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十六夢

我是被凍醒的,四周一片漆黑,過道上的油燈滅得奄奄一息,只有殘餘的一簇小火苗在夜風裏搖曳。我穿過黑夜,盯着它看,就像茫茫大海裏的一盞孤燈,除了它,周遭全都是黑暗。

腿部的傷口已經被包紮好,旁邊疊着幹燥的稻草,蓋住了我大半個身體。寂靜裏,耳畔忽然傳來喀嚓喀嚓的聲音,我聞聲望過去,只見一團黑影,他手裏不知握着什麽,正往嘴裏送,那喀嚓聲就是從他牙齒間發出來的。

“你在咬什麽”我問他。

他一點點挪過來,渾身都透着笑意,"你的小腿肉。"

我險先又要暈過去,随即想到那聲音更像是咬骨頭發出來的,他八成是在戲弄我。

“之前你說什麽夢蠱,這是什麽情況?”

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神秘地說道:"天機不可洩漏,我所知道的其實也只有這麽多。你是從閻王老爺那裏轉過一圈的人,不一樣。"

他說這些等于沒說,我知道想從他嘴裏撬出什麽已經沒戲了,又躺回幹草堆裏,等待黎明的到來。

他又繼續嚼東西,我就在喀嚓喀嚓聲裏入夢了。

……

腿部的傷口漸漸愈合了,那夜之後,我再也沒做過夢,或許只是遺忘了。而可以确定的一點是我确實沒有夢見未來的能力,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個百無聊賴的囚徒所做的白日夢。三千多個夜晚堆積成的浮世殿堂。

不過如此。

而這一天,獄卒拿着鑰匙轉動已經生鏽的鐵鎖,他告訴我,我可以出獄了。

牢獄裏替我剔骨的老頭正縮在角落裏打瞌睡,腳下跑着幾只吱吱叫的老鼠。我不忍心把他吵醒,轉頭就踏出了這暗無天日的地方。

外面的陽光有些冷,照在蕭條的街道上,我憑着記憶走到了杜府,但是那裏的匾額已經換了,換成了我不認識的姓氏。聽說杜郡守震災有功,已經升遷,到了傾州城當太守。幾年前就舉家搬遷,連帶着嫡長女的牌位,一起搬的。

我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青石板上映着黑漆漆的影子,又長又瘦。可悲的是我不知道自己如今已經年齡幾何,看這門外碗口粗大的柳樹,五六年應該已經過去。

我擡起頭,看着青山頂,那裏藏着一座大林寺廟。我決定去找須塵。

山上落葉落了滿階,我腳上穿着一雙破爛不堪的麻鞋,踩在金黃的落葉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連大林寺廟都今非昔比了,金黃色的屋頂雕着鎏金的朱雀,回廊紅牆統統粉刷了一遍,嶄新得發亮,廟中的僧人身上穿的僧服顯然也是新做的,用了祝家綢莊的新料子。我站在門口,攔住埋頭掃落葉的僧人,“請問,寺中可有位叫須塵的……”剛念完這個名字,這小和尚已經放下手中的掃帚,滿懷感激地念了句"阿彌陀佛",然後說道:“這位恩人正準備還俗,随他家人回去。”

"家人"

“便是傾州城的绛安留侯府。”

白煙袅袅,三柱香後面立着一尊佛像,寶相莊嚴,前面懸着金黃色帷幔,深紅色圓柱半遮半掩,滿堂寂靜,那襲青影安靜地立在原地,而門外回廊上站着一群人,為首的是個貴婦人,她已經年到中旬,半白的發髻間扣着暗色環釵,穿着繡吉案的深色衣裳,整個人雍容端莊,不華貴,卻有着低調的奢華。

佛堂裏的長老面露為難地走出來,對着那貴婦人不知說了什麽,貴婦人的臉色變了一變,然後又繼續立着等。

我站在石階下,好奇地看着這群人。

作者有話要說:

☆、二

大概等了半柱香的功夫,那扇棕紅色大門終于緩緩打開,一襲青影從裏面踏出來。她手腕間懸着深紅色的佛珠,在風裏微微飄蕩。我看着她,恍如隔世,以前種種雖然真切,卻只是夢境裏所見,而我唯一可以感到慶幸的是,夢境裏的事情都是真的,這個世上真的有須塵這號人物存在。

如今站在飛檐之下的青衣和尚,已經十六七歲光景,身材纖瘦,眉眼越發清秀明麗,若非那頂青色僧帽遮住了她大半個額頭,寬松的僧衣遮掩了她的身材,明眼人都可以看出這個和尚與衆不同吧。

她走出來後什麽也沒有說,低着頭跟在那群後侯府的人後面走了。

我跟在他們後面走,卻是下山的路。到了山腳下,那裏停着幾輛馬車,須塵在幾個侍女的扶持下上了馬車,最後,她好像朝着那杜府方向看了看,終究還是低下頭,一頭鑽進馬車了。我跟在後面追了幾步,知道追不上後才停下來,看着那馬車車輪碾起的灰塵,輕輕地嘆了口氣。看來有必要到傾州城一趟了。

我沒有想到走到傾州城,就花了我一個月的功夫。

真是千不該萬不該,在路上撿了個古裏古怪的女人!

我素來心善,諸事還沒有消停好,看到路邊倒着個女人,就忍不住上前扶起了她。原本是想扶起她後便走的,但是這人沒臉沒皮的,死命拉着我的衣袖不肯讓我走了,她說是我推到她的,害她崴了腳走不了路,要負責到底一路送她到傾州城去,我擺脫不了她,又心軟,只好帶上了這個叫柴媚的女人。

她倒也古怪,跟着一個陌生男人走,一點都不怕,行為舉止更是驚世駭俗,比如她可以當天化日之下就撩起裙子,将長裙紮在腰間,露出裏面的白色長褲。她說穿着褲子再穿裙子太怪了,我說那你直接把裙子脫了不就行了,她捂着自己的胸驚悚地看着我,說想不到你這個人這麽色!我這才注意到她穿的不是半身襦裙,而是連着上衣的長裙,哎,果然不能亂說話。

再比如,她可以毫無顧忌地扒拉着我的胳膊,說怕我丢下她一個人走了,我推開她,說我有喜歡的姑娘了,等到了傾州城要是被她看到我們這樣子,我就完蛋了。她這才不好意思地松開手,然後滿臉惋惜地看着我。我已經懶得理她了,整天都在想怎麽擺脫這個古裏古怪的女人。但是每次都被她追上來,她得意洋洋地說天下人還沒有人可以擺脫了她。

“哦,莫非你就是傳說中的牛皮糖?”

“什麽牛皮糖?”

我說:“就是黏人啊。”

柴媚嬌嗔地橫了我一眼,然後紅唇微啓,“到了傾州城,看我怎麽治你!”我一點都不怕她,卻莫名地被這句話激得毛骨悚然的。“到了傾州城,我們就是陌生人,互不認識,知不知道!”

但是她不知何時偷走了我藏在包裹裏的一只木偶。上面刻着“杜之漪”三個字,是兒時父親刻來給我玩的,我被人藏在牢獄裏做了十幾年的夢,醒來,這木偶就在懷裏沒有被人拿走。這也是我證明自己身份的唯一信物了。這些夢雖然奇怪,卻神奇地真實發生着,我确定這點後才放下心準備來到傾州城認回父母的。

柴媚又翻過那木牌,後面是父親的章印,她大概就是從這裏看出我身份不低微的,“我無家可歸,你又要回去認父母,不如把我也帶上吧,不如就說這些年來我們相依為命,相互扶持才活下來的。讓你的父母也認我做幹女兒吧!”

我真的是要被她給打敗了,沒臉沒皮到這個程度真是世間少有。我瞪了她一眼,“我憑什麽幫你?”更何況我自己有妹妹,要她這個假妹妹做什麽!

柴媚眨着她的大眼睛,壓低聲音說道:“這事,你不幫也得幫了呢。”看着她促狹的樣子,我心裏忽然升起不好的念頭,這幾天的相處下來我也算是看出來這個女人不是什麽善茬,她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從來都是不折手段的。

我打定主意到時只要說不認識她就好了。

一路奔波,在無數溜走無效之後,我無奈地帶着柴媚踏入了這座自古繁華的古城。這裏與小郡縣并不一樣,熙熙攘攘,到處都是來往的人。傾州城還是儲君的封地,來自帝都的大人物時不時會在這裏露面。街上的人衣飾皆是不簡單,舉止大方儒雅,即使是個小厮也打扮地斯斯文文的。柴媚似乎沒有見識過這些,走在路上都是睜大眼睛不斷地張望。

我憑着記憶來到了傾州太守府,那上面果然改成了“杜”字。柴媚始終跟在我後面,一步不離。我看着她,“現在你可以走了。他們不會讓你進去的。”

柴媚眨巴着無辜的眼睛看着我,“你真的不肯讓我進去?”

我點點頭。

接下來,她做的事情我終身不會忘。因為她直接拉着我的衣袖哭倒在我的懷裏了。我大驚失色,不知道她這是什麽意思,哭聲驚動了門口的家丁,他們走過來要趕我們走,柴媚忽然擡起手,指着我,一邊哭一邊厲聲說道:“你們可知道他是誰?”

家丁們不知底細,但看着我們服飾落魄,便翻了個白眼。“我們管他是誰,快走,這裏不是你們吵鬧的地方。”

柴媚直接從我包裹裏拿出木偶來,将“杜之漪”三個字給他們看,“他可是你們杜府的少爺,看清楚了!”說完臉上還帶着淚痕,眼神就得意洋洋地看着臉色變了的家丁們。我在一旁看着,怎麽看都覺得柴媚像在狗仗人勢。

那家丁先是楞了一下,然後忽然發出大笑來,為首的大聲說道:“我還以為是什麽了不得的人呢,原來是來冒認親戚的家夥。我們杜府可只有杜之清少爺,哪有叫杜之漪的!”

柴媚被他們這麽一吼,她其實也不知底細,臉色變了一變,我饒有興趣地在旁觀着,權當事不關己。這女人果然将沒臉皮演化到登峰造極的地步,“我管你們什麽杜之清杜之漪,反正你們家少爺騙了我,又抛棄了我,我今天非要讨個說法不可。”她剛說完,那群家丁笑得更加瘋了。我額頭出了一滴冷汗,這種話虧她也說得口,我們清清白白,哪裏有什麽瓜葛在呢?幸好杜之清現在也應該不過五六歲,難怪家丁們會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笑夠了,家丁們終于想起任務來,拿起手裏的棍棒,舉起佯裝要打柴媚,“你這瘋子,還不快滾,不然小爺們可就不客氣了!”

我轉身就要走,十多年了,府裏的下人換了不少,不知道杜之漪這個人也确實正常。心裏卻止不住地感覺空落落的。朱紅色大門卻在這時看了,老管家走了出來,他先是制止了那群無禮的家丁,然後走過來似乎想要說些什麽,他忽然看到地上躺着的木偶,然後就不動了。

我知道,老管家這是認出來了。我走上前,在他拾起木偶站直身體的時候,開口:“秦管家,我回來了。”

十多年後,貨真價實的杜之漪終于回來了。

老管家不可思議地看了看我,然後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我,我知道杜之清跟我長得像,現在杜之清也有七八歲了,天天看着,我的樣子他們想要忘掉,也很難吧。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個已過弱冠之年的杜之漪,老管家還是認出我來了。

“你是……”他的手顫顫巍巍地擡起來,“是漪少爺!”話音剛落,手就撫上了我的臉,我低下頭,看着他,“嗯,我是杜之漪。”

終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說我是杜之漪了。

“這麽多年,漪少爺你都去哪裏了?”秦管家已經老淚縱橫,我打斷他,“這裏不方便說這些,我們先進去。母親與父親可好?”

秦管家點點頭,拉着我的手就要進去,我的衣袖卻被柴媚拉住了。柴媚依偎過來,然後露出甜甜的笑容,對着秦管家說道:“你好,我是你們家少爺的女人。”

我楞了一下,連忙對秦管家說道:“不,我不認識這個人。”

柴媚眼淚就掉下來了,“你們都看見了吧,你們家少爺玩了我,現在就翻臉不認人了……”再說下去更過分的話都要說出口了,我冷冷地看着她,但是我面善,連冷臉都做不出來,一點都沒有威懾力。起碼柴媚一點都不怕我。

秦管家的臉變了幾變,看到那些家丁圍過來聽八卦,連忙支開他們,然後低咳一聲,到底還是讓柴媚進了府。我知道這一進府,再想讓她出去,就有點難了。

豈止是有點難,簡直是很難!

秦管家匆忙安頓好柴媚後,就急急帶着我去書房見了父親。

書房裏只有父親和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在,我立在門口,一時反而不知道說什麽好了。那場夢裏杜之清還是襁褓中的小娃娃,轉眼間已經是斯文的小男孩了。杜家的男孩都很儒雅斯文,杜之清也不例外,他現在還是小孩子,手裏已經捧着書經,端端正正地坐着,在看到我後,才慢慢停下念書的聲音。

我們兩個實在太像了,就像一個是小時候一個是青年的同一個人。我聽到杜之清小聲地問旁邊已經愣住的父親,“父親,他是誰?”

父親朝我走過來,這些年來他看上去好像也老了很多,鬓發已經摻雜白絲。“你……你是漪兒?”

我點了點頭,然後走進去,站在書桌邊,我多想這只是平常進書房來見父親,然後看看弟弟寫的那些字帖。就像正常人家的日常生活一樣,但這不一樣,我這是第一次踏入,還要上演生離死別後重逢的悲情戲。還好我們都沒有太激動,父親很快就定下心來,然後問我這些年都去哪裏了。那次池塘落水後,所有人都以為我死了,所以就辦了葬禮,雖然有不斷地在找,卻沒有花太多的心思。有誰想到,我是被人拐到牢獄裏關了十多年。

父親對我說的這些感覺很不可思議,“怎麽會,牢獄裏怎麽會關你這種小孩子?”我醒來也很奇怪,是那個替我刮骨的人告訴我的,他說我是以女囚犯生下孩子的身份被關着的,因為那個送我進來的人身份很神秘,獄卒們都不敢拒絕,只好編造了這個理由把我關起來。

父親聽完後,氣得拍了一下桌子,“豈有此理,王法之下竟也有人敢這樣做!”我們說得太忘情,竟然忽視了一旁聽着的杜之清,這種離奇的事情他從來沒有聽到過,現在忽然冒出一個哥哥,他臉上滿滿都是好奇。

我想要快點結束這個話題,但顯然父親不肯放過,“我一定要查出是誰這樣做的!太過分了。”說完他又急忙看着我,“漪兒,你還有沒有印象,是誰陷害你的?”

我搖搖頭,我壓根不知道是誰把我送進牢獄的。

他又愛憐地看着我,終于想到要帶我去見母親了。

我安靜了一會兒,然後跟在父親後面去見母親。杜之清也跟了過來,我都沒有跟他好好說過話,他一直好奇地看着我,好像怎麽看都看不夠。走到一個轉彎,他忽然說道:“我覺得你好熟悉啊,好像在哪裏見過?”

我想你天天照鏡子,自然覺得很熟悉。但是杜之清又搖搖頭,“不是相貌,是感覺,感覺很熟悉。我一定是在哪裏見過你的。”

小小年紀也會說感覺了,我覺得杜之清人小鬼大的,也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母親住的地方還是叫成春暖閣,這裏的布局與郡縣裏的杜府幾乎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就是沒有了那片大湖。我站在簾子外,父親示意我去撩開簾子。

屋子裏坐着幾個人,清一色都是女人。母親坐在首位,她身邊坐着一個十七八歲的妙齡少女,容顏美麗,眉梢微微挑起,有種盛氣淩人的優越感。再往下卻坐着一個藕荷色的襦裙女孩,樣子不過十四五歲,腰間懸着一塊碧玉,文靜地坐在下面,臉頰紅潤,一雙眼睛烏黑烏黑的,十分靈動。我看着她,一時竟然認不出這個人是誰,只覺得那靈動的眼睛很熟悉。

我剛跨進去,正談着話的她們紛紛停下,轉過頭來看我。大家的神色都是驚異疑惑,母親似乎被吓住了,坐在那裏一動不動,而那個藕荷色襦裙女孩轉了轉眼珠,眼神明顯亮了幾分。這樣的神色,我真的太熟悉了,柴媚剛遇到我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神色!

就好像,撿到財寶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柴媚是下一篇文的女主,不準不喜歡她哦(*^__^*)

☆、三

母親呆呆地看着我,似乎無法回過神來,而此時之清恰好從後面走進來,小男孩腳步輕快,幾乎是撲入母親的懷裏,"母親,他就是我的兄長嗎?"

母親這才反應過來,一雙原本木然的眼睛亮了幾分,淚水湧了上來。我已經走到她面前,因此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些淚是如何在她的眼眶裏湧動,像漲滿的葡萄,輕輕一碰,汁水就會沁出來。

“母親,我回來了。”我盡量平靜地說道,就像只是一次遠游歸家。聽到我的聲音,母親才伸出手攬住了我。但我現在已經是弱冠青年,她這一攬,我只好彎腰低頭配合她。母親感覺到我的不适,又慌忙松了手,眼睛卻一直專注地看着我。

"母親,他是誰"一道清麗的聲音從旁邊響起,我望過去,只見那十六七歲的女孩正滿目好奇地看着我,臉蛋紅潤,眉眼豔麗。我看了她一會兒,才認出她是杜君姿。都說女大十八變,杜君姿長得是越來越好看了。

母親拍了拍我的手,然後看向坐在位置上的兩個姑娘,“這是你們的哥哥,杜之漪。”

話音剛落,杜君姿臉色變了一變,看着我們欲言又止。我沒有在意,坐下來跟母親長談起來。母親從驚喜中晃過神來後,見我衣裳落魄,連忙又讓人去準備房間衣裳了。敘談了一會兒,我跟着父親走出來,準備去打理一下。屋子裏的兩個姑娘還坐着,我走出去,隐隐聽到杜君姿有些急迫的聲音,低低的,含糊不清。

柴媚不知何時守在門外,她見我出來後,眼睛亮了幾分,湊過來就要跟着我一起走。我不想理會她,可是衆目之下,又不好與她起了争執,只好随着她去了。父親看見柴媚,眉毛明顯地擰起來了。

他一定是誤解了什麽……

我回來得太倉促,父親只好先把我安頓在客房裏。我環顧四周,見這布局有些眼熟,半天才想起來這是杜之漣的風格。說起來回府後父親和母親只字不提堂兄,也不知道現在他怎麽樣了。

我七想八想,身體已經很累,換洗了衣物後就躺在床榻上睡了一覺。

黃昏的時候,屋外傳來女孩子叽叽喳喳的吵鬧聲,我被吵醒,呼地坐起來,只見屋子裏光線昏暗,通過半開的窗戶可以隐隐看到幾個嬌俏的身影。我走過去,站在窗前,聽着她們吵鬧。

是那個十四五歲光景的少女,跟在杜君姿後面,而柴媚守在門口不準她們進去。柴媚潑辣又成熟,兩個姑娘明顯不是她的對手。三句五句下來,柴媚竟然真的就把她們攔在外面了。杜君姿不改小時的驕橫作風,轉頭就示意旁邊的家丁上去拉開柴媚。

柴媚一點風度都不講,直接撩起裙子就綁在腰間,白色底褲明晃晃地露出來,那些家丁看得目瞪口呆,半天動不了,柴媚已經随手抄起地上的晾衣竹竿,一個個打地鼠一樣地打過去,跟在杜君姿身後的少女忽然拍起手,咯咯地笑起來,“好,姐姐真是好身手!”

杜君姿轉身瞪了她一眼,“三妹妹,你瞎說什麽!”

三妹妹!我連忙細細看她的臉,那狡黠的眼睛裏還含着笑意,臉上的神情卻已經露出膽怯,原來是杜君顏!沒想到她已經回到杜府了,這麽多年了,她演技倒是越來越好了。我見她性子活潑許多,舉止也大氣起來,看來幾年的公主陪讀不是沒有收獲的。再看她身上穿的衣裳戴的佩飾,跟一旁站着的杜君姿相比也毫不遜色,看來杜君顏過的日子好多了。

我一時覺得物是人非,百感交集,柴媚抱着竹竿跑過來的時候都沒有發覺。她走過來,直接就一把抱住我的胳膊,然後依偎在我的身邊,聲音溫柔地能滴出水來,“漪,這是你的兩個妹妹嗎?”

我僵在原地,她一靠過來就飄來一股香油的氣味,我低下頭,看着她抹得油光發亮的頭發,這香油抹得也太多了吧……

柴媚見我不答腔,輕輕地晃了晃我,“你說話啊。”

杜君姿已經走過來,臉上的表情倒是沒有多少惡意,只是看着我,好像要在我臉上看出什麽痕跡來。她瞥了一眼柴媚,然後跟我說道:“哥哥,母親是不會同意她來當我們嫂子的。雖然不知道這十幾年來你經歷了什麽,現在既然你回來了,就是杜府的大公子,堂堂的太守公子,怎麽能跟這樣粗俗無禮的女人打交道呢!”

我巴不得她出手将柴媚趕出去,因此點點頭,表示贊同她的話。杜君姿看我态度寬和,還有些反應不過來,站在身後的杜君顏又嘻嘻笑起來, “我覺得這位姐姐很好啊。”

杜君姿說道:“你懂什麽啊。”說完就拉着她要走。杜君顏沒有掙紮,乖乖地跟着她走了,走之前還轉過頭來沖着我們憨憨地笑。

柴媚忽然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然後低聲說道:“這位三妹妹,是不是有問題啊……”我也覺得杜君顏老是在笑,有些古怪,她不笑的時候倒是安安靜靜,一動起來就笑個不停,傻乎乎的樣子。我轉而一想,杜君顏向來古靈精怪的,這次說不定只是她在假裝而已。

我轉過頭,見柴媚沒有松手的樣子,只好說道:“這次是我們杜家的家宴,你就不用去了吧。”沒臉皮的柴媚又貼過來,“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嘛,我要跟着你一起去。”

我終于變了臉色,“姓柴的,你不要太過分!”

我難得變臉,柴媚被唬住了,拍着自己的胸口嬌嗔道:“喂,你兇什麽啊,不去就不去,我還不稀罕呢。”

我恨得牙齒發癢,恨不得叫家丁把她攆了出去。看着她嬌俏的身影,到底硬不下心腸來。“雖然不知道你是從哪裏來的,也不知道你到傾州城是要做什麽,既然你到了杜府,言行舉止還請你注意點。不然以後保不準會發生什麽。”

“會發生什麽……”柴媚好奇地看着我。

我淡淡地說道:“杜府沒有你想象的那麽簡單,我能不能繼續呆下去,還說不準的。”

“你不是他們的長子麽……”柴媚越發好奇,好像也被吓住了。

我看了她一眼,“以後你自己多加小心,我可保不了你的。”這裏可不是荒郊野外,只有我們兩個人,杜府上下都是人,有人在的地方,紛争難免。

柴媚也是個聰明的人,她收斂了神色,低下頭開始思慮。

晚宴的時候,父親和母親一直在詢問我以前的生活,牢獄的生活乏善可陳,我輕描淡寫地揭過。不知何時父親發現了我小腿部的傷痕,他以為我在獄中遭受了很多酷刑,一直憤慨地說要找出罪魁禍首來。我想了想這個事情的難度,覺得很難查出來。既然能夠買通獄卒,這個人非富即貴,身份地位與父親比起來應該只有更高,沒有低的道理。而這個人将我關起來的原因更是撲朔迷離,那時候我還只是個牙牙學語的娃娃,能夠對什麽人構成威脅?

這些我想不通的問題,肯定也是父親大惑不解的地方。

期間母親又小心翼翼地問了我許多兒時的記憶,我知道這是證明自己确實是貨真價實的杜之漪的時候,因此努力地回想,認真地一一回答了。我回答的時候,滿桌的人都聽得專注,畢竟世上面貌相似的人很多,十幾年後忽然有人上門說自己是他們失蹤十幾年的兒子,誰也不能判斷出真假。

等我一一回答完,背後幾乎都要出了一層冷汗。雖然知道自己是真的,在接受盤問的時候未免緊張,生怕說錯了什麽。還好,母親的反應是喜極而泣的。她緊緊抓住我的手,好像這個時候才完全确定我确實是杜之漪。她忽然想起什麽,眼睛裏又蓄出滿滿的淚水,“漪兒,你原本還有個大妹妹的,就是容姐兒。她……”母親說不下去了,站起來,身後的邢昙一把扶住她,然後在她的示意下去裏屋拿出一副畫像來。

畫像展開了,上面畫着一個巧笑倩兮的女孩,九歲大光景,披着火紅的披風,發髻挽着,上面插着一朵珠花,手裏捏着繪着梅花的傘,側着臉淺淺地笑,眼睛不知在看什麽,遙遙地望着,好像能直入人心。

是杜君容。

父親不提防母親會拿出長女的畫像來,臉色變了,擱下筷子,喝道:“好端端的,拿這畫出來做什麽!”

我站起來,接過那副畫像。杜君容,原本我是最熟悉不過了的。看來那場地震也是真的,她用她的命換來了父親的升遷。可是,如今父親卻連看見她的畫像都要發怒,又羞又惱的樣子,恐怕杜君容自己都料想不到吧。

她的犧牲,換來的卻是杜府上下難以啓齒的尴尬。

“如今,容姐兒在哪裏了?”我明知道她已經不在人世,偏偏這樣問了。

滿室的寂靜,連杜君姿也開始有些坐立不安。母親的淚水滑下,背過身去不忍打濕了畫紙。杜之清爬下座位,蹬蹬地跑過來,清脆地說道:“我知道大姐姐在哪裏,哥哥你跟我來。”

杜之清拉着我的手就要走,父親動了動嘴唇,終究沒有阻攔。而母親還在掩面哭泣,好好的家宴變得悲苦無比。杜君姿體貼地過去扶住母親,給她細細擦淚。而杜君顏撐着下巴,茫然無知地看着我們。她好像什麽也不知道。

我心裏咯噔一下,總覺得杜君顏變得怪怪的。我若是沒有記錯的話,那時君顏在京都還常常寫信過來,與君容的關系很好。如今提起君容,她卻像在聽一個陌生人的事情,毫無反應。

直到現在,我才注意到站在君顏身後的侍女,不是邢蘭,也不是霧兒。而是一個我完全沒有印象的侍女。那麽霧兒又去哪裏了?

我心裏滿滿的疑問,不知不覺中杜之清已經拉着我跑到了府中祠堂裏。我看着那莊嚴肅穆的祠堂,心裏越發難受,杜之清還什麽都不懂,他難道不知道這裏面只有牌位的嗎?

杜之清一直拉着我,推開厚重的一扇門,又推開一扇,在裏面小小的一間裏正靜靜地立着一個人。

我頓住腳步,立在屋外,一時竟然不敢進去。

因為屋子裏立着一尊木像,正是杜君容的全身像。刻的衣飾花紋都是杜君容生時最喜歡穿的衣物,發髻也是,臉上的五官也細細刻出來,栩栩如生,嘴角照例含着一抹淡淡的笑。若非是熟悉的人,根本雕刻不出來。

杜之清指着它脆生生地說道:“她就是大姐姐。”

我的眼淚忽然一下逼出來了。

杜之清不知生離死別,仰着頭看我,“哥哥,你為什麽哭?”

我擡起手,抹了抹臉頰,一手的淚水,濡濕了指尖。擡起頭,卻看到木像君容正對着我淺笑,一如那些夢境裏所見。我走過去,去摸了摸她的臉頰,觸手卻是冰涼的木頭。“傻妹妹……”

杜之清忽然扯了扯我的衣袖,一本正經地說道:“大姐姐一點都不傻,我聽大家說她很溫柔很善良,你知道嗎,這個木像還是當初教她的小先生親手一筆一筆刻出來的,他不會刻,還向漣哥哥學的呢。”

什麽……我蹲下來,看着他,“你說是誰刻的?”

“是那個和尚先生啊。”杜之清理所當然地說道。

我呆呆地看着他,杜之清又說道:“那時候我還很小,可是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呢。因為小先生刻木像就刻了三年,我都會寫字了,他還沒刻好。聽說這木材是以前我們家裏的一株鳳凰樹,因為被風吹倒在地上,死了,先生才用了它來刻的。可惜等他把木像送過來,我們就搬家了,到了傾州城。”

好須塵,真是難為你了,竟然刻了三年,難怪這木像看上去這麽逼真,不知花了她多少心血與精力。我一想到她穿着青色僧衣,安靜地坐在門檻上刻木像的畫面,心裏忽然酸酸的,又想去見見她,問她為什麽要這樣做……

杜之清伸手在我面前搖了搖手,“哥哥,你在想什麽?”

我搖搖頭,這些話當然不适合跟他說。他又問我,“哥哥,這些年你都跑哪裏去了?外面好玩嗎?我想要出去,父親老是不肯。”

“外面不好玩,你還太小了。好了,我們回去吧。”我覺得不能再在這裏呆下去了。再呆下去,我的眼淚就要流光了。

走出去,杜之清忽然朝我揚了揚手,示意我蹲下來。

我聽從他的,蹲在他面前。杜之清就擡起手,用他的衣袖給我擦臉頰的淚痕,“哥哥,你怎麽還在哭啊,不許哭了,不然父親會以為是我欺負你了呢。”

我看着他稚氣的臉蛋,然後将另外一面臉頰湊過去,“這邊也要擦。”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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