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矛盾
明雲見在馬車內歇了會兒便下車了, 雙腿仍舊有些酸澀, 不過他還是将祝照從馬車前頭抱了下來,再不動聲色地跺了跺腳。
潛江鎮中陶瓷藝術有許多, 如祝照所言,的确很多人家為了彰顯自家財力而在屋門前立高瓷瓶的, 那些瓷瓶用料上好, 炙烤方法也有講究, 漆釉也各不相同。越是家境好的, 門前的瓷瓶就越壯觀,的确有幾家門前的瓷瓶比明雲見還高些, 上頭釉了不同的圖案,有的素雅,有的華麗。
夜旗軍給兩人準備的客棧便是潛江鎮中較為不錯的一家, 客房多, 上房也留有兩間,都是隔着走廊的, 較為靜谧,空間大,不容易被人吵着。
祝照與明雲見入客棧時發現他走路較慢, 才看了一眼他的腿,想起來自己今日都是枕着明雲見的腿睡的, 心中有些慚愧。
入客棧後,祝照才拉着他的手,小聲與他說:“今晚我替王爺捶捶腿吧?”
明雲見不禁笑了笑, 捏着她柔弱無骨的手掌道:“或可有其他補償。”
明雲見捏着她的手時,拇指于她手背上擦了擦,細微舉動在祝照心間放大,叫祝照着實有些不好意思,總能往歪處聯想,可再看明雲見的眼,她發覺自己也未必想歪了。
晚飯兩人便在房內用了,跟着祝照一路過來伺候的是桃芝,桃芝做事還算妥帖,特地吩咐過客棧廚房飯菜味道淡些,加上這處也有幾樣特色菜品口味不錯,祝照晚間多吃了些。
平日裏祝照晚上吃完飯,都是要練會兒字或者看會兒書再睡的,在文王府時,明雲見也不經常來找她,她有自己打發時間的方法。
不過從昨晚起,明雲見好似今後就要與她住在一處了,祝照吃完飯就那麽幹坐着,也不好做些閑事兒把文王丢在一邊不管。
于是她斟酌着開口:“王爺平日裏有什麽愛好嗎?”
明雲見正理着袖子,聞言朝她看去,心想祝照還是頭一次主動要了解自己的喜好,故而道:“愛好養花兒。”
祝照想起蘭景閣內的蘭花,自然知道他是喜歡這些的,只是眼前也沒蘭花讓他欣賞啊。
“除了這個呢?”祝照問:“我聽子秋說,京中貴人大多喜好琴棋書畫詩酒花茶,差點兒的話就是鬥賭色,王爺的喜好只占花這一樣嗎?”
明雲見說:“你說的這些除了後頭那三樣,本王什麽都通些,又什麽都不特別喜歡。”
明雲見說這些話時,臉上笑意不重,只嘴角微微勾着,看上去像是輕松,但眼皮微沉沒看着祝照,這一點反而叫祝照覺得,他心情并不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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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照看他這般表情,狀似風輕雲淡,突然令她回想起去年某一時候,明雲見在她月棠院的屏風後沐浴,與她淺談時随口脫出的一句話。
他那時說話很輕,不過當時屋裏沒人,只有他們倆,明雲見坐于水中沒動,屋內最響的聲音便是他們的呼吸,故而明雲見那句不知是玩笑還是感慨仍舊被祝照聽了進去。
她當時沒放在心上,現在找回細細感受,總覺得那句話恐怕是觸及明雲見心底的真情。
他當時說他,誰都不喜歡。
不是誰都不喜歡,而是什麽都不喜歡,什麽也無所謂。
祝照不解,以她這些時日對明雲見的了解知曉,他不是對朝中事物不用心的,小皇帝真的壓在他肩上的擔子,他都完成了。甚至在私下,明雲見的勢力也并不是京中傳言的那般微弱,他有許多秘密,或與野心權勢有關,祝照沒有細挖,但也知道他不是不想往上爬的。
既然他有向往權勢之心,正在徐徐圖之,又為何會什麽也不喜歡,什麽都不在乎呢。
明雲見的身上,有矛盾。
他的為人溫柔自在,真心實意,他的處事又暗藏鋒芒,琢磨不透。
有些事,明雲見不與祝照說,祝照便不會主動去問,或許她只看到了眼前這個男人的冰山一角。
“既然王爺并無特別的愛好,我卻有些想法,不知王爺能不能陪我一起打發時間?”祝照伸手指了指窗外才落的日光,以及潛江鎮的華燈初上,她笑:“現在叫我睡,我可睡不着的。”
明雲見知道她白日睡了一天,枕麻了自己的雙腿,現在把祝照按在客棧內不讓她出門消遣,的确有些為難了,于是他起身道:“走,爺帶你出去轉轉。”
祝照首次聽他稱呼自己為‘爺’,不禁笑了起來,起身兩步跟上對方,主動伸手去牽道:“王爺這般将自己叫老了。”
“本王本就會比你先老。”明雲見道。
祝照擡眸朝他看去,知曉起初在明雲見的心裏,他們之間的年齡的确是道問題,于是笑着戳了戳他的臉道:“皇叔一點兒也不老,瞧着像是哥哥一樣。”
“你這古靈精怪……”明雲見得她稱一聲皇叔,又被叫一聲哥哥,仿若被一片羽毛刮上了心間的軟肉,一掃陰霾。
潛江鎮的晚間大多都是搗騰瓷器的,只有些許攤位是買賣正當玩意兒的,那些穿着普通于地面上鋪了一塊長布,上面擺着形色不一的瓷器的小販手中的瓷器,絕大部分是窯廠後方撿來的殘次品。
自然,其中偶爾也能碰見一兩樣好物,可能是被人偷出,或者是商人途徑此處賭錢壓下的物件。
祝照與明雲見上街二人是牽着手并肩走的,因為有明雲見在,小松跟在後頭老實了許多,否則這時候就得率先跑到前面去瞧熱鬧了。
京都裏擺放于王府內的物品有許多,祝照以為在文王府庫房內看到的那些就夠五花八門的了,卻沒想到一個小小的潛江鎮某個攤位上,都能出各類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祝照沿街看了許多,瞧見還有這處特産的糖酥,于是買了兩包糖酥打算明日路上吃。
明雲見問她:“瞧了這麽多家店,你可有喜歡之物?”
祝照搖頭,她對瓷器并無特別喜好研究,店裏的品相大多一樣,放在一起無甚差別,倒是小攤位上的比較稀奇,醜有各種醜法。
祝照瞧見一燒餅鋪的旁邊,巷子角裏蹲着個年輕男子,相貌尖嘴猴腮的,雙手插于袖中,百無聊賴的模樣,店鋪的燈都照不到他的身上。他面前就放着一件舊衣服,三五樣物件擺在其中,都不太大,其中一個卻叫祝照停了腳步。
臺底層巒疊嶂的江山,邊上一株斜斜生長的桃樹,一只金漆的猴子倒挂在桃樹上,懷中抱着個巨大的桃子。這是一樣做工極為複雜卻又堪稱精品的猴子抱桃瓷器擺件。那猴子身上還有凹凸柔順的毛發,一雙眼鑲嵌着昂貴的貓眼石,懷中桃子釉色極為逼真,比起放在祝照看到的店鋪裏的那些好了太多。
祝照走到跟前問了那名男子這猴子抱桃的價錢,那男子報了個中規中矩的價格,并沒多要。
見祝照猶豫,他對祝照笑了笑,問了句:“夫人到底買不買?”
祝照抿嘴,将荷包裏的銀錢取出放在那男子的跟前,道了句:“我買了。”
将猴子抱桃的瓷器擺件買下來後,桃芝分外不解:“娘娘,方才那男子瞧着就不像個好人,這物件說不定是那人偷來的,您怎麽還買回來了?”
祝照道:“那人不是小偷。”
明雲見朝祝照瞥了一眼,問她句:“你怎麽知曉的?”
祝照道:“他雖蹲在角落穿得普通,面相不怎好看,不過臉上無紋無斑,雙手伸出時細膩無繭,發梳整潔,袖露真絲。瓷器的報價也很公道,擺上來的三件擺件全都是好物,哪兒有這樣的偷子。”
桃芝聞言,咦了聲,回頭看去,果然瞧見男人與周圍攤販不同。其他人都吆喝着衆人來看,他卻沒甚所謂的樣子,也沒有陪人笑臉,不像是個做買賣的。
“王爺也看出來了吧?”祝照問明雲見。
明雲見的确瞧出來了,乾江都有許多賭坊,恐怕這是哪家窯廠的小公子賭輸了錢怕被家裏人知曉,交托給下人不放心,便親自出來變賣物件了。
祝照見明雲見不說,便道:“今日買的猴子抱桃便送給王爺了。”
明雲見撲哧笑了笑,其實這一點他也猜到了,猴子抱桃寓意封侯拜相,長壽無疆,祝照除了能送給他,還真送不到別人的手上去。
回到客棧房間後,祝照與明雲見沐浴合衣躺下,祝照仍舊睡不着,便起身說要給明雲見捏腿,那猴子抱桃的瓷器擺件就放在房內的桌面上。
明雲見靠坐在床頭,望着盤腿坐在身邊的祝照,那雙小手隔着薄薄的被子在他腿上捏着,怎叫人不心猿意馬。
祝照一邊替他捏腿,垂着眼眸狀似無意地問他:“王爺,這瓷器有什麽問題嗎?”
明雲見挑眉:“為何這麽問?”
“我見你得之并不多高興的樣子,且我在買這猴子抱桃時,你朝賣物的人看了好幾眼,方才回來,你還特地看了那猴子抱桃的戳章。”祝照如實說。
明雲見啧啧伸手戳了一下她的眉心道:“你怎會這般細心,別人些許打量都被你看在眼裏。”
“我看錯了?”祝照問。
明雲見搖頭:“沒看錯,那瓷器的确有些問題,若本王沒記錯,這猴子抱桃出自官窯陸家,而這猴子懷抱壽桃,恐怕也是将作監為兩個月後靜太後生辰準備十二生肖抱壽桃的禮。供給皇宮之物居然被人輕易拿出來販賣,若非被偷,便是這官窯本身出了問題。”
“算是大事嗎?”祝照問他。
明雲見點頭:“官窯供皇宮瓷器,非同一般,亦不可出錯,往小了說是官窯陸家出事,往大了說便是将作監失職。”
祝照啊了聲,又問他:“那我們要回去嗎?”
明雲見搖頭:“不回,本王都離京了,還管那些作甚?”
“啊?”祝照沒想到他居然這般玩忽職守,都被他撞見問題了,還未離京太久了,明雲見都不管了。
明雲見拉過她的手,低聲說了句:“好了,不用費力,本王早就不酸了。”
祝照收手,又在他身上看見了那種無所謂卻又慎重的矛盾,明雲見将祝照拉到了自己懷裏,問她一句:“不蓋被冷不冷?”
祝照搖頭,這天已經漸漸暖和,早不冷了。
明雲見輕聲一笑,翻身将人壓下,與她說:“吹燈歇下可好?”
祝照臉上一紅,點了點頭,又聽見他說:“你還欠本王補償。”
“那、那我如何還給王爺?”祝照小聲問。
明雲見道:“叫聲夫君聽聽便好。”
祝照心口砰砰直跳,一顆心仿若要從嘴裏蹦出來一樣,她捏着明雲見前襟的衣服,撇過頭聲若蚊蠅道:“……”
明雲見幾乎沒聽見,湊近問了句:“你說什麽?本王沒聽清。”
這般近的距離,祝照便只能望見明雲見那雙桃花眼,彼此互看,兩生喜歡。
“夫君。”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