒是坦然:“沒有可去的地方,走到哪裏死在哪裏。”
羅漢皺了皺眉頭,顯然對這個回答不甚滿意。
“你才活了幾年?怎的總将死挂在嘴上?”
“不知道為了什麽活着,生和死也就沒什麽分別了。”
“沒有讓你牽挂的人麽?”
“原先是有的,現在……”少年驀地住口,澀然笑笑,“先生又在套我的話了。萍水相逢,謝您延我數日活命,此恩此德,來世再報償了!先生保重!”
言罷,他吃力地拉開了門。
木門咿呀,開得并不流暢,機樞間的摩擦在傾訴漫長的時光。
羅漢問出最後的問題:“為什麽不能為了自己活下去?”
背影顫了顫,是少年在笑。如果他肯回頭,羅漢便能看見,那笑容其實好苦。
“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還有什麽為不為的?所以呀,人有時候,什麽都不知道就很好很好,真的很好!”
說着便走出去,迎向外頭那一片豔陽的天地。
多好的陽光啊!在四方的天井裏如瀑流淌,自由奔放,無所顧忌。它們将檐上的黑瓦都照成了耀眼的白色,小院向上反射出四方形的光。少年着了迷一般站在那片上升又下降的光裏,擡頭仰望,慘白病容上也有了柔和的光彩,又一點點滲入了肌膚與血液,煥發出純淨的透明感。
那一個人已完全融入了光裏,仿佛将要被它吸上天空去。
羅漢看着眼前充滿了詭異美感的場面,心中某處被狠狠觸痛。他看見少年在初夏的刺目的陽光裏睜眼,想看清光的脈絡又不禁被它們灼疼。舉起手來遮擋,可光依然會從指縫間逃逸,一簇一簇的,好像羽箭,可以沖破一切阻擋。
光幕如洗,将少年一身失落與頹敗都沖刷,給了他溫暖并一絲絲渴望。他感覺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