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花燭

龍鳳花燭徐徐燃燒着,一滴蠟淚順着邊緣滑下。

新房內,祝照睜大了雙眼盯着自己的手,而端着凳子坐在床邊,與她有些靠近的明雲見,也顯然不知所措。

在這靜默之中,祝照偷偷朝明雲見看過好幾眼,其實也不算偷偷,因為祝照的眼睛很大,窗前兩盞燭火非常明亮,火光就倒映在她的瞳孔中,稍稍轉動視線,明雲見都能看見。

這般安靜,實在不該。

明雲見被賜婚之後,朝中幾個翰林院的朋友,也與他說過幾回成親時發生的事兒,索性他們之中不盡是娶了自己心愛之人,但人人談起,新婚之夜都是美好的。

至少,不如他現下這般尴尬。

明雲見終于打破了詭異的寧靜,道:“你的頭飾……重不重?”

祝照啊了一聲,伸手扶了一下壓在頭頂的珠寶首飾,那是金冠,大多是銅絲編成的花型再串上瑪瑙珍珠一類,的确很重,于是她點頭。

明雲見道:“那摘了吧,你一呼吸它就晃,螺钿的墜子閃得本王眼疼。”

祝照聽話,摸着頭上的發飾不容易地摘了下來,還勾亂了幾縷發絲,一截垂在了前胸,黑發柔順,沒了那些珠光寶氣的東西,倒是更為标志。

“既然都摘了發飾,不如就早些休息吧。”明雲見說罷,突然站了起來。

祝照明顯察覺到了壓迫感,跟着擡頭望着他,緊張兩個字都快從她的眼中蹦出來了。

出嫁前,徐二夫人教過她一些東西,因為徐二夫人害羞,自己也沒說多少,大致描述了一遍,至少讓她懂得一些,祝照聽得不全,現下卻猛然有了畫面,一些旖旎場景沖入腦海,她呼吸都停了,僵硬得仿佛一塊木頭。

明雲見居高臨下地看着對方,靜了會兒,道:“本王回自己房裏。”

祝照一愣,明雲見說完這話,轉身便走了,她就這麽盯着對方的背,眼看着一身暗紅喜服的男人走出了新房,還關上了房門,沒一會兒這處靜了下來,祝照才反應過來了。

徐二夫人交代的事,恐怕短時日內,不會在她身上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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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成親,本就不是他們自願,更何況祝照年幼時在京,也聽明子秋說過一些關于明雲見的事,知曉他尚是少年時,心中有個喜歡的人,只是那時也是皇帝賜婚,他喜歡的大家閨秀,成了他人的妻子。

十年過去,明雲見遲遲沒有娶妻,祝照在京的這百日內,于客棧中聽到一些坊間謠言,說的都是明雲見遲遲未娶,實則是放不下過去心中所愛。這些話,不知真假,但祝照心想,他都二十六了,皇帝不賜婚,他也就不成親,即便不是為了過去心中之人,也是對婚姻極為真誠的。

若非真心所愛,便是迫于聖旨娶了,也斷不會稀裏糊塗洞房花燭。

祝照如此猜測後,心裏也沒多難受,只是被人無聲拒絕,總歸是丢了點兒顏面的,但她方才腦海中幻想之事沒有成真,也是松了口氣。

人都走了,祝照便坐不住了,該有的禮都辦完,她早就餓了。

這麽些日子小松每日定時定點來送飯,祝照天一黑不吃胃便開始叫嚣了,今日這妝容打扮,足足花了大半天功夫,又在吉時出門,被送到了新房之後她動也不敢動,腰酸背痛不說,肚子也不知叫了幾聲。

新房的桌上擺了一些糕點與瓜果,花生被明雲見吃了一半,還有紅棗桂圓紅豆糕,她提着厚重的裙子便坐在了桌旁,見沒餐具,幹脆動手去抓,吃了幾顆紅棗後,饞蟲被勾了出來,她也不顧那麽多,瞧見什麽吃什麽。

祝照怎麽也沒料到,明雲見會去而複返。

方走出新房後沒多久,明雲見便在長廊處停下了,廊外美人蕉的淺香傳來,他朝右側看去,便見綠瓦亭下,一大片紅色美人蕉開得豔麗,長廊下的幾盞燈籠照着光亮,恍惚瞧去,像是燃了一片火。

某些記憶湧上了眼前,曾經的祝府圍牆頭上蓋的也是綠色琉璃瓦,他當時酒醉,由夜旗軍攙扶,遠遠看着祝家府門後大雨都無法傾滅的火,不知是酒未醒,還是雨勢大,那一片豔紅,乍然相似于現下綠葉中的芭蕉花。

明雲見抽出了腰上挂着的銀扇,展開呼呼地扇了幾下風,還是轉身回了新房處。

他走到門前輕輕推開房門,便見祝照将嫁衣外的一層寬大且累贅厚重的大氅脫下,穿着繡了芙蓉花的中衣,端莊地坐在了桌旁,尚算斯文地往嘴裏……塞了第三塊紅豆糕。

這一瞬,明雲見突然想起了一句話,小松說得對,她的嘴看上去小小的,但一口能塞下的不止兩塊玉子糕,而是三塊紅豆糕。

祝照聽見有人進門了,而且非常突兀毫無征兆地就将房門推開,她吓了一跳,轉頭過去見到明雲見,一嘴吃的咽不下去,慌亂之中嗆紅了眼,嚼碎了的紅豆糕都吐了出來。

祝照扶着桌子邊,一手捂着嘴拼命咳嗽,氣都喘不過來。

明雲見連忙走過去,放下扇子為她倒了杯水,祝照喝了水後才覺得稍稍好點兒,只是咳嗽還沒停,心口沒被噎得太悶了。

一連喝了好幾口水,祝照才将卡在喉嚨裏的紅豆糕給咽下去,而後順着心口的位置拍了拍,咳嗽轉好,臉漲得通紅,眼淚都流下來了,還有一粒挂在下睫上。

明雲見見她喝水喝得急,下巴上沾了些茶水與紅豆糕的沫子,于是走過去捏着她的臉頰将她的臉擡起來,用随身帶着的手帕替她擦着下巴與嘴角,眉心輕皺,而這期間,祝照吓得不敢說話,就連咳嗽也不敢出聲,只忍着悶聲咳,肩膀一顫一顫的。

等明雲見擦好了,這才松了她的臉,坐在對面滿是無奈地看着她。

祝照的表情,有些委屈,也有些驚訝,她疑惑地看向明雲見,便是不說話,明雲見也明白她的意思,是問他怎麽回來了。

“哪兒有姑娘家如你這般,一口吃三塊糕點,有人跟你搶呢?”明雲見先是數落了一句,又道:“況且本王是鬼嗎?見了便噎成這樣兒,你怕本王?”

祝照搖頭,因為方才咳嗽,嗓子還沒緩過來,聲音略微沙啞地說:“不是怕,只是……我吃相不雅。”

“尚有自知之明。”明雲見說道。

祝照的頭低下去了。

想起了自己回來之事,明雲見又道:“今日成親,實非你我所願,本王不強人所難,亦不會對你做出非分之事,但府裏眼線多,你畢竟還是個……”孩子兩個字,明雲見吞了回去,改道:“你初入府中,若今晚本王回自己房中,恐怕有些腦木的下人對你不敬,故而,今夜本王留下。”

祝照朝他看去,眨了眨眼,明白明雲見的意思了。

他是文王,每日還得上朝,朝中亦有朋友,雖說皇帝未必派什麽要事讓他做,但也不可能天天留在府中看着她。

本就是不情願的賜婚,祝照入京以來,明雲見也沒對她熱情過,今晚不留下,她這個文王妃便是形同擺設了,在文王跟前無分量,下人也不會把她放在眼裏的。

“祝曉……曾與本王有過幾面之緣,若是深交,必是志同道合的友人,你是祝曉的妹妹,又随子秋喊本王一聲皇叔,那本王便暫照顧着你吧。”明雲見道:“今後你便将文王府當成自己的家,一切用度,皆按王妃的去府庫裏拿,明日本王找兩個丫鬟跟着随行伺候你,可好?”

祝照點頭,乖巧道:“好。”

明雲見輕輕嗯了一聲,問:“還有問題嗎?”

祝照立刻道:“有。”

“問。”

“那日後我是應當叫您……王爺、還是夫君、又或是……皇叔?”祝照認真問出。

明雲見想了想,說:“除了夫君這個稱謂之外,随你高興吧。”

“我還有個問題。”祝照開口:“今晚……我睡哪兒?”

“床上。”明雲見理所應當地回答。

祝照又問:“那您呢?”

明雲見看向新房周遭,頓時無話說了,這新房怎麽連個軟塌都沒有?房內處了一張雕龍畫鳳的婚床之外,便是四張圓凳子,屏風隔了好幾個,也不見有個能叫人休息的小間。

一炷香後……

祝照靠在床裏,身上衣服沒脫,蓋着繡了兩只鳳凰的大氅,頭飾一并卸下放在了桌案上,而她保持着僵硬的姿勢,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小腹,只有眼珠子朝右側瞥了一眼。

床上唯一一張被褥,被卷成了長條兒,擱在了寬大的軟床中央,祝照在裏,穿着暗紅色喜服的文王明雲見,在外。

她只要一轉頭,就能看見明雲見的側臉,心裏有些話,祝照想問,借着微暗的光,明雲見未必能看見她的表情,祝照才有勇氣低聲開口:“王爺在酒風十裏與我說,見我,是想見我相貌如何,這句話是騙我的吧?”

若真是在意她美醜與否,便是對她尚有想法,既無想法,那她回京後那日明雲見找她,必是有其他原因了。

明雲見沒有回答,但也沒有否認,他只是側過身,背對着祝照的方向的,面對着一室紅燭雙喜,還有暖帳上挂着的金絲穗子,輕輕嘆了一口氣。

十年安穩,一夜荒唐。

燭火滅了大半,只留了窗臺附近的幾只,後來明明暗暗,被縫隙裏的風給吹滅了,新房內驟然黑了下來,屋外還燈火通明,善後的下人都沒睡,只是誰也不敢經過這所院落,怕叨擾了主人休息。

腦子裏想的事兒多了,便容易頭疼,明雲見閉上眼後大約一個多時辰才漸漸有些困意,躺在他身後,隔着一條被褥的祝照,自睡下之後便分外安靜,連身都沒翻。

子夜剛過,文王府內的燈漸漸滅了不少,只留了個別的兩盞,供還未睡下的人照明。

明雲見平躺着尚未完全睡着,突然聽見耳畔窸窣,他微微皺眉,沒睜眼,身側的被褥明顯一動,像是被人壓住了,随後一截衣裳掃過明雲見的手,他才終于沒忍住,睜開了眼。

一睜眼,便對上了蹲在他身邊,一手按在床沿,意圖從他身上爬下床的祝照。

祝照的嫁衣有些累贅,袖口偏大,她嘴裏咬了左手的一截袖子,右手袖子挽起來許多,不知何時落下,擾醒了明雲見。

她就這麽愣愣地蹲在明雲見的腰側,睜圓了一雙眼睛如夜貓子,長發睡得有些亂,毛茸茸地貼着臉。

明雲見被她這模樣一驚,剛有了半分睡意,全都散了。

他連忙撐着身體坐起來,瞪着祝照,問:“你做什麽?”

祝照收回了意圖越過他下床的手腳,張嘴吐掉了袖角,抱着膝蓋坐在被褥上,臉頰通紅,小聲說了句:“沒吃飽,睡不着。”

明月見只覺眉尾的筋抽搐了一瞬,又見她方才弓着背想要不驚擾他爬出床時,微微松開的領口中,露出了一截金光。

那是一塊長命金鎖,上頭浮雕麒麟踏火,明雲見眸色暗了暗,過了片刻,才問:“想吃什麽?”

祝照提了個不算無理的要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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