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四回
夏至那日,皇都內城河上照例起了花燈節。
人們在河邊放花燈、點燈籠,祝願祈福,結伴相游。到了夜間,內城河裏已飄滿了五顏六色的花燈,小巧精致的花燈随着柔波輕輕搖曳,可憐可愛。
而河岸邊街道上還挂起了一排排朱紅燈籠。燈籠與花燈的光亮彼此輝映,倒映在清澈的河水,滿河的光點搖搖曳曳,晶瑩閃亮,恰似天上的銀河垂落在凡間。
皇城中的青年男女、公子佳人都結伴兒來到花燈節玩耍,街道兩邊更是聚滿了商販走卒,寬闊的大道上人流如織,熱鬧極了。
李衍與崔渚一前一後地走在河邊。
見路上往來的行人皆笑語晏晏,河中花燈閃耀,美不勝收,不似凡間,端王心中頗為歡喜。但轉頭再一看走在前面的崔渚,便馬上想到自己明日就要與表兄分別,胸中又生起了百轉愁緒。
李衍腳步越來越慢,崔渚也察覺到李衍心情不佳,便停止腳步耐心等待。
待李衍慢吞吞地跟上來,崔渚才問:“怎麽了?怎麽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這花燈節不好玩麽?”
李衍恹恹地說:“沒什麽。”又走到表哥身邊,慢慢地将臉埋在他的肩上。
從前,表哥身上的水沉香總是能讓他安心凝神,但今日聞着這股綿厚溫柔的味道,端王卻覺得心中更是辛酸。
再說崔渚今日穿了常服,一身月白衫子再佩着腰間玉環、頭上玉冠,更顯得幸原公子英俊潇灑。李衍憂愁地望着表哥的面容體貌,想将他的模樣好好地記在心裏,回了陳宛後才能日日思念。
這些日子以來,李衍一直是如此情緒低落。崔渚不明所以,貼心地問道:“宜安,你可要去河邊放一盞花燈?”
李衍點了點頭。于是,崔渚就牽着他去買了兩盞花燈,又向商販借了筆墨,準備在花燈的紙閥寫上心願。
李衍心神不寧地握着毛筆随手寫字,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彩色的紙閥上已經多了 “孤雁落洲” 四個娟秀小字。
原來,由于李衍滿心滿意都想着表哥哥,于是筆随心動,不自覺地就寫下了崔渚的名字。
李衍盯着“孤雁落洲” 這四個字,只覺得心中遼闊而寂寞,又想起了三年前,崔渚剛離開陳宛的那段時間裏,自己每每登上懷雁樓望江思人,是多麽孤獨多麽憂愁。
而那些孤單日子,很快又要重演了。
端王雙眼一濕,幾乎掉下淚來,趕緊再提起筆,在“孤雁落洲”後面又加上了一句“與我長相厮守,再不分離”。然後将紙閥折成三疊,小心地塞入了花燈的枝葉之中。
另一邊,崔渚也寫好了紙閥。
李衍偷摸摸地用袖子擦了眼淚,勉強擠出個笑容,湊到表哥身邊,問道:“雁洲哥哥,你寫了什麽願望呀?能給我看看麽?”
崔渚溫柔一笑,道:“當然。”于是把手中紙閥遞給李衍。
李衍接過一看,紙上端端正正寫着幾行字:“唯願吾愛阿衍,宜其家室,安既且寧,長相厮守,再不分離”。
李衍先是看到了“宜其家室,安既且寧”這八個字,心中頓覺暖意融融,又看到崔渚還與他心有靈犀地寫下了“長相厮守,再不分離”這一句,心中酸澀難言,眼淚水終究還是落了出來。
李衍咬着嘴唇,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眼淚,幾乎浸濕了紙閥上未幹的墨跡。
崔渚心中一驚,問道:“你這是怎麽了?竟然如此感動麽?”
崔家表哥怎的這麽不懂兒女情長?李衍用袖子擦幹眼淚,将紙閥還給了崔渚,道:“笨哥哥,快與我去放花燈罷。”
崔渚活了小半輩子,也只被李衍一個人罵過“笨”,便無奈一笑,将紙閥放入花燈,然後與李衍一起來到河邊。
兩人一齊将各自的燈盞放入了河中,只見兩只彩色小燈随波遠去,一前一後,慢慢悠悠,似是在彼此追逐,又似是在相互陪伴。
可愛的花燈就帶着主人的美好心願,遠遠地飄去了天河之上。
李衍望見,夜色之下,滿河星光,斑斓璀璨,心想其中究竟有多少心願能成真,又有多少只是一紙空文而已?心中更是惆悵,于是轉身撲進了崔渚的懷中。
崔渚順勢摟緊了李衍,溫柔地問:“你今日怎麽了?似乎特別多愁善感。”
李衍倒是很想問他一句,明知我馬上就要走了,你又為什麽能如此坦然自若?
但千言萬語,最終只化成了一句話……
李衍仰起頭,淚眼朦胧地看着崔渚,道:“雁洲哥哥,我要你!你就成全了我罷,好不好?”
崔渚面色一紅,道:“你……原來你竟是為了那檔子事而如此惆悵?”
李衍道:“難道不行嗎?情之所至,難以自禁。既然我們已經心意相通,為何不能更親昵一些呢?”
尤其是兩人的別期将臨,李衍更是想把自己交給崔渚,免得這個表哥以後把他給忘了。
崔渚原本是疼惜李衍,不想讓他受這個苦,但見李衍已經思春到了如此地步,他也不願再按捺自己,于是認真地說:“好。”
李衍眼含淚光地點了點頭,便牽着崔渚的手回了家。
李世榮、崔伯星都跟着尹煦出去玩了,崔宅裏只有崔渚與李衍兩人。
在這個星光璀璨、熱鬧無邊的夏至晚上,李衍當初從柳卿那裏得來的那盒軟膏,終于派上了用場。
他們一同沐浴,互相撫拭,然後彼此擁抱,徹夜纏綿。
崔家表哥是那樣溫柔而有耐心,叫李衍沉淪其中,不能自已。崔渚出于憐惜之情而多有克制,但李衍一直纏着他不肯放開,叫崔渚又是情動又是憐愛,更覺得宜安在床上可愛到了極點。
還好,雖然兩人都是初次,但因為□□,所以身體也十分契合。
如此的甜蜜歡愛之後,李衍更是不願意離開崔家表哥,但時間卻不會為他們停止。
事後,崔渚摟着李衍,已經安心地睡去了。李衍也困得不行,卻還強打着精神不肯入睡。他仔仔細細地盯着表哥的容顏,一定要把他臉上的每一個細節都記在心裏,日後拿出來反複地回味……
第二日清晨,公雞打了一聲鳴,崔渚就醒過來了。
見李衍眼圈發黑還直勾勾地盯着他,便吓了一跳,道:“你這是怎麽了?難道你是一夜沒睡麽?你今日還要趕路呢,路上怎麽能吃得消?”
李衍委屈極了,道:“雁洲哥哥,你怎麽能這麽狠心?你怎麽能舍得與我分開呢?”
崔渚愣了愣,道:“說什麽狠心不狠心的,反正我下個月也要去陳宛赴職了,只是暫時分別一個月而已,難道你連這三十天都忍不了麽?”
什麽赴職?赴什麽職?
李衍吓了一跳,卻隐約感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忙問道:“雁洲哥哥,你在說什麽呢?”
崔渚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李衍根本不知道他調職的事情!于是大為無奈,道:“怪不得你這段時間以來這麽憂愁,原來尹煦公子沒有告訴你呀。”
李衍急死了,說:“到底是什麽事呀?怎麽還跟尹煦有關系了?”
崔渚解釋道:“尹煦公子的父親是陳宛刺史尹大人,尹大人年紀大了,想要依仗這些年來在陳宛做出的政績,回到皇都來做官,但眼下朝中并沒有空餘官職,于是尹煦就來皇都走動關系。我就順水推舟向陛下提請了調職。陛下仁厚,已經恩準。等到下個月,尹大人就要來皇都做中書令,而我就要去陳宛府做陳宛刺史了。”
李衍終于明白過來了!
難怪崔渚如此坦然,原來他早就安排好要和本王一起回陳宛了!
李衍當即破涕為笑喜不自勝,又開始胡言亂語,道:“雁洲哥哥,刺史是從三品,中書令是正三品,你和尹大人調換官職,可是吃了虧呀——為了與我長相厮守,你主動被貶官了。”
崔渚笑了,道:“我崔雁洲難道不是堂堂正正的正一品親王妃麽?”
李衍哈哈大笑,道:“是了,就是這麽個理兒!哥哥,你也真是的,怎麽不早點告訴我呀?害我難過了這麽多天。”
崔渚道:“你和尹公子是好朋友,我原以為他已經告訴你了。喔,或許是他也以為我會告訴你,所以才沒有與你說罷。”
這真叫喜從天降,李衍簡直高興壞了,管尹煦那邊是怎麽回事,總之他與表哥不用分開就是了!
于是,端王這天就開開心心地坐上馬車,不日就回到了陳宛府。
再過了一個月,皇帝果然頒發聖旨,尹刺史接了中書令的位子,很快就舉家搬到了皇都,而新任陳宛刺史崔渚則風風光光地走馬上任了。
時隔三年,幸原公子又回到了陳宛。陳宛名士文人們皆奔走相告,端王更是喜悅。王府已經在籌備酒宴要款待崔渚,誰料崔渚來了陳宛以後,說他是陳宛的父母官,不是端王一個人的幕僚,故而不宜接受端王的酒宴。
崔大人不但不賞臉,反而還把端王教訓了一頓,說他是奢侈鋪張,不會過日子。
端王簡直給鐵面無私的崔刺史氣得半死!但念着崔渚是新官上任,李衍也不好拆崔渚的臺,就讓人将洗竹苑給收拾出來,特地請崔刺史住回王府。
誰料,崔渚竟然也不願意去王府住,說他身為刺史,應當行使監察管理之職,不能住在親王府中,否則就是不合禮法。
李衍聽了這話,更是勃然大怒!當場拍案而起,揣上柳卿送的那盒軟膏又跑去了刺史府。
他揪着表哥又是撒嬌又是耍賴,折騰了整整一夜,崔渚終于同意,以後每逢初一十五,崔刺史就會以親眷身份去王府小住。
“那麽其他日子呢?”李衍追問道。
崔渚答道:“至于其他日子麽,殿下可以到刺史府來。你是陳宛王,以後也要體察民情知曉時事,可不能再做甩手掌櫃了。”
這就叫山不就我我就山,端王此後便天天地往刺史府跑。
陳宛人都贊嘆崔大人果然有一套,居然能督促得端王如此勤政,真不愧是春風化雨的幸原公子。
而李衍日日地跟在崔渚身邊,就好像回到了當初在王府裏的日子。崔渚替李衍管理着陳宛府的大事小狀、民情百态,倒真有幾分賢內助的意思。
不過呢,崔渚一邊做事情,一邊還會給端王講解教導。端王一開始還認真聽,沒多久就聽累了,便撒嬌說要去休息。崔渚自然不允許,說他是怠惰懶散,又講了許多大道理。
李衍聽得煩不勝煩,直說我以後再也不來找你玩了!
崔渚也不理他,不管李衍口中怎麽說,到了第二日,端王殿下還是一大早地就颠颠地跑來刺史府。
端王心中也是無奈,若是他來了刺史府,就有一堆麻煩事等着他處理;但若是他不來,那就見不到表哥哥了,多寂寞呀。
端王進退兩難,頭痛了很長時間。但都說一物降一物,時間一長,端王竟然漸漸地發現了對付表哥的妙招——
只要他在刺史府內留宿一夜,第二日起來,他都不用再撒嬌,表哥哥自然就會把所有事情一并承擔。
于是端王大喜,開始頻頻地留宿在刺史府,連王府也懶得回去了。
當初從柳卿那兒得來的軟膏早就用完,于是端王又置辦了兩盒新的:一盒放在了刺史府,一盒放在王府。如此就是再無後患,幸福永遠。
而陳宛太後李崔氏見兒子天天地往刺史府跑,也就知道千回百轉,親兒子和親侄子還是在一起了。
都說人各有命,李崔氏修行已久,也知道順應自然的道理,便默許了這段姻緣。
于是李衍便和崔渚天天夜夜地膩在一起,倒真應了那句“長相厮守,再不分離”。
而在崔刺史和端王的通力合作之下,這陳宛府也是越來越熱鬧,成為了江南一方名城。
又是一年盛夏,崔渚偶然得了空子,李衍自然纏着他出去玩。
原來城裏的靜蓮茶屋最近來了一位新琴師,琴技了得,非同一般,很受歡迎。這李衍就拉着崔渚去吃茶湊熱鬧。
等到了靜蓮茶屋,兩人一進雅座,便見蓮花連綿一片,如同瑤池粉雲降臨凡間,美不勝收。再看新來的琴師柳卿,正認認真真地彈着琴曲,而陳宛衆雅士環坐在側,其樂融融,歡笑一堂。
于是,李衍悠哉悠哉地依靠在雅座中,面前是自家清俊溫柔的表哥哥,身旁則是清風動水,蓮香葉碧,便覺得天底下沒有比本王更逍遙的人了,不由得哼起了《莺莺操琴》最末的一段唱詞。
唱的是:
“瑤琴上了囊,
爐內熄了香,
香幾擺側旁。
閉上綠紗窗,
跟随小姐轉閨房。
這叫長日夏涼風動水,
涼風動水碧蓮香,
果然夏景不尋常,
果然夏景不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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