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此山中(一)(7)
裏那一腔搏動已迫不及待要躍出來谒見光使。生命的沖動自喉間湧出,少年下意識雙手捧住,觸手卻是溫熱的血。他自己看着,也有些疑惑。然後發現,掌中的殷紅色在光線照射下也會有晶瑩閃亮,正好襯着這一方天地裏的白,美得驚世。
少年不想離開了,要永遠留在這方天地裏,直到死去。
——羅漢看着少年倒了下去,卧在那片炫目的光裏,嘴角挂着若有似無的笑意。他也看見了那雙手裏濡滿的鮮血,絲毫沒有覺出美麗,只感到心一點一點地,揪緊了。
有驚叫聲響起,是小夥計建業。他正撞進這安寧的場景裏,掀起了騷動。
羅漢想,他們應該是同齡的吧?可一個擁有庸碌安穩的人生,領一個竟将要凄惶孤寂地死去了。是什麽造就了際遇的格差?世上,果真有神?果真有所謂命運嗎?
“那就來試試改變吧!”羅漢俯身抱起少年,拇指輕輕揩去他嘴角的血,“如果上天吝啬施舍,何妨由我來做這個因緣的契機?活下去呀,小子!這漫長的人生,不走到盡頭去看一看,就太吃虧了。”
聞聲而來的人都愣住了。他們看見空曠的天井中,羅漢摟着少年坐在光裏,臉上的神情是旁人從未窺見過的,也許此後也鮮少能見——慈愛,悲憫,一如父親。
信任是很奇怪的情感,沒有規律,因人而異。所以羅漢可以那樣敏銳地覺察出小滿身上背負的兇險,而他的女兒羅檀幽則無條件同情并且喜歡這個少年以及他帶來的嬰兒。
聽她自述,在小滿昏迷的時間裏,竟是這個嬌俏的少女勤于照看,更每日裏與他換藥,這實在令小滿很尴尬,也很是羞赧。
反而檀幽自己全不當事:“多大的事啰?這樣的天氣裏,不換藥、翻身,傷口會爛掉的,流膿長瘡。真到那時候才惡心得來,你出我錢也不伺候的。不過哥哥身體真是蠻好的!不像建業那懶鬼,一身賴肉,松松軟軟的一點都不紮實。嗳,看起來,哥哥是不是習過武的?”
問題堆了一筐,團一團當頭砸給小滿,他且得緩一緩,想一想。又回味過來,既然有比較,必然是連建業的赤膊也曾叫檀幽看過,卻替他一起臊上了臉,紅雲直漫延到耳後。
檀幽見他這樣,捂着肚子笑:“哈哈哈,哥哥臉皮真薄!你放心,不該看的,我一概沒看過。”
此言一出,小滿臉上燒得更燙了,仿佛哈口氣能噴出團火來。
見他這樣,沒心沒肺的檀幽愈加笑得厲害,徑直趴到了桌上,手不住拍打桌面。
若非羅母進來,小滿真不知該如何下臺。
聽了一番大概,羅母好氣又好笑,擡手輕輕打了下檀幽的臉,嗔怪道:“打你個口沒遮攔的,小姑娘家一點兒也不知道難為情。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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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幽做了個鬼臉,跳到一邊,指指母親手上的托盤,頑皮道:“阿母是來給哥哥換藥吧?我勸你罷休,換阿爹來。不然哥哥臉上要出血喽!”
說完還故意沖小滿遞了一眼挑釁,褪下的紅潮瞬間又爬了滿臉,小滿顯得萬分窘迫。
羅母也笑,作勢要打檀幽。小女子忙避到門邊,随時準備逃離。
懶得與她計較,羅母回頭瞧了瞧小滿,好聲問他:“要不叫建業來吧?”
可不敢作出要求,小滿連連擺手:“不、不用的,沒關系,我自己來就好。多謝太太!”
話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小,頭也越埋越低。
“喔唷,自己怎麽弄啊?背上又不長眼睛。”檀幽咋呼起來,又逗他,“我看你手也沒長好長,一定夠不到,還是我幫你吧!大不了,我把眼睛閉起來,像這樣。”
邊說邊蹦到床邊,竟真的閉上雙眼,兩只手胡亂在小滿身上摸索起來。
小滿當真老實,連捉她手都不敢,只是躲閃,嘴上讨饒:“別,不用了……羅姑娘,快別鬧,會癢……啊呀……”
胡鬧間,扯到了傷處,小滿疼得弓起了身子,額頭冒汗。
羅母斥了檀幽一聲,過來将她搡開,坐在床沿望着小滿關切道:“快叫我瞧瞧,千萬別叫傷口裂開了。”
小滿擡頭擠出一抹笑來,安慰道:“沒事,牽了一下,已經不疼了。您別怪羅姑娘,她無心的。”
羅母不放心,做主解了繃帶,見傷口确實無恙,便索性将藥換了新的敷上,與他重又包紮好。一番處置都妥當了,羅母方松了口氣,同時還拿眼神狠狠剜了檀幽一下。她則吐吐舌頭,乖乖站在一旁,再不敢放肆了。
羅母打一下檀幽的手,命令:“快給哥哥賠禮。”
“噢!”她順從地給小滿鞠了一躬,“哥哥對不起!”
小滿反而無措:“沒、沒什麽,真的沒什麽!”
看他為人實在敦厚,羅母心裏有個念頭越發強烈了。遂暗自将話理了理,斟酌着說道:“聽外子說,你也姓蘇,正巧與我是本家,倒是緣分了。”
小滿心頭一激靈,想起與羅漢對好的說辭。以後的人生裏,他都必須咬定自己是遇匪人劫道落下山崖,兄嫂都蒙難,遺下小侄子。他不是小滿,死後重生的人第一次有了正式的姓名。羅漢拟了一個蘇姓,喚他羽之。
——蘇羽之,破繭蘇生,重臨人世。
“唔!”蘇羽之心虛維諾,“有幸,與太太是同姓本家。”
羅母笑言:“什麽太太呀?我就是個野郎中的家主婆。不嫌棄的話,你就喊我嬸嬸吧!囡囡比你小,親一些的就叫妹妹,不然便喊她小幽罷。”
羽之受寵若驚:“太失禮了,不好的!”
“既說失禮,那我索性與你提了。我姓蘇你也姓蘇,左右你也沒有親人了,我膝下也只有小幽一個囡,不如你受委屈給我當個義子,可願意?
羽之猛擡頭,甚是張皇,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卻是邊上的檀幽驚訝過後喜不自勝,雀躍着拍手:“好呀好呀!阿母這個念頭好,以後小幽就有哥哥了,再好沒有。哥哥快磕頭喊娘!”
羅母戳她一下頭:“又胡說!這件事不能強來,叫羽之好好想想。”回頭又寬慰羽之,“成與不成都無妨,你叫我嬸嬸,我也開心的。”
少年擡頭,心中千頭萬緒,感動并了恐慌,遏制不住情緒,便作清淚兩行,淌了下來。
未料到羽之反應竟這樣大,羅母也感無措,抽了帕子與他拭淚,口中念着:“不哭不哭,是我不該,不提了,再不提了!”
少年搖頭:“不是,沒有……”
他哭得語無倫次,自己也不知該如何說。
其時,屋門被推開,羅漢端着藥碗站在外頭。
“他是嫌你說晚了。”郎中平淡道,“早上羽之才答應,拜我為師。”
羅母恍然,繼而不甘,坐着一跺腳:“好你個倔頭竟搶在我前頭,好事都叫你撿去了,我不依。”
羅漢一臉無謂,過來按住羽之肩頭,反擊道:“那你問問羽之,是願喊你師娘,還是幹娘?”
少年頭埋得很低,掩藏住心中的震驚。
——徒弟?先生收我為徒?為什麽?為什麽這一家人都對我這樣親切寬容?我明明只是個滿口謊言的刺客呀!不要對我這樣好,我受不起,還不起。
眼淚不斷掉在鋪上,碎得很幹淨。
羅母和檀幽都不明白了。她們以為羽之是傷心,卻又是怎樣的痛楚以致如此泣不成聲?
一聲喟嘆,放在肩頭的手更用力按了按,羅漢告訴羽之:“以後,這裏就是家了。”
語言無以表達,羽之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出羽(二)
似乎總是被最不可能的人傷害至死,以前是師父夏侯顯,這一次是素無瓜葛的建業。
蘇羽之第一次知道了僅僅是嫉妒也可以把人變成兇手,盡管他覺得自己并沒有從誰身上掠奪了不屬于自己的情感或者關注,更沒覺得擁有過什麽需要以死相贖。原來善與惡從來不是自己以為的,只消別人認定了,他們說你是惡的,你便該死。
——啊,是誰在哭?師娘?還是檀幽?那麽真的是要死了吧!這樣死去,也許還不錯。至少還有人來哭兩聲,至少,自己可以得到一個墳冢,再有思念兩三載。應該知足了!
可眼淚終究潸然而下。委屈麽?抑或舍不得?
蘇羽之分辨不清。他只是癱軟在床沿,連呼吸都感到倦怠。
“先生,我錯了。我真沒想到會這樣!”他聽到建業如是辯稱,每一字一聲都透露出張皇。
“你沒想到?”師父羅漢将那個少年揪到床前,按住他後腦揿下去,看地上銅盆裏鋪滿的血,“看清楚,這都是羽之嘔出的血。他這一身血都快幹了,你說沒想到?等人死了,你也來說沒想到,難道就可以起死回生嗎?”
檀幽也撲上來,劈頭蓋臉胡亂抽打,邊哭邊罵:“兇手,殺人犯!你這樣歹毒的人,一定不得好死,下地獄業火燒!禽獸,畜生!”
建業承受着咒打,目光只落在那一盆觸目驚心的鮮紅,雙拳握緊了按在膝上,微微顫抖起來。
“我就是讨厭他呀!”少年垂着頭,眼淚癡癡落下,“明明是我先來的,爹娘那樣懇求,先生總不肯收我為徒,只讓我做夥計。可羽之一來,先生就收徒了。我明白是他聰明,念過的書比我多,學得也快,還識穴懂藥,先生自然肯教。理由我都懂,可就是不甘心!為什麽我就不行?為什麽一次機會都不給我?資質差的人就活該一輩子屈居人下,不得出頭嗎?那他死了,我是不是就能填補進去?機會這種東西既然有名額限定,那就把競争者都排除,踩着人頭爬過去啊!我只要一次機會,就一次,我不能一輩子只是個藥鋪的小夥計!”
啪——
響亮的巴掌落在建業臉上,将他嘴角都扇破。擡頭望向那人,眼中不敢信,不肯信。
羅母淚痕猶挂臉上,卻不再哭了,眸光中滿是冷肅。
“機會?何不直說是為了名和利?舉子赴考,宮闱選秀,哪一個不是為了做人上人?哼,可惜你縱然學出了師,不過一介布衣郎中,要名沒有,要利更沒有。莫非還想闖出這鄉村去?那你這點斤兩可不夠!古來髒了心的人,都會小心別髒手,你連殺人後的自保都做不到,去到外頭還是只能點頭哈腰做條仰望富貴的哈巴狗。你不是天資不高,而是蠢得作惡都不配!”
一番話說得檀幽都愣了。她眼裏秀婉慈善的娘親絕不曾這樣聲色俱厲,更從未有過如此的犀利刻薄。她說出的話與其說斥責,莫不如是譏諷嘲笑,直将面前少年的尊嚴與自信全都踐踏粉碎,打入萬劫不複。
這樣的阿母,如此陌生,如此可怕!檀幽望着她,覺得那份惡毒裏掩埋了自己不知道的過往,關于阿爹,關于自己那個全沒有印象的所謂生父。
愣怔的時刻裏,床上的人不為人查地動了動,也僅是微微擡手,捏住建業一片衣袖。
“哥哥?”聽檀幽低呼,站着的夫妻二人才看見了這暗自的小舉動。所有人都以為奄奄一息的人要訴說不平,然而雙唇翕動,蘇羽之氣若游絲說出的卻是一句:“對不起!”
檀幽震驚:“哥哥糊塗了?”
羽之頭低低耷在床沿,看不出神情,唯有歉意兀自訴說:“我不知道你這麽痛苦。我以為自己什麽都沒有,爹和娘,兄弟姊妹還有朋友,這些你都有的,我還羨慕你。原來每個人要的,求的,都不一樣。對不起,我沒想過從你這裏搶走什麽,你別恨我。其實,我真想我們是、是……”
下文總不說完,檀幽雙手捧起蘇羽之頭來,才發現他眸光已黯,嗓子裏再發不出一聲。檀幽心酸,當下嚎啕。
建業已全懵了,耳中只回響着那三個字——對不起!對不起!
羅漢突然一把揪住建業後領提起來,出屋直奔他自己的小間。在門口扯下他腰帶将其反綁,甩手扔進去拉上門挂上鎖,便去了自己的卧室。在一列瓶瓶罐罐裏揀出個青瓷小壺,返身回了羽之房中。
小勺取一羹喂到嘴邊,羅漢喚他:“羽之,吃下去!”
羽之卻只是睜着空洞地雙眼,沒有任何反應。
檀幽哭得慘,攥住他手哀求:“哥哥張張嘴,這是救命的藥,吃下去就好了。”
淚水從眼角滑落,羽之不是聽不到,可他就是仰面躺着,神情一點一點渙散,眼底升出灰敗的死氣。
直覺無望了,檀幽回身,與母親抱頭痛哭。
羅漢舉着小勺,意外面容沉靜,他坐下來,拾起羽之的手在虎口處揉搓着。
“我知道你的心思,無非是個死,也曉得你不怕死。不過我也說過,到了我這裏,生由我做主,死也要我答應。你張不張嘴都好,我總歸有辦法叫你把藥吃下去。可命終究是你的,我只問你,當真如此不在乎?”
并未期待獲得回答,羅漢頓了頓,還自言自語說下去。
“這一刻你似乎不抱指望了,可有比當日跳崖更兇險?你跳下去,應當沒想過能活着吧?但你還是把晴陽護得好好的。明知定然會粉身碎骨,你不還是存了一閃念的僥幸?不是真的沒死成麽?好容易撿條命回來,莫非只為了來與我們碰碰頭,打聲招呼,然後就走?你說你什麽都沒有,那晴陽算什麽?相處這些日子,我們又算什麽?究竟是你輕賤了自己,還是将我們的心意也全都輕賤了?”
失了光的雙瞳似有閃動,往羅漢身上移了移。當然,也可能羽之并沒有在看,只是下意識往聲音所在的方向尋覓。
羅漢又将小勺舉起,喂到少年嘴邊,再進一言:“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你喊我師父,便忍心我白發送黑頭麽?這樣子,你又對得起誰?”
終于慘白的雙唇不再死死抿着,羽之微微張口,含下了嘴邊的藥汁。又喂一小勺,再一勺,他也都乖乖含下。
等待總是教人受折磨!除了不再瑟瑟發抖,服過藥後的羽之身上幾乎看不到特別的變化。他僵直地躺着宛如死了般,褪去灰暗的眼瞳仍舊無神,癡癡地盯着頭頂上不存在的某物。檀幽一腔期盼漸漸冷卻,變得忐忑,甚至開始感到絕望。
她又哭起來:“糟了呀!阿爹的藥不管用。哥哥動都不動,眼也直了,精神頭也散了,怕是不中用了。”
她說這一番,惹得母親更悲恸,母女二人又相擁飲泣。
分明在夏日,這一間小屋裏反而慘慘戚戚的,透着凄涼。
這光景,羅漢的臉上猶是波瀾不驚。他始終坐在床沿默默看着,等着,宛如一尊石佛。或許是哭聲的刺激,“石佛”活動了起來,俯身把羽之擁住,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肩上,像父親哄着孩子一般,輕輕地拍着他背脊。
“難過了就哭一哭,累了就睡一覺,在家裏沒有什麽好忍着扛着的。羽之是好孩子,這裏再沒有人能害你了。師父給你保證!”
眼淚悄無聲息滑落在肩膀上,看似死去的人終于又開始宣洩情感。他究竟是個孩子。羅漢知道,孩子都喜歡在痛苦的時候,能有人抱一抱。
天将暗時,羽之安然睡去,就枕在羅漢的肩頭,模樣像極了在父親懷裏撒嬌的小兒。這原本就是他童年缺失的天倫,因為不曾得到,所以倍感幸福。
此夜月上弦,雖只露半張臉,卻很清亮。風波過後的小院,更顯靜谧。不僅是人,仿佛連花鳥魚蟲都累得歇息了,聽不到丁點的風吹草動。
不意,小院一角的屋子裏亮起了微弱的燈光。
那是蘇羽之的屋子。他起來了,點着蠟燭遮起半邊光來,伏案書寫。 寥寥的光亮照見他衣衫整齊,竟是要出門的樣子。因得不着空氣接力,燭火始終晃得厲害,橙光搖曳,照在他慘白的面上忽亮忽暗,顯得詭異。
寫完了,将紙頁折起收入一封內,卻不糊口,只見封面上寫了“恩師敬啓”。
信用水杯壓好擺在桌子正中,赫然醒目。起身再掃一眼這間屋子,蘇羽之收斂起眼裏最後一絲不舍,吹熄了燭火,小心打開房門,悄悄來到院中。
頭頂的月光瀉下來,沒有溫度,不覺耀眼。就着這暧昧的冷光,他直直望向檀幽的房間。今天,晴陽留在她屋中過夜。
總覺得那孩子是通曉人情的。平時非要睡在自己身邊才安分,今夜卻不哭不鬧,很知趣。羽之很想再抱抱他,看他笑。但終究只得放棄。不能驚動任何人了,他必須趁夜盡快離開。
沒有去開院子的角門,少年屈膝,足底發力,竟輕盈一躍上了屋檐,不出一聲響動,靈捷如貓般翻了出去。輕功一直是羽之引以為傲的,慶幸并未因這些日子的休養而生疏。
離開醫館,羽之便開始狂奔。悄無聲息地跑過街道小巷,跑過村頭的青石板橋,跑過那一條繞着村子靜靜流淌的清溪。
他跑得忘我,甚至有些不惜性命,一如當初逃避追殺一般,不敢有片刻地停頓。他似乎有意要透支那一點點虛弱的體力,怕不舍,怕回頭,怕沉湎在這方安逸裏。
但以羽之目前的身體狀況,已撐不住若斯輕率的劇烈運動了。終于出了村子好遠,,舉目四望,四周只剩了一片雜樹林,幾條山野小徑蜿蜒向遠方。他大約也覺得疲累,便停下來,倚在就近的樹下喘息。
“如果你再這麽胡亂瘋跑,我保證,不到天亮你就跑死了。”
聽見這聲音,羽之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驚吓,臉上的神情簡直無異于撞鬼。惶惶轉身,不可思議地望着出現在面前的人。
“師、父?!”
羅漢很失望,他的表情足以表達這份情緒。他還有些心疼,于是微微蹙起眉來。
羽之問他:“您怎麽會來這裏?”
“明知故問!自然是跟着你來的。”
“您,會輕功?”
“很奇怪嗎?”羅漢篤定地走過來,俯身搭了搭羽之的脈,擡手揩一下他面上的汗水,說得很随意,“要下到那種山谷裏去采藥,你以為單靠一根繩索就萬事大吉了?還是你覺得這世上就你跑得快、蹦得高?”
羽之無措地搖搖頭,又問:“您幾時發現的?”
“我壓根兒沒睡。等着你出來呢!”
羽之滿目訝然。
“用不着吃驚。我未必猜到你想什麽,但一個人是不是真的睡着,我從醫幾十年還是會分辨的。等着你,只是想弄清楚你想做什麽,結果你竟然跑。要去哪兒?回那個刺客窩?”
羽之還是搖頭,卻也不說什麽了。
羅漢睨他一眼,忽從懷裏摸出個物什丢在他膝上。
“沒來得及告訴你,建業下的藥盡管沒能要了你的命,卻也作下了後遺症。今後,你少不得常感到頭暈乏力、手腳發冷的,嚴重了還會氣喘昏厥,尤其是勞累、饑餓之後更易發作。”
聽到這樣的消息,羽之并沒顯出難過或擔憂,只将膝上的物什拿起來,就着月光打量。那好像一方收納印鑒的小盒子,拇指推開滑蓋,裏面裝了滿滿一盒赤小豆大小的褐色藥丸。
羽之現在很疲憊,又半日粒米未進,正處于郎中說的易發作的時候。但他沒有動那些藥丸,還推上滑蓋,将盒子捏在手裏,兀自垂着頭,一言不發。
羅漢重重嘆了聲:“唉,看來我的話都白講了!”
羽之終于肯回應,無奈地表示:“您不明白。”
“是你不明白。為什麽總把事情往壞的方面想?
“躲不掉的,瞞不住的!”羽之喊了出來,“那些人遲早會來!”
“你覺得我會出賣你嗎?”羅漢的面色在月光下隐隐發青,“我知道你擔心什麽。建業敢起殺心,也就有可能出賣你,出賣我。”
羽之眸光乍冷:“不是有可能,是一定!”
“話不能這樣絕對,你不了解建業。”
“可我了解那些人。”
那些嗜血為生的人,眼中無敬畏,無謙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即使面對老弱婦孺,他們都能痛下殺手。曾經的師父教他泯滅仁慈,因為殺戮時候一瞬的猶豫,恐将為自己招來殺身之禍。
那時,在杜家,自己就是被一個孩子對父親的孝道打動,亂了心思失了狠心,才致功敗垂成。若非如此,他不會躲在山神廟療傷,不會遇見那個與主人私通的丫鬟,不會去沈家,也就沒有後來這許多如果和所以。
一念之差,謬了一生。
然而羅漢并不這樣認為,他也吼起來:“你了解,你了解,你一個小孩子都了解什麽?若當真什麽都懂得,就該好好活下去,珍惜眼前這條命。可你都做了什麽?尋死覓活,不告而別,你他媽了解個屁!”
“我是不了解,活了十七年,我唯一學會的就是殺人,你是不是就想我承認這一點?”羽之瘋了一樣嘶喊着,“我不知道以後該怎麽活,但我清楚記得自己過去是怎麽活的。殺人或者被殺,他們就是幹這個的,我們就是幹這個的。”
突然地靜默,羅漢面對眼前焦慮失落,并且有些病态偏執的少年,竟然一時找不到話來反駁。
久久地,他只是凝望着少年的臉龐,看見眼淚從眶裏滑落下來。
“呵,”他忽然笑了,很是自嘲,“以前,我也跟你有一樣的想法,但我活下來了。”
羽之愣了。
羅漢擡頭挑了眼月色,笑得很淡:“每個人都有秘密的。既然你相信我,那麽我也該相信你吧?風鈴鎮葉家,你可知道?”
羽之完全反應不過來,只是讷讷地點了下頭。
“如今的祖宅繼承者葉蒼榆是我小叔,我本名,葉麒英。”
往事揚揚灑灑說開去,牽扯了京都的奢靡繁華與宮廷內的計謀詭谲,一言一句都是驚心動魄。
此刻的蘇羽之堪稱這世上最好的聽衆,從頭至尾都不插嘴,乖巧而有耐心。聽完後許久都只是沉默着,不發表點滴評論,遲疑地望着自己的救命恩人。
“你想躲開江湖,但世上還有遠比江湖更險惡的地方。深宮隐秘,暗流洶湧,妃嫔們的恩寵可以一夕間得失,權臣的富貴也同樣可以一夕間易主。即便如此,我逃出來了,還活着,我可以面對,你緣何不可?”羅漢扶腰淺笑,邀請羽之,“跟我回家吧!”
羽之有些迷惘:“家?”
“嗯!”羅漢點頭,“我家,現在不也是你的家麽?”
羽之沒有動,他還在猶豫。
“喂喂,你知道了我的秘密,還覺得我能容你自由離開麽?”
少年怔了下,旋即苦笑:“又是死路一條了。”
羅漢抱臂:“跟我回去,就不用死啦!”
羽之沉吟一下,提了一個人:“建業?”
“我可以保證他什麽都不會說出去。”
“希望您說的不是殺了他。”
羅漢哧鼻:“我是大夫,只會救人,從不殺人,你想多了。”
“您會怎樣?”
“我有我的方法,不過我不會告訴你。怎麽?信不過?”
羽之搖頭,一屁股坐下來,靠着樹幹淡淡地笑:“師父,您比我想象中可怕得多呀!”
言罷,推開藥盒的滑蓋,捏起一粒藥丸丢進嘴裏。
“嗳?甜的藥,真難得。”
羅漢橫他一眼,恢複了素日的淡然:“一次兩丸,好吃也別多吃。”
“是,是!”
坐在樹下看月光,羽之卻只想念羅家天井裏灑下的豔陽,想回家。
出羽(三)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篇是真的結束了。無論正篇還是番外。
關于晴陽,也關于二叔,洋洋灑灑,似說盡了,又似乎來日方長。
因嫌親情涼薄,總不愛在文字裏對血緣着墨太多。
可還是想家,想要家,想有一個回去的地方。
也許活一輩子,最大的意義只是跟二叔一樣,跟愛的人在一起,消滅孤獨!
“二叔騙人!我恨你!”
晴陽倔強地忍住眼淚,紅着眼扭頭沖出了家門。
羅檀幽在後頭喊也喊不住,看一眼猶自坐着無意起身追趕的蘇羽之,跺了記腳便趕忙追了出去。
堂屋裏靜悄悄的,俄而,傳來一聲嘆息。
“你在杜家遇上什麽事了?”羅漢磕了磕旱煙的煙灰,瞥了眼枯坐的蘇羽之,“瞞了十多年的秘密,為何偏偏這時候來揭穿?”
蘇羽之眼神有些直,并無猶豫遲疑,直言:“您記得我說過的第一次獨立執行的任務麽?”
羅漢“唔”了聲,驀地覺察到:“莫非是?”
“啊,”蘇羽之慘笑,“杭州,杜旌山!”
羅漢一下将煙杆拍在桌上:“你怎敢去?”
“欠了二郎人情,不去不行吧!”
“二郎?”羅漢面色一沉,“你倒叫得親熱!”
“呵,呵呵呵……”羽之癡癡笑起來,眼底晶瑩流轉,唇畔浸淫了苦澀,“一樣的,都一樣啊!”
“什麽一樣?”
“我和晴陽,他幾乎面臨的命運,就是我如今的因果。”
羅漢霍然起身,難以置信地瞪着羽之,克制着情緒跟他确認:“杜旌山是你生父?”
羽之凄然點頭。
“如何确信?”
羽之左手捏住右上臂:“師父記得我臂上的刺青麽?”
“一株老槐,被你生生燙去的那個?”
“杜家人無論男女,出生後便要刺上那印記。老槐是杜家的家徽。二公子臂上有,他年幼的女兒也有,一樣的,一模一樣啊!”
唯有杜旌山沒有。當然,并非真的沒有,只是他右臂受過傷,一柄長刀正削在刺青的位置上,傷疤好了之後,樹便分了兩節,辨不清原貌了。若非如此,早在與他療傷之時,羽之便能察覺,繼而遠離。
當杜喚晨說出與失蹤的大哥相認确有信物時,當他拿出自己的銀鎖、露出手臂上的刺青後,蘇羽之只覺得天一瞬間塌了下來。天崩地裂的巨響充斥了耳鼓,讓他聽不見這世間其他的聲音,也聽不到杜喚晨急切的呼喚。
那抹青色的槐樹紋徽突然變得刺眼,好似不見底的深潭一樣魅惑。而魅惑裏全都是夏侯顯的聲音,一遍遍告訴年幼的羽之:堡主喜歡花草樹木,常賜給殺手們以植物為名的代號,并在胳膊上刺以同樣的圖紋作為标記。
刺客小滿代號是槐蔭,所以自己的胳膊上是一株老槐。一如師兄的代號是踯躅,他的刺青便成了一朵鮮紅的杜鵑花。
就因為這樣的緣由,羽之再世為人後毫不猶豫将那記號毀去,哪怕烈焰灼灼,皮焦肉爛。
現在那裏結痂了,剩一塊紅褐色的疤瘌,也早就不流血流膿,可是為什麽會覺得疼?就在那一刻,灼燒的痛感蔓延在身上,真實而劇烈,疼得他頭暈眼花無法呼吸,疼得,流出了眼淚。
天下事,有喜極而泣,卻不知痛極了反笑。此刻羅漢看着羽之的笑,只覺得何其悲苦?又何其癫狂?卻無言相慰!恍然原來言語竟也有蒼白無用的時候,原來即便妙手仁術,也有抹不平的傷痕。
羽之一直在笑,搖頭又點頭,呢喃着:“都明白了,真的是明白了。所以才不教我內功,所以沒有接應,所以失敗了也不懲罰,因為他們根本不在乎刺殺能否成功。顧夑只是要看我們父子相殘,想我死在親生父親的面前,死在他劍下。這就是他的報複,世上最絕妙的報複!”
“羽之!”
聽得一聲喚,癡人驀然驚醒,茫然望向恩深義重的親人,淚水終于落了下來。嘶啞的喉嚨裏嗚咽般喊了一聲“師父”,便再說不出話來。
羅漢一把将徒弟摟在懷裏,不讓他看見自己唇齒間咬下的恨意。
天已完全暗了下來,檀幽和晴陽仍然未歸。
“我去迎迎他們。”
羽之取了燈籠,正要出門。羅漢攔住他:“你傷沒好利索,還是待着,讓建業去找吧!”
羽之堅持:“我去吧!晴陽素日會去的幾處地方,我心裏還是有數的。”
沉吟片刻,羅漢便也不再勸阻,只叮咛:“自己小心!”
“哎!”
應得倒乖,可一出門,羽之便将恩師的關切都抛在腦後,提氣運勁一個勁兒瘋跑。他是真的慌了神!相伴十一年,晴陽從沒有如此長時間脫離自己的掌控,不知所在,不明所想。
穿過中心主街,繞過學堂旁的老井臺,臨着村西頭的木料店有一片沙場,晴陽下了學總愛跟學堂的同伴們一起在那裏打鬧堆沙子玩兒。
白色的河沙含着礦物,在夜裏也反射出光來。雖不耀眼,卻有如地上撒落了星辰,隐隐閃爍,煞是好看。
泛黃的燈火映出了羽之汗濕的面龐,他提燈站在那一片微亮的白沙邊,莫名染了一身脫俗的氣質。非神非仙,卻似個迷失紅塵裏的精靈,透出一縷古樸的清寂。
他正努力撫平呼吸,眉眼間掩不住的失望。
晴陽不在這裏,他必須去另一處尋找。
落落轉身,正要沿路返回主街,不意聽見衣袂悉索,伴了稀稀拉拉的腳步聲。
“是哥哥嗎?”
隔着一片白沙,檀幽在對面問他。認清了果然是羽之,不由欣喜。正要迎上去,瞥眼看見身旁的晴陽垂着頭,一只腳來回搓着地面,扭扭捏捏不肯往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