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此山中(一)(8)
左右為難之下,檀幽也就站下不動了。
彼此沉默了會兒,羽之徑自回身走去,淡淡說了聲:“走吧!”提燈在前,以為引路。
此一番,晴陽也不好再固執,遂半推半就着牽住檀幽尾随跟上。
沒走多遠,羽之聽得後面一通亂響,急忙舉燈探照。竟是道黑,晴陽一腳踏進路上的凹坑裏摔了個龜背朝天。本來若跟得近些,有燈照着,何至于吃這苦頭?偏偏晴陽要犟,非離得遠遠拖在後頭,那一點燈光也就輻射不到了。這一下摔得狼狽,檀幽慌慌張張攙他起來,一邊撣灰一邊詢問有無傷痛。
情急下羽之幾乎跑過去,方趕了兩步又剎住,顧念着晴陽的心思便不敢輕易靠近。權衡再三,他索性将燈籠放在地上,轉身獨自離開。檀幽在後頭如何喚他都沒用,仿佛聾了一般盡是快步走着,沒多久便去遠了。
留在原地的檀幽瞪了晴陽一眼,拿手指狠狠戳他腦門,嗔道:“犟驢,跟你阿爺一個脾氣,打腫臉充胖子!橫豎我方才都白勸了,道理白說。這下好了,你二叔把燈留給我們,自己摸黑回去,你不怕他跟你一樣也摔個大跟頭?”
晴陽耷拉着腦袋,小嘴噘着,嘟嘟囔囔:“那我們跑快點追上他好了。”
檀幽好笑:“哥哥什麽腳程?姑姑不會輕功,你自己追去!”
晴陽低着頭想了想,過去撿起燈,回來扯扯檀幽衣袖,可憐兮兮道:“姑姑,走吧,回家了!”
檀幽瞧他一副自怨自艾的樣子,更覺好笑,勾指輕輕刮一下他鼻梁,罵一聲:“孱頭!看你回去怎麽收場?”接過燈籠,攏着晴陽一道往家走去。
見蘇羽之獨自回來,燈也不見了,羅漢頗感意外,問他:“怎麽了?沒找到?”
羽之笑了下:“找到了,在後頭!”
聽話聽音,羅漢立即明白:“晴陽還鬧別扭呢?”
羽之不經意輕咳兩聲,苦笑着點點頭。
羅漢仔細瞧了他幾眼,眉間緊了緊:“你跑什麽?拿我的話當耳邊風麽?”
羽之很順從:“是有些魯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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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羅漢索性過來強行探他的脈象,随後低聲呵斥:“胡鬧!”
羽之不無窘迫:“乏了而已,歇一歇便沒事了。”
“這話你敢當着我說?有事沒事我看不出來?打盆水照照你的臉,鬼都沒你白。滾回屋裏躺着去,一會兒讓建業給你送藥。”
哪裏還敢再犟?乖乖回去卧床休息。
不大會兒工夫,檀幽和晴陽也回來了。羅漢便沒事人一樣,囑咐建業開飯。
因不見羽之出來,檀幽不免問起。羅漢想都不想,直說:“傷了氣,躺下了。”
晴陽抖落一雙筷子,差點兒沒把碗也打了。
羅漢顧自吃飯,夾菜,冷嗤:“哼,明知有傷還使什麽輕功,死了未必有人領情,到了還不是老頭子替他哭兩聲?不是親生的就是不行,不連心,不孝順!”
聽這話,檀幽自然心領神會,卻覺得老父這番激将未免太過刻薄,恐怕小孩子受不住。正想打個圓場,寬慰一下晴陽,轉頭看見他已然哭得眼淚鼻涕糊住了臉,丢下碗起身就往羽之房裏跑。
推門進去,看見羽之扶着桌子準備倒水喝。彼此照面俱是一愣,晴陽千頭萬緒無從說,羽之卻只關心:“怎麽哭了?”
晴陽哇地一聲嚎了出來,一頭紮進羽之懷裏口齒不清地哭訴:“二叔打我吧!晴陽不聽話,害您擔心,都是晴陽不好!”
一時冷一時熱,半日間嘗過兩樣境遇讓羽之難免百感交集,卻也受寵若驚。猶豫着,終于僅是輕柔地撫了撫晴陽腦後,好聲道:“我已不是你二叔了。”
晴陽擡起淚濕的臉龐,斬釘截鐵道:“您就是我二叔!永遠都是!”
羽之驚愕。
“晴陽不在乎自己是誰家的兒子,也無所謂您是不是我親二叔,我就知道是您養我教我,沒有您我早死了。姑姑說,是不是一家人跟流的哪家的血沒關系,情分在,家就在。晴陽就認這裏是我家,阿爺、阿娘、姑姑,還有二叔,都是我的親人。您是我二叔,就是我二叔。”
孩子的措辭簡單而強硬,每一個重音都用力吐出來,好像這樣語言就能變成釘子,一字一句楔進地裏,紮在心頭,不會忘記。
顫抖着手撫一下熟悉的臉龐,擡頭看一眼門外同樣無血非親的師父與檀幽,羽之不知道向誰說,卻要說:“可以不必分開了,就這樣待着,過一輩子,是不是?”
檀幽又哭又笑,什麽都說不出來。
羅漢卻轉身去向天井裏,話音平淡一如往昔:“要說幾次啊?這裏是你家,你們的家!”
遺憾當年說一輩子,終究天人永隔,做不到同生,也無法共死。
後山的墳圈裏多出一座空冢,那是羽之為自己留出的位置,就貼在檀幽邊上,近得不留空隙。
風卷着落葉盤旋直上藍天,它們以身為媒,向天上的靈魂遞送去了生者思念的絮語。
羽之緩緩蹲伏下來,如柴的手指輕觸冢上的泥土,溫言笑語:“小幽,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