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心疼
蘭景閣內正中間, 共十一盆成年蘭花與六盆蘭苗。
裝在花盆裏的蘭花加上泥土與瓷盆, 至少得有三十斤左右,那蘭花立起來幾乎有祝照的腰高, 光是花盆便到人膝蓋。
明雲見到時,她已經搬了九盆, 懷中抱着一盆, 毫無形象地擡手抹開眼前的雨水, 在臉上留下幾道泥痕, 又很快被雨水沖去。
小松手裏的雨傘險些驚得落地,而走在他前頭的明雲見率先反應過來, 奪過雨傘沖進了蘭景閣內。
待到祝照的身邊,還見她彎腰去捧最後一盆蘭花。明雲見立刻抓住了她的手,将人拉至傘下後, 才驚覺掌心祝照手腕上的溫度如冰一般, 涼得骨疼。
祝照十分虛弱,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一個人将十盆三十斤重的蘭花搬到一旁的, 視線都被雨水給淋得模糊。不知是累的還是凍的,她說話有氣無力,嘴唇顫抖道:“還有花兒……在雨裏。”
明雲見睖睜地看向眼前之人, 他眉心緊皺,心上仿若懸着一把搖搖欲墜的刀, 是預知能戳穿心口的酸疼。
下一刻,祝照便被他抱在了懷中。
明雲見單手解下身上的披風,替祝照披上披風後開口:“還愣着做什麽?叫大夫來!”
小松第一時間冒雨沖去叫大夫, 明雲見把傘遞到了她的手中,道了句:“抓緊。”
祝照雙手抓着傘柄,雙眼緊緊地盯着手中雨傘,尚未反應過來,便被明雲見輕易抱起。
她身量不算高,身形也偏瘦,只是入了文王府後吃得好又不用做事,才稍養胖了些,饒是如此也算單薄的。明雲見将祝照抱起,幾乎不費力,只是她身上滿是冬日的雨水,隔着衣裳都能感覺到絲絲寒意滲入肌裏。
才趕過來的桃芝見明雲見抱着祝照離開,也不知是否要跟在他們身後,回頭瞧着蘭景閣內還有一盆在屋頂漏洞的雨中顫抖的蘭花,忙叫人:“快!将蘭花搬到邊上去,你們幾個找梯子上屋頂,最快将那洞口封住!”
等将府丁安排好了,桃芝才想着要去看祝照如何,出了蘭景閣朝月棠院跑,半路撞見檀芯才知道二人未去月棠院。
明雲見抱着祝照是朝自己的房中走去的。
他的書房本就在乾院,月棠院與乾院之間還隔着一口湖,離得太遠。明雲見的寝室距離書房并無多少路,隔着幾道長廊,幾個花廳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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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照雙手還穩穩當當地舉着傘,便是過長廊與花廳,這瓢潑的大雨與亂吹的風向始終能将人身上給淋濕了。
祝照手裏的傘,準确地遮在了明雲見的頭頂上,風怎麽吹,她怎麽變,就是沒叫明雲見的上半身淋到一滴雨水,只是她自己,便顧不了那麽多了。
明雲見抱着她的手稍稍緊了些,把人往懷中貼近,又說:“顧好你自己,本王不必遮。”
“可是我身上已經濕了,王爺的衣裳還是幹淨的,我淋了不要緊,王爺……”祝照的話還沒說完便頓住,随後她低下頭,将半張臉埋在擡起的胳膊裏,悶悶地打了個噴嚏。
明雲見眉心皺得更緊了,他只是一路無話,腳步加快了些,将祝照帶入自己房中,又放在了床上。
祝照從沒來過明雲見的房間。
乾院裏,她就去過明雲見的書房,因為他的書房白日裏都是敞開的,下人可随意進出打掃,祝照知曉裏頭除了一些書籍紙張,文房四寶之外也沒什麽重要的,才敢進入。
乾院的其他地方,檀芯只是帶她在門前轉過,祝照知曉明雲見的寝室在何處,但他寝室中的擺設,從未見過。
今日入了明雲見的房內,祝照一雙圓眼瞪大,掃過房內的所有陳設,實際上沒什麽特殊的。入門正堂有桌椅,案上放了青色的花瓶,花瓶裏插了兩枝從書房前剪下的紅梅。
屋中有兩扇屏風,一扇在對側,那處有個砌高的小浴池,另一扇便在這邊,擋着床榻與衣櫥。梨花木隔斷兩邊雕花相同,只有細微區別,便是隔斷下挂着的流蘇。
祝照靠在床頭了手上還舉着傘,明雲見将傘拿下收起,随意丢在一邊,便這麽站定床側瞧着她。
祝照身上裹着明雲見的披風,有些雨水透了出來,披風的顏色也暗了些。
她還是冷,只是相較于方才搬花時,在明雲見的懷中依偎了會兒,沾了體溫,稍稍好些了。但祝照依舊禁不住發抖,身上一絲絲地冒着氣兒,頭發上還有水珠滴下,順着臉頰滑到下巴,一滴落在披風上的金龍眼中,暈開淡淡的水紋。
祝照的眼神,顯然是不知明雲見為何抱自己來這兒。
“你可知錯了?”明雲見突然開口,居然是發難,口氣也沒多好。
祝照怔了怔,一雙鹿眼中閃過錯愕,随後布上了委屈與不解,她咬着下唇,可憐兮兮地搖着頭:“我、我是搬花搬慢了嗎?”
“花是草命,你是何命?”明雲見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捏緊,方才見她在雨水中發抖的模樣,腦海中一閃而過十年前祝照被夜旗軍從祝府裏救出的樣子。
她那時也是如此,可憐得毫無生氣,只有一雙眼睛滿是水潤,小臉煞白,瑟瑟發抖。
“孰輕孰重你都不知,還總拿字來問本王你長大了否。”明雲見深吸一口氣,對她道:“你身體本就不好,現下又正值寒冬,怎敢去做這事的?”
“王爺不是……喜歡蘭花嗎?”祝照抿着嘴,雙手互相抓着,無措地扭着手指道:“你喜歡蘭花的,所以蘭花不能有事。”
明雲見聞言,不禁怔了。
祝照心中有自己的輕重之分,并非如明雲見所言的不分輕重。在文王府裏,明雲見最重要,他看重之物自然是第二順位重要。
明雲見喜歡蘭花,但不喜歡她,蘭花不能有事,她無妨。
祝照不覺得自己理解有誤,故而看向明雲見時,委屈中又含了些理直氣壯。
明雲見便就這樣望着祝照,雙眼中倒映出她那張臉,幾乎有些神游在外,不知自己身處何處。滿腦子的回憶皆朝多日前奔去,零零散散從祝照回京之後開始,每一個畫面,都是她的小心翼翼。
明雲見知曉,她是個敏銳的人,但也是個敏感又妄自菲薄的人。
徐家沒有将祝照照顧好,他不止一次這般覺得,現如今更是震驚,一個人如何能将自己的命,看得比草木還輕。
“你覺得在本王眼中,蘭花比你重要?”明雲見問她。
祝照眨了眨眼,沒有回答,明雲見慢慢朝她走近,坐在窗側後将祝照的發絲理整齊。
他的手指帶着溫熱,貼上祝照的臉時微微顫抖,尾指掃過她的珍珠耳墜,透白的珍珠于他眼前晃了晃,一如墜入在他心間的水珠,蕩起了層層漣漪。
噗通、噗通,是心潮,是心動。
“日後記得,這世上沒有任何事物,能與你自己的命相比。更何況你明知自己身體不好,還要在雨中淋着,換做旁人,本王都要以為使得是苦肉計了。”明雲見說着,祝照開口:“我沒有要使苦肉計的意思。”
“我知道。”明雲見的指尖,仍舊摩擦着她的鬓角與耳垂,直至祝照兩邊耳朵的溫度都不一樣了,他才說:“別對自己太差了,叫人看了心疼。”
末了,明雲見又開口:“謝謝你替本王護了蘭花。”
小松帶府中大夫來時,年邁的老人是被他一路拉過來的,沖入明雲見的房內一口氣都來不及喘上,便被小松按在了床邊為祝照看病。
明雲見給她又蓋了兩床被子,把人牢牢地護好了,只露出一截手臂。
大夫來這片刻功夫,祝照已經打了好幾次噴嚏了。冷過了又開始回暖,身體上舒服了,腦子卻不太舒服,昏昏沉沉不過幾個呼吸之間,大夫把脈時,她都快困睡着了。
大夫道:“王妃這是寒氣侵體,得盡快用藥暖身,不可再凍着了,否則必會引起熱病。”
府中大夫還記得上一回京都秋末的一場雨,祝照一病近十日,發燒時就跟快死了似的,都認不得人了,當時可把大夫吓得不輕。
現下好在她人還清醒着,趁着寒氣尚未擴散,趕緊用藥壓一壓,指不定幾碗熱姜湯喝下就好了。
檀芯與桃芝是見了大夫往乾院跑,才知道明雲見将祝照帶到自己房間裏來了。兩個丫鬟就在門外候着,等大夫寫了藥方走了之後,檀芯去煎藥,桃芝回了月棠院取兩件幹淨的衣裳過來,替祝照換上。
桃芝替祝照換衣時,明雲見就在屏風外候着,等桃芝将換下髒衣裳帶出去,又抱了兩床在爐上烘過的暖被過來換下,才對明雲見行禮退出房間。
下午還好,祝照吃了點兒飯便在明雲見的床上睡下了,到了晚間用飯時間,明雲見就叫不起她了。
一如上一回生病那般,祝照渾身燙得厲害,只是還未發汗,腦袋昏沉,醒時雙眼半睜,睡時噩夢連連,嘴裏總是說一些胡話,還将人認錯了。
桃芝喂她喝藥時,她又将人認成了徐環瑩,檀芯來送藥,她還道:“是婉兒姐姐來家裏玩了嗎?”
婉兒是在琅西時,住在他們家隔壁的姑娘,與徐環瑩一般大,但早早嫁出了,這點祝照也忘了。
桃芝有過一次經驗,這回沒有像上次那般被她病得吓哭,只是喂藥的手還是有些顫抖,怕藥太燙,送進她嘴裏傷了,有怕藥太冷,祝照喝下對身體不好。
明雲見就站在屏風邊瞧着,桃芝以前也從未伺候過女子,笨手笨腳,他看不下去,走過去端起藥碗,道:“你下去吧。”
“是!”桃芝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出了明雲見的房間,還低落了一陣子。
祝照見‘徐環瑩’走了,換了個男的過來,她也沒怎麽認人,瞧着對方模糊的身影,開口喊了句:“潭兒哥。”
“叫錯了。”明雲見将勺子喂到她嘴邊,祝照乖巧吞了藥,喝了藥後又砸了砸嘴,道了句:“苦。”
小松是個聰明的,知曉祝照要吃藥了,便出去買了糖葫蘆與蜜餞,上回祝照吃的藥苦,他一直都記着。
明雲見哄她:“把藥喝光便有糖吃了。”
這話,祝照記憶中聽人說過。
那是很久以前,在祝府時,她小時候經常生病,爹娘與哥哥都怕她糖吃多了把牙吃壞了,故而喝藥之後不再給她吃糖。只當時住在祝府的阿瑾哥說自己喜歡吃糖,向爹娘讨了些,藏起來給祝照備着,等她吃了藥後再吃。
祝照讷讷地看着對方,問:“不是潭兒哥,是阿瑾哥嗎?”
明雲見微微挑眉,将藥勺與碗一同放下,擱在旁邊的圓凳子上。
他知曉祝照口中的阿瑾哥是誰,是那不着調的慕容寬。
祝照歪着頭,想揉揉模糊的眼睛,可手太沉了,擡不起來,便見身穿白衣的男子慢慢朝她靠近。
明雲見兩手撐在了祝照的兩側,身體前傾,以幾乎要貼到對方臉上的距離,輕聲問了句:“現在,看得清我是誰了嗎?”
祝照見着眼前之人,眨了眨眼。
“王、王爺離得太近,我也看不清。”祝照的臉驟然通紅,呼吸比起方才更顯得局促些。
明雲見望着她的眼,實則這般近的距離,他也只能看見祝照那雙含了霧氣的鹿眼,與眼中慌亂無措下的羞澀。
“既看不清,又如何認出本王的?”他問。
祝照老實回答:“因為……王爺的身上,有蘭花香。”
湊得越近,聞得越清。
作者有話要說: 噗通、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