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古州言六歲以前,并不姓古,他随母姓,姓吳。他叫吳言,“無言獨山西樓”的意思,後來他長大才知道,這詩寓意并不好,不知道他文化水平不算高的母親,取這個名字時,到底知不知道。
他母親的故事,說來乏味可陳,也缺少新意。就是單純無知的女人被騙了感情,得知自己懷孕時,家人勸她打掉,她執意要生下來,不惜與家裏斷絕關系,自己找了個地方,養育孩子。
古州言小時侯,問過她:“為什麽別的小朋友都有爸爸,我沒有呢?”
她笑着摸摸他的頭:“小言就是沒有爸爸啊,怎麽辦?”
古州言會抱住她,反過來奶聲奶氣地安慰她:“沒關系,小言有全天下最好的媽媽。”
那個時候,她沒有想過,要讓這個孩子去認父親,她是想獨自一人将孩子帶大的。古州言印象裏,她總是很溫柔,別的媽媽生氣時總會随手拿起掃帚或者衣架,就朝小孩身上打去。但她不會,她生氣時也是輕聲輕語的,周圍的小朋友都很羨慕他有這麽溫柔的媽媽。
有一天,她臉色很差,拉住古州言,溫柔地說:“小言,你要有爸爸了。”
古州言不解:“我不是沒有爸爸嗎?”
她笑,但眼裏含着淚:“媽媽騙你的呀,你爸爸過段時間就要來接你了,你答應媽媽,見到爸爸的時候,要給他一個親親,好不好?”
古州言抱住她,“吧唧”一聲,“這樣嗎?”
“對。”她笑,摸他的頭,“你這麽乖,爸爸一定會喜歡你的。”
有一天,她做着飯忽然哭起來,抱住古州言:“小言,你出了遠門,會不會想家啊?”
古州言看着動畫片:“我為什麽會出遠門啊,媽媽不跟着我嗎?”
她擦掉眼淚,笑着說:“我當然會跟着你啊,媽媽一輩子都會跟着你的。”動畫片裏正好在放廣告,她指着電視機說道:“你看,是摩天輪,以後小言想家的話,就去坐摩天輪吧。摩天輪可以升得很高很高,你就可以看到咱們家了。”
古州言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哇”地一聲就哭了,他抽泣着說:“我不要摩天輪,我不要,我要媽媽。”
忽然有一天,她睡着了就沒有醒來,來接他的人把他帶到一塊石頭前,對他說:“你媽媽在這兒。”他不懂自己的媽媽怎麽會變成石頭,哭鬧着要媽媽,那個人不耐煩地把他丢上車,他哭累後就睡着了,醒來時,就到了一幢大房子前。
門口站着一個男人,不茍言笑,冷漠得讓人害怕,他身旁站着個哥哥,穿得像個大人,笑着看向自己。
那個很兇的男人說:“我是你父親。”
他想起媽媽說的話,見到爸爸應該上前給個親親,但他害怕極了這個人,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怯懦着上前,那個人轉身就走了。很長一段時間,古州言都很後悔,他以為,是沒有聽媽媽的話,所以那個人才不喜歡他。
有一個管家帶他到了房間,跟他說:“從今天起,你就要改名字了,以後你就叫古州言。這是你哥哥,古州烆。”
那年,古州言6歲,古州烆12歲,個子很高,他當着管家的面沖他笑笑:“你好啊,弟弟。”
古州言沖他笑,露出八顆小小的白牙齒:“哥哥好。”那個時候他還太小,沒能辨認出人們眼裏真正的善意和厭惡。他的名字是依附于古州烆取得,注定他,只能活在古州烆的陰影之下。
沒有外人的情況下,古州烆露出本來的面目:“你這個雜種,叫誰哥哥?”他毆打一個小孩兒毫不費力,古州言被他打得嚎啕大哭,可不知為何,明明這個房子裏有那麽多人,卻沒人聽到他的聲音。
古州烆從不往他臉上揍,他會惡狠狠地威脅:“要是敢告狀,我就打死你,把你趕出去。”
于是,童年的古州言膽小、懦弱,他學會了自我排解的方法,在被打的時候,就默默盯住一個地方,死死盯住,身上就不會那麽痛了。他從嚎啕大哭到默默啜泣,最後變成一言不發,任古州烆發洩。像揍一具死屍。
漸漸地,古州烆覺得打他沒趣,就會變着法子來整他。他不敢反抗,不懂反抗,只在心裏期盼着,有人來救救他。學校裏,所有人都圍着古州烆轉,他是人人唾罵的私生子;房子裏,傭人裝聾作啞,而他的父親,卻永遠不在家裏。
有一天,古州烆揍他,失了手,一拳打在了他的顴骨上,他皮膚白,淤青就顯得格外明顯又吓人。古州烆顯然也被吓了一跳,罕見地拿了藥酒丢給他,粗聲粗氣地:“給我擦,你要是敢告訴父親,我揍死你。”
那天,古庭難得在家吃飯。古州言頂着淤青的臉坐在他面前,古州烆緊張地大氣都不敢喘,那時,古州言在心裏期盼着,父親問一問,只要他問,自己就全都告訴他,古州烆打死他,他也不害怕。可是古庭只是在他臉上冷淡地掃了一眼,然後對古州烆說道:“明天你生日,想要什麽禮物?”
古州烆松了口氣,得意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說:“我要遙控飛機。”
古庭點點頭,古州言咬咬嘴唇,鼓起勇氣問道:“我的生日是多久呢?”他在心裏默念,問問我吧,問問我吧。
古庭看他一眼,“你原來那個農歷生日不吉利,以後就過身份證上的新歷吧。”
古州言聽不懂什麽農歷新歷,他只知道,古庭沒有問他的傷。這在古州烆眼裏看來,就是一種默認,父親還是只把他當兒子,他更加肆無忌憚地将生活中所有的壞情緒放洩在古州言身上。
古州言的生活灰暗,沒有光,他不被欺負的時候就看書,被欺負時就默默忍耐,盯着桌子,盯着窗外,盯着某個點,時間會變得不那麽難熬。他将學習當作生活中唯一的事情,因為母親曾經摸着他的頭說:“小言長大要好好學習哦,要成為能讓媽媽驕傲的人呀。”關于她的記憶已經慢慢模糊,他只記得這個了。還有關于摩天輪的事,可是他沒有機會去坐一坐,所以他再也沒見到過家。
後來,古州烆長大了,不再用那些低級的手段來折磨他,他用了更高級的方式。他喜歡對古州言進行人格侮辱,“垃圾”“雜種”“私生子”“賤狗”怎麽難聽怎麽來,一旦古州言露出痛苦的表情,他就覺出了樂趣。
于是,古州言更加自卑,他不敢還嘴,因為會招來毆打,也不敢露出一點表情,因為會讓人變本加厲。這樣的生活持續了12年,古州言成了世界的隐形人,好像除了古州烆,再沒有人能看到他。
18歲,古州言選擇在他真正生日那天,去了圖書館的天臺。這個圖書館他很喜歡,安靜,裏面的人各看各的書,沒有人會對他露出厭惡的眼神。最重要的是,這裏的天臺很高,可以确保他跳下去時,直接告別這個世界。
因為臉被打了,他戴着口罩,坐在天臺邊上,腳下懸空,風在腳邊漂浮,他張開手,難得的感受到了自由的味道。
天臺另一邊傳來幾聲喵叫,大概是只流浪貓,瘦巴巴的,渾身肮髒。古州言看它,像看自己,他穿着光鮮亮麗的衣服,他的靈魂和它一樣可憐。
有個人跑上來,嘴裏喚着”喵喵”“喵喵”,那只貓也回應他,奶聲奶氣的。那個人笑着摸摸貓的腦袋:“原來你在這兒,害我一頓好找,來,看看哥給你帶什麽好東西了。”他在貓咪面前灑了貓糧,又拿出個一次性水杯倒了牛奶。
那貓大概是餓得太久了,狼吞虎咽,他笑着摸它的頭:“慢點兒,都是你的,沒人,哦,不對,沒貓跟你搶。”那貓喝了牛奶,嘴邊全是奶漬,他坐在地上,不嫌髒地将貓抱在懷裏,然後拿紙巾輕輕地擦他的嘴,“小可憐。”他這樣說道。
那是古州言一生中見過最溫柔的人,那天明明很冷,那個人渾身卻像是發着光,像太陽,冬天的太陽。古州言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機,悄悄将這一幕照了下來,手機沒有靜音,快門聲吓了他一跳,也吓了那個人一跳。
那個人看他,眼睛猛地睜大,古州言想,自己果然是個不讨喜的人,他還是快點跳下去吧,不要讓這個人也讨厭了。
可是,那個人突然猛地抱住讓,驚呼道:“同學,你別想不開啊!”他身上帶着淺淺的香味,椰奶的味道吧,是洗衣粉嗎,還是沐浴露,古州言被他摟在懷裏,這麽猜測着。
那個人摟住他,還在勸說:“你看你還這麽小,有什麽想不開的事情,跳下去就什麽都沒有了,火鍋沒了,麻辣燙沒了,串串沒了,什麽好吃得都不能吃了,多慘哪!聽哥的,下來,哥帶你去吃好吃的,不過C市也沒什麽好吃的,早知道我就不來這裏讀大學了。不對,我說到哪兒了?對,千萬別想不開啊。”
古州言貪戀他懷裏的溫度,不想推開,又怕他松了手,他在他懷裏,悶聲說道:“可是,沒人喜歡我。”
“怎麽會沒人喜歡你,雖然你戴着口罩,我從遠處就看出來,你帥氣逼人,一雙腿又長又直,我的媽呀,我看了都流口水,你可不得迷倒學校萬千少女嗎?”他伸手摸摸他的頭,“這樣吧,我給你說個秘密,我只告訴你一個人,我喜歡男孩子,你一看,就是我喜歡的類型。”
“作為我喜歡的人,好好活着吧。”他當時這樣說道,古州言在他懷裏點了點頭,他笑得燦爛:“這才對嘛!快下來,哥帶你去吃飯。”
他跟着那個人出了圖書館,古州言手機響起,是古州烆的,他第一次掐斷了電話,結果那個人看他有電話,說:“你看,有人挂念您呢,那你趕緊回家吧,我也要趕緊回學校了,再見了。”他跑走了,半路上他回過神來沖古州言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揮手道:“要好好活着呀!”
他走遠了,古州言站在原地,默默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