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回
中書令崔大人的禦賜私宅果然不遠。走了約莫半柱香的功夫,一處清淨宅邸就映入眼簾。
崔渚抱着李衍立在門口,李衍自表哥懷中伸出手來敲了敲門。很快就有人來開了門,開門者正是崔家書童崔伯星。
三年前崔渚撞破李衍真容的時候,崔伯星雖然并不在場,但後來也知道了“宜安姑娘”的真實身份。
是也,當他打開大門,第一眼看到崔渚懷裏頭抱着個人時,先是第一驚;再仔細一瞧那人面孔,正是當初把他兩人騙得團團轉的端王時,又是第二驚。
這一驚一乍之下,崔伯星當場呆在原地,狀似木雞。
崔渚也不多做解釋,只說端王殿下生病了,你快去醫館尋個大夫來,便繞過崔伯星進了宅內。
李衍回過頭自表哥肩頭望去,只見那崔伯星大受震撼,跌跌撞撞地跑出門去,也不知會不會在路上跌個大跟頭。
而崔渚将端王送入了他平日住的那間卧房裏。先把表弟往床榻上一放,再取走他懷中的文書。一摸書卷封皮,已經沾上了表弟的體熱餘溫。
崔渚面上依舊是平靜淡然,捧着書卷走到卧房西邊,将文書整整齊齊地放回書架之上。
李衍沒想到自己不但能登堂入室,竟然還直接爬上了崔家表哥的床榻!
環顧四周,見崔渚住所清淡雅致,只有些許常用的陳設物品,似是獨居已久、并無妾侍的模樣,心中一喜。再深深呼吸,只覺得崔渚常用的那溫柔綿厚的水沉香味撲面而來,真教他飄飄然如入雲端。
崔渚收好官家書卷,又取了兩床棉被來給表弟蓋。
李衍連忙踹了靴子,脫了外袍,又拆了發髻,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等着表哥伺候。
于是,崔渚将棉被一層層鋪在李衍身上,眼看着就蓋起了一座被子山。
李衍又拉起錦被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對晶亮眼睛,含情脈脈地望着崔家表哥。
崔渚則端端正正地坐在床邊,伸出右手,放在李衍額頭上感覺溫度。
李衍本還不覺得有什麽,躺下以後,确實感到頭暈眼花,身體發虛,果然是生病了。
他咳嗽幾聲,笑道:“雁洲哥哥,你第一次來我家的時候就生了場大病。如今我來你家也生了病,我們這樣算不算是有緣呢?”
崔渚收回右手放回膝上,淡淡地說:“說是冤家還差不多。”
李衍喜道:“那也是歡喜冤家罷!”
崔渚搖了搖頭,道:“天底下哪兒有兩個男人做歡喜冤家的道理呢?”
昨夜銀屏閣的白衣琴師贈予的那盒軟膏,還被端王揣在懷裏頭,這會兒子真嫌硌得慌。
李衍眼珠一轉,狡黠地說:“雁洲哥哥,這你就不知道了罷?男人與男人也是能相好的!”
“是又如何?”崔渚冷冷地說,“難道我崔雁洲也要做你端王殿下手心裏的‘男家雀兒’麽?”
李衍忙道:“你別聽三哥哥胡言亂語,我可是清清白白的!”
崔渚卻不信,追問道:“那麽昨日你是在哪裏過夜的?又是如何沾染病氣的?”
李衍登時張口結舌啞口無言。若是本王膽敢說出“銀屏閣”這三個字,那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怪也怪他先前男扮女裝把崔家表哥騙得太過。就算他如今說出實話,崔渚也不可能會相信,堂堂端王不辭辛苦跑去了煙花柳巷,居然什麽也沒做,只顧着喝酒哭鬧睡大覺了。
難怪人們說自作孽不可活。李衍是懊惱異常,悔不當初。
另一邊,崔渚見李衍默然不答話,心中更是酸澀,道:“等到大夫來了,你可得跟大夫說實話。然後你就在這裏住下,伯星會好好照顧你。若是陛下有什麽旨意,我也會知會于你,你安心養病便是。”
端王一聽,崔家表哥這意思是要把本王丢在這兒不管了?
如此想着,李衍哪裏還能躺得住?
他忙掀開被子山,強撐着身體半跪在床上,從背後一把抱住了崔渚,喊道:“雁洲哥哥!我李衍宜安可以對着李家的列祖列宗發誓,我是清清白白的,絕對沒有什麽莺莺燕燕男家雀兒不清不楚!”
崔渚吓了一跳,忙把李衍摁回床上,道:“你這是作甚?趕緊老實躺下休息,要是再着涼了要怎麽辦?”
李衍問道:“那你是信我還是不信我?”
崔渚略作猶豫,終究還是搖了搖頭,他是不敢再相信這前科累累的小騙子了。
崔家表哥怎的這麽難哄!李衍索性豁出去了,聲嘶力竭地喊道:“雁洲哥哥,弟弟心裏頭只有你一個人阿!我已經愛你愛得死去活來,哪裏還顧得上旁人呢?”
李衍是扯着嗓子竭力喊出這一番告白,喊完之後便痛苦地咳嗽起來。一張小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好不可憐。
而崔渚更是震撼視聽難以置信!
什麽愛與不愛,還死去活來的?端王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難道說男扮女裝這種小把戲已經沒意思了,端王又要換個花樣來戲耍他了麽?
李衍看出來崔渚并不信他,掙紮着又要起來分辨。崔渚再不由分說地把他摁了回去。兩人正拉拉扯扯糾纏不休的時候,崔伯星引着大夫着急忙慌地回了崔宅。
有外人在場,崔渚又恢複了冷面孔,李衍也只好暫時将一腔深情按下不表。
大夫進了屋,崔渚與崔伯星都出去回避。那大夫給李衍把了脈,又問過飲食作息,便知他是急憂傷身又兼飲酒無度,這才引起了此番病症。
只要端王安心調養,不消數日就能康複如初了。
李衍一聽,他能在表哥身邊待上好幾天,更是喜出望外,一邊咳嗽一邊傻笑,活像個小瘋子。
大夫也是見怪不怪,出門又喊崔伯星随他去開方子抓藥材。
正巧,端王貼身侍衛李世榮也大包小包地趕到了崔宅。
原來,他知道自家王爺被崔公子帶走以後就回了一趟皇宮,将端王平日常穿常用的衣裳物品悉數打包送了過來。
見崔宅人丁稀少,李世榮也留下來給崔伯星幫忙。兩人合力,生火做飯,燒水煎藥。先照顧李衍吃了一碗白米粥,又趁熱喂了湯藥。
李衍吃過粥又喝了藥,發熱的病症也愈加明顯。可憐端王只覺得渾身發虛,時冷時熱,暈暈沉沉,眼冒金星。李世榮勸他早先休息,他卻不肯,硬是要跟崔渚說幾句話再睡覺。
崔伯星無法,只好趕緊把崔渚叫了過來。
崔渚進屋一看,見李衍像只小病貓兒般可憐兮兮地縮在被子山裏,明明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還強撐着不肯睡覺,一定要等着崔家表哥過來。也不知他到底有什麽重要的話,非得現在說出來不可。
于是,崔渚立在床邊,不冷不熱地說:“端王殿下,你這是又在鬧什麽脾氣呢?”
李衍吸了吸紅鼻子,悶悶地喚道:“雁洲哥哥……”
端王病容實在可憐,崔渚的口氣也不由得軟了不少,道:“我在的。你有什麽話就趕緊說了罷,說完好好休息。”
侍衛李世榮悄悄退出屋外,輕手輕腳地合上門扉,還順手拉走了崔伯星。
端王才能與崔家表哥獨處,便竭力打起精神,半睜開朦胧眼睛,問道:“雁洲哥哥,你還在生我的氣麽?”
崔渚皺了皺眉,沒有做聲。
他讓端王長話短說,沒成想端王居然直接将三年前的舊賬給翻了出來,這要他如何應對呢?
再說了,端王問的是他仍在生氣與否。其實,崔渚剛回幸原的那段時間,确實是很生氣的。但到後來時間一長,惱怒也好、不平也罷,全部都變成了一腔思念,直将崔渚折磨得朝思暮想夜不能寐。
這般情思,又要崔渚如何回答呢?
見崔渚不答話,李衍痛苦地咳嗽了幾聲,喘着粗氣兒說道:“雁洲哥哥,不管你還在不在生我的氣,我都得告訴你。當初,我對你說,我只有那麽一點點喜歡你,這話并不是真的。”
這才一會兒功夫,李衍的病情就比早上嚴重許多。崔渚于是坐在床邊,用冰涼手背去碰李衍的額頭,随口問道:“那麽,什麽話才是真的呢?”
李衍将崔渚的手從額前拿下。雖然已經渾身虛弱無力,但他還是将雁洲哥哥的手當作至寶握緊了放在心口前,答道:“我不是只有那麽一點點喜歡你,應該是很喜歡、很喜歡才對。”
崔渚愣住了,又想起端王早先如雷貫耳的那句“我愛你愛得死去活來”。眼看着李衍已經病成這樣,還萬分執着地要對崔家表哥傾訴情思,這也讓崔渚不由心中起疑。
難道……
難道端王說的話都是真的?
饒是端王平日裏再怎麽幼稚頑皮,現在他生了病渾身難受得不行。若只是為了撒謊戲耍,總也不至于做到這種地步罷?
李衍這病是突如其來,說話間,他已燒得暈暈乎乎不知東南西北了。他也不再管有沒有得到回答,只是一味地将表哥的手摁在左胸心口處,自顧自地說道:
“雁洲表哥,我是真心愛你。當年你走了以後,我難過了好久好久,那座懷雁樓,就是我為你而題的字阿。我還記得,那個時候,我幾乎每天都會登樓望渚,懷念于你……我真的好後悔好後悔,我當初真不該騙你的,可我也跟你解釋過了。我早就想告訴你真相,卻是騎虎難下進退兩難……””
崔渚輕聲問:“是真的麽?”
李衍咳嗽幾聲,篤定地說:“千真萬确。”
崔渚垂下眼眸,默默沉思,卻是沒有從表弟懷裏将手抽回來。
李衍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咬着下唇,晶瑩星眸已經濕潤,眼皮、鼻尖也都泛紅了。
而崔渚最見不得的就是李衍落淚的情狀。
當年幸原公子回到幸原以後,幾乎每夜都會想起那日在聽泉閣裏,李衍跪坐在地,哭喊着“哥哥”、“哥哥”的可憐模樣……
但崔渚到底被李衍狠狠騙過一回,還為此改變了心性,是也不敢再輕信他人,便問:“既然你那麽喜、喜歡我,那麽這三年間,你又何故不曾與我書信一封?你是否徹底把我忘到了腦後?難道這也是騎虎難下進退兩難麽?”
李衍委屈地說:“那是因為我太愛你了呀!你走了以後,我的心好痛好痛……心痛了,自然就往回縮了……”
崔渚不明所以然,問道:“這又是什麽意思?”
于是,李衍打起精神,将恭王李潇那番“手若痛就要縮,心若痛就要忘”的理論通通告訴了崔渚。
崔渚聽完,簡直不知所雲,費解地問:“若是你真心喜歡一個人,又怎麽可能強迫自己不去想他?”
就拿崔渚自己來說罷,他就是對“宜安妹妹”日思夜想不能自已,還為此轉了性子呢。
李衍自己也是方才想清楚這些道理的。眼下遭到崔渚追問,他也答不出個所以然,只能說:“我是太喜歡你了,反而不能再去想你,否則就要心痛而死。你剛走的那段時間裏,我是睹物思人,黯然神傷,形容憔悴……後來,我把你鎖在了心尖尖兒裏,再也不去想你,這才慢慢恢複過來的。”
其實,他兄弟兩人都是在為對方而黯然神傷:一個是日思夜想,飽受相思之苦,最終悄然了轉變性格;另一個,則是将這份回憶束之高閣,封存在心中,這才保全了這活潑純摯的心靈。
這兩種應對方法是殊途同歸,也是難分對錯了。
崔渚雖未能想明白李衍的話,但是看表弟現在是燒得雙頰通紅神志不清,卻還要緊緊牽着他的手,竭力傾訴綿綿情思,又哪裏能狠心把他抛下?
再說李衍身在病中,也沒了平日那份頤氣指使的驕橫氣勢,如同鴻鹄折翼般弱質可憐。這會兒他燒得糊塗,就緊閉着雙眼,口中還喃喃喚道:“哥哥……雁洲哥哥……”
崔渚的目光神态都柔和了許多,倒有些三年前的溫柔氣質了。
他的左手還被李衍緊緊握在懷裏,就用右手幫李衍擦掉臉上的淚痕,應了一聲:“我在的。”
李衍又迷迷糊糊地問:“雁洲哥哥,你喜歡蓮花嗎?家宴那天,你對着蓮池一個人看了好久好久。可惜皇都的蓮花都還沒開,但是陳宛的蓮花已經……”
崔渚哪裏好意思說,那時他雖然面對着蓮池,心裏卻在想着這個小騙子,便道:“蓮花麽……并不讨厭就是了。”
“喔。”
李衍輕輕吸了吸鼻子,又問:“那你喜歡吃酒麽?陳宛的米酒清甜可……咳……咳咳……”
崔渚實在是不忍心再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