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心安
祝照的小馬車一路上為了趕路快馬加鞭不知濺了多少泥點, 停在驿館門前并未引起他人注意。
馬車後方文王府的旗幟也不揚了, 街巷這處無風,地面的青石板縫隙裏還長了青苔, 博城只算是景州中的一座小城,便是大白天裏街上的人也沒有幾個。
小松從馬車上跳下來, 放好了踩腳凳。
方才驿館內的幾位大人都聽夜旗軍說文王妃到了, 故而那其貌不揚的小馬車上下來了個年紀輕輕的女子時, 他們都伸長脖子去看。
女子相貌平平, 未見得有何過人之處,也不知怎麽就讓文王怕得要跑。
桃芝下了馬車後, 才彎腰扶着祝照。
祝照離開王府時并未帶多少衣裳,身上穿着的外衣還是離府那日的一件,嫣紅的鬥篷上海棠朵朵, 等桃芝将她扶下馬車了, 驿館內的衆人才恍然。
先前下馬車的不過是文王府裏的一個丫鬟,難怪姿色平平, 被那丫鬟扶着下來的那位才是文王妃。
衆人早有耳聞,文王娶了個年輕的王妃回來,但衆人也知, 那文王妃怎麽算都十六、七了。瞧這被丫鬟扶下來的小姑娘,臉頰瘦瘦, 面色蒼白,孱弱得幾乎站不穩,半低着頭分外突出那雙大眼睛, 瞧上去就像是十二、三的孩子,不像個成了親的人。
小松率先進了驿館,在裏頭瞧見三名先行的夜旗軍,走上前比劃了一通,那三名夜旗軍面面相觑,聳肩沒有回答。
祝照入了驿館,放眼望去驿館的小堂內坐了好些人,大家人困馬乏,精神不太好,也因為在山裏實在沒什麽吃的,故而一碗清水面都顯得津津有味了。
祝照在人堆裏被衆多視線看着,不知如何自處,只小聲地問了先行過來的夜旗軍:“王爺呢?”
她的聲音略微沙啞,這些天都在馬車上沒怎休息,幾名夜旗軍陪着她舟車勞頓,自然知曉吃苦的不止明雲見一個。
小松端了個椅子放在祝照身後,祝照坐下後夜旗軍才道:“王爺……馬上就來。”
他們能怎麽回?總不能當着諸多戶部與工部的大人們說,王爺知曉王妃到來特地去打扮了。
明雲見好半天才找到剃刀,将下巴上的胡渣剃了去,又從行禮中找了套幹淨的衣裳先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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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旗軍過來,便說明祝照已經入城,要不了多久便能到達驿館。明雲見沒有多餘的時間沐浴,為了叫自己瞧上去稍好一些,多洗了一次臉。
免得祝照到跟前了,裝扮得漂漂亮亮,他卻胡子拉碴的,本就相差了些年歲,乍一看還以為他是她爹。
明雲見失聲一笑,對着銅鏡将玉冠戴好,出門時正巧碰見在同院內稍作休息的蘇雨媚。
這些天明雲見被困山間,蘇昇與他的一雙兒女也在其中。蘇昇在湖安城逗留了幾日,本想與明雲見一同回京的,誰知道半路一同遇險了,這些天在山裏只有蘇雨媚一個女子,男子受得住寒風,她未必受得住。
周漣帶兵到時,首先便将蘇家人與明雲見接走暫時安置在博城的驿館了,其餘幾位大人,都是跟在兵隊後頭慢吞吞地走來博城的。
昨夜明雲見與蘇雨媚在驿館前分開,便沒見過彼此,現下一見,蘇雨媚還未找到一身幹淨的衣裳,臉上面紗摘下,臉色泛青難看。明雲見卻衣冠楚楚儀表堂堂,顯然特地打扮過,又成了京都裏的閑散王爺。
明雲見只是瞥了蘇雨媚一眼,擡步朝驿館前院過去。
到了驿館前院連接着後院的小門,他一眼就瞧見了祝照。
祝照扮了粉裝,鬥篷的帽子戴在頭上,雀毛的帽邊遮住了一些發絲,只見她小小一只,坐在太師椅上乖巧端正,一雙圓眼定定地看着桌角,像是出神。
明雲見緩緩一笑,正欲上前,卻突然發現祝照好似瘦了許多,與他記憶中的樣子不同了,倒是有些她半年前剛到京都時一般,一副吃不飽的模樣。
笑容收斂,明雲見闊步上前,待走到祝照跟前了,她才稍有所感,反應比平日裏慢了一拍,愣愣地擡頭與明雲見對上視線後,便就這般呆住。
足足三個眨眼的功夫,祝照才猛然驚醒,察覺眼前之人不是幻覺,她立刻站了起來,動作過大拉着太師椅發出了稍微刺耳的聲音。
她就是一團粉色的石頭,硬邦邦地撞入了明雲見的懷中,導致明雲見後退半步,有些無奈地把人抱緊了些。
臂下腰肢纖瘦了許多。
祝照沖過去抱着明雲見時,鬥篷的帽子刮下,竟是頭發未梳,披散及腰。
驿館內幾位大人都驚詫地看了過來,明雲見微微皺眉,朝幾位大人瞥過去,那幾人也都紛紛幹咳挪開視線,裝作自己什麽也沒瞧見。
明雲見撫着祝照的發,安慰地順到了背上,才壓低聲音道:“這麽多人在場,你這般不好吧?”
祝照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聞到熟悉的蘭花香了,分明明雲見離京後蘭景閣內的打掃都是她親自去的,分明明雲見身上的香味是從蘭景閣內染上的,可她就是覺得不一樣。
她也好像很久沒有聽見明雲見的聲音了,與書信不同,明雲見說話低沉時,尾音顫顫,如酒醉人,他的字卻規整得很,瞧不出情緒。
祝照的手緊緊地抓着明雲見背上的衣服,抓了兩下後才慢慢松開,然後低着頭退了兩步,與他之間保持了适當距離。
明雲見本只是調侃一句,心裏挺高興祝照能如此在意自己的,卻沒想到調侃結束,祝照也就變得規矩了。
懷中人還沒抱暖,便掙脫離開,甚至後退,與他還沒小松離得近。
明雲見不禁嘆氣,有些後悔,他明知道祝照是個聽話的人,又懂規矩分寸,便不該拿這個與她玩笑,平白生疏了。
他想走到桌邊坐下再與祝照好好說,結果腳下才動,腰上便有一股力拉着他,明雲見低頭看去,啞然失笑。
他腰間挂着玉佩繡了蘭花的香囊正被祝照緊緊地抓在手裏,她手心下還挂着半截穗子。
人是離遠了些,手上還連帶着。
明雲見朝她慢慢走近,祝照見他靠近,又往後退了些,明雲見抓住了她的手腕,一顆心就像是泡在了溫水裏,四肢百骸都傳來了酸麻的舒适感。
“咱們回房說。”他抓着祝照的手腕稍稍用力。
祝照心下猛然跳動,這話太過于讓人誤會了。
她擡眸看去,因為這些天沒怎吃東西,還吐了好幾次,雙眼眼窩都凹進去了,臉頰微微泛紅。
明雲見拽着祝照的手離開驿館的前院堂內,吩咐幾名夜旗軍道:“将本王的飯菜拿到房裏來。”
驿館的房間也不怎好,比不了一些價格偏貴的客棧,但對于博城這個小地方來說尚算不錯,比起明雲見前些日子的餐風露宿而言,也好了許多。
明雲見一路拉着祝照去後院,祝照的手心還緊緊地拽着他的香囊,二人一前一後有些滑稽。
到了後院,祝照聽見了有人談話聲,腳下一頓,明雲見自然也被她拉住。
後院并非只有一個住處,周漣從京都趕來沒有落腳的地方,也是暫時住在驿館內的。
驿館的後院房間并成一排,屋子之間也沒有圍牆阻隔,輕易就能看見旁人的舉動,更別說是周漣與蘇雨媚二人就站在房門前說話,聲音并未壓低,生怕別人不知他們在争執似的。
蘇雨媚道:“我自有我自己的選擇,郡王若不滿意,大不了休書一封送到蘇家。”
周漣的聲音很冷:“休書這輩子你都別想得到,既入了封易郡王府,你就做好在郡王府內老死的打算吧。”
蘇雨媚哈地一聲苦笑出:“你既不愛我,更厭煩我,當初又何必娶我。”
周漣反問:“你又何必嫁我?”
在院外聽見這兩句對話的明雲見微微挑眉,回頭看了祝照一眼,果然,小孩兒正拿一雙圓溜溜的眼睛落在他的身上,那意思不難猜出,但明雲見懶得解釋。
他扯着祝照的手,并不在意周漣與蘇雨媚還在院中,正氣氛尴尬着。
幾人入了驿館後院,周漣與蘇雨媚頓時噤聲,二人朝突然闖入的明雲見看去,後來視線才落在跟在明雲見身後的祝照身上。
明雲見不喜歡周漣,他不喜歡周家任何一個人,故而并未與周漣打招呼,倒是周漣主動叫了他,得明雲見颔首敷衍,又問祝照:“文王妃的手好些了嗎?”
祝照沒料到周漣方才還與蘇雨媚冷聲說話,現下居然能緩了語氣問她手傷的事兒,本着禮貌,她回了句:“無大礙了,多謝當日封易郡王相救。”
周漣輕輕搖頭,莫名被瞪了三眼。
第一眼是明雲見,聽見他與祝照搭話,陰恻恻地瞥他。
第二眼是小松,少年直覺他打擾了王爺與王妃重逢,故而沒給好臉色。
第三眼……是桃芝。
桃芝是覺得古怪,周漣與蘇雨媚之間從無不和傳出,方才他居然還對蘇雨媚那麽兇,更說休書一類的話,桃芝覺得他長得高大威猛,指不定還能動手打人,不像個好家夥。
自然,桃芝那眼是偷偷瞪的,碰巧被周漣發現了而已。
明雲見帶着祝照回了自己昨夜臨時入住的房間,屋內還有黴味兒沒散盡,一盞劣質香粉正在燃燒着。
明雲見走哪兒祝照就跟哪兒,頭幾乎都不擡,手裏抓着的香囊也沒松開。
明雲見坐下後,才對她說:“你若喜歡這香囊,本王解下來送你。”
說着,他佯裝要解香囊的樣子。
祝照一怔,松開了抓着香囊的手,轉而以為明雲見沒發現,偷偷扯着他寬袖的一角。
明雲見當真是哭笑不得,心裏還微癢着。
他道:“原來你是喜歡本王的外衣,那本王脫給你也行。”
祝照有些無措了,就是手上不舍得松開,見明雲見當真要脫外衣,才急切地動了動嘴唇道:“王爺別脫了,天冷。”
“那你到底想要什麽?”明雲見單手撐着下巴,看着她:“你總得說,本王才能給你。”
“我……”祝照心中一瞬有些酸澀。
一路上來從京都趕往景州,她就沒睡過一次安穩覺,知道明雲見好端端的祝照心裏當然高興,只是壓在心間沉重的石頭并未挪開。
祝照的心裏,有兩種複雜的情緒,悵然若失是個誤會,失而複得又不能肯定,若不是有人在場,她當真能抱着明雲見直到安心為止。既然現在不能抱着,抓着點兒什麽作為依托,她心口的石頭也可松動些。
這感覺,便像是不确定明雲見是否安然,一切恍如夢境,必須得回到京都,回到文王府,他每日照常早朝,歸來看蘭花,祝照心裏的這塊石頭才能徹底搬走。
她不喜歡冒險與改變,哪怕枯燥無味,她也更願意接受一成不變。
不求轟烈,但求心安。
祝照動了動嘴,我了半天眼眶都快紅了,壓在胸腔裏的那股情緒也難以言表,糾結着。
“你擔心本王?”明雲見替她說。
祝照點頭。
“你在意本王?”
祝照點頭更重。
“你喜歡本王?”
祝照慣性點頭如搗蒜,而後反應過來,讷讷擡頭,眼中驚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