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夜話
等那幾個官員都離開書房前了, 明雲見才攬着祝照的肩膀, 掌心下的皮膚被風吹得有些發涼,于是他稍稍将祝照抱近了些。
“怎麽這時醒了?是不是房內太冷了?我讓桃芝再抱一床被子過去。”明雲見拉着祝照, 一路朝月棠院的方向去。
祝照眨了眨眼,魂未歸位一般, 她回頭看了一眼還站在書房前的古謙, 又看向抱着貓的小松, 心中五味雜陳, 方才聽見的話,都沒理清, 也沒能消化。
“玄虎驚醒了我,我醒來見你不在,所以……”祝照頓了頓, 又皺眉:“我并非有意要聽見你們談話的。”
“無事, 聽見便聽見吧。”明雲見道:“他們幾個白日身邊眼線多,怕被人發現, 便晚間來王府,本王怕吵醒你才沒與你說,下回便不讓他們夜間過來了。”
祝照見他說話這般輕松, 風輕雲淡般好似方才祝照聽見的不是什麽大事。
可那是……謀朝篡位之事,也能這樣淡然處之嗎?
廊內的風帶着些深夜的涼意, 風中還有幾縷茉莉花的香味兒,這些養得姣好的茉莉被明雲見十步一盆鋪向了月棠院,說是讓她平日走路都能聞見香味兒的。
祝照半垂着頭, 視線偶爾掃過路邊的茉莉花,輕皺的眉心始終沒松開。明雲見也瞧見了,方才書房內所談的,換做是被任何一人聽去恐怕都要人頭落地,這等大事,他的确表現得太過冷靜。
但……這也是遲早要發生的事,他本來也沒想瞞着祝照,因為總有一天也會瞞不下去的。
“其實你今日發現了也好,本王也在想要如何與你開口。”明雲見的手摸了摸祝照的後腦勺,抿嘴微笑道:“你若有什麽話幹脆直接說出吧,本王猜不出來,藏着心事也不好。”
祝照足下一頓,兩人正好站在了九曲橋的正前方,眼前所見是月光下碧綠的荷葉與蓮蓬,不遠處的湖中小屋屋檐下挂着的鈴铛被風吹得叮咚作響。
祝照提着燈的手微微收緊,深吸一口氣問:“王爺從什麽時候就開始計劃這些了?”
明雲見一怔,突覺得右側肩膀被風吹得有些疼,恐怕是現下入秋,夜裏的風的确漸漸變得刺骨了,以至于那冰冷的感覺從肩膀傳到了心間,将他半邊身子都寒麻了一瞬。
記憶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甚至都不記得坐在明堂上的人的面孔了,那人一聲玄衣,五爪金龍繡在胸襟,分明是個高大的骨架,偏偏瘦得有些脫形,手捏絲絹,咳了幾口血。
那人說:“十一弟,幫朕!”
明雲見還記得自己當時是怎麽回對方的,他還年輕,也有些反骨脾氣,故而道:“皇兄看人要看準了,你就不怕你給了我權利,我會比嵘親王更加貪心嗎?”
他此話一出,那人怔愣,明天子右手握着龍椅椅把,明雲見不禁唏噓,其實明天子駕崩時正值中年,只可惜身體早早就壞了。
明雲見轉身離開明堂,與他說過:“權勢,地位,人脈,無需你給,我會自己一分一毫地掙來。”
那時記憶後來多次出現在了明雲見的夢中,畫面不變,但是他與明天子的對話總與些微出入,記憶裏有時他是氣憤,有時又是無奈。
但不可否認,他心裏的一顆握緊滔天之勢的種子,便是在那一番對話中生根發芽。
“若細算,應當是十一年前。”明雲見開口:“回去吧,湖上風大,我怕你病着。”
祝照聽見了‘十一年前’,立刻就想到了當年的祝府,嵘親王雇了殺手夜襲祝府,一把火将祝府所有痕跡全都燒毀了,甚至連她爹娘的全屍也沒留,皆在火中焚化成了灰。
或許祝家當年只是朝中權勢争鬥的一個開頭,但也以祝家慘遭滅門而暫停。
嵘親王的勢力大到可以在京都謀殺朝廷命官滿門大理寺卻奈何不到他分毫,最終這個案子也成了懸案,永遠塵封在大理寺的檔櫃中。
明雲見若是個有頭腦,有想法的王爺,自然會為自己的未來謀劃,他想要籠絡多方勢力,鞏固自己的地位無可厚非,但謀反……會否想要的太多了?
祝照突然記起來周漣曾經警告過她,切莫對明雲見太過用心,文王曾經或許是個正人君子,但十年官海足以改變一個人的本性。
明雲見的本性,改變了嗎?
他還是當年那個看見陌生小孩兒流鼻血,便能蹲身下來替人擦血,又細心有耐心溫聲細語哄人的文王了嗎?
“陛下賜婚與你我,是王爺向陛下請的嗎?”祝照問出這話時,險些咬斷自己的舌頭,她知道一旦疑問問出,疑心便存在了。
她不想懷疑明雲見對她的用心,因為這段時日,祝照也真切地感受到了明雲見的感情,她不認為自己所看見的,明雲見對她所做的所說的都是假的。只要他敢給祝照一個準确的回答,祝照就敢信,頭破血流,直至真相大白為止。
“不是。”明雲見心口的冷又加劇了幾分,就像是突然落入了冰湖裏,骨頭都被凍得徹底。
“小皇帝為何賜婚你我,本王還未調查出是誰提的。”明雲見道:“長寧盡管問,只要是本王能告訴你的,今夜你所問的話,我回答的都會是實情。”
“王爺曾想過利用我對你的感情,獲得我兄長曾經畫過的畫上官員名單,但是後來……王爺是真的喜歡上我了對不對?”祝照又問。
明雲見點頭:“是,我喜歡你,所以不想利用你,也不想對你說謊。”
“那現如今對王爺而言,最重要的……還是骨肉親情嗎?”祝照問出這話時,小心翼翼地朝明雲見看去一眼,便是這一眼,叫她止步于月棠院前,心裏像是猛地被人紮了一根針般,疼得有些難以呼吸。
明雲見的臉色太難看了。
他面色蒼白,嘴唇也被寒風吹得幹裂,與祝照滿心疑惑和擔憂不同,明雲見的眼底所現皆如死灰般空洞。他此刻就像是一個木偶人,魂魄早不知飛到了何處,就像祝照方才問的那些問題,句句是一把刀,剜開了他的心口,要看他的真心。
既生疑心,便壞感情。
明雲見抿了抿嘴,給了祝照一個回答:“不是。”
現如今對他而言最重要的,已不是骨肉親情。
祝照沒有任何想問的了,她覺得自己繼續問下去,明雲見恐怕當真會将他這十一年來所有的計劃和盤托出,可這又有什麽重要呢?
她能改變明雲見的想法嗎?她能為了心中那一點道義,去宮中将他夜會官員密謀造反的事情告知小皇帝,大義滅親嗎?
祝照恍然發現,此刻她即便知曉明雲見要謀反,卻也沒有什麽可做的。
畫卷上的人對他而言,早已不重要了,因為他有更多的勢力,那些曾經拜在嵘親王麾下的人,現如今也成了他手中的刀劍。
朝中局勢便是這般詭谲多變,誰的真心都是被血肉一層層包裹在裏頭的,所謂忠誠,大多空談。
祝照醍醐灌頂,祝家也是在這樣不明晰的朝局與勢力下,成了滅亡的棋子。她爹與兄長替嵘親王辦事,監視宮中小皇帝的一言一行,若從所謂的正義去看,她爹與兄長也不是什麽好人。
那明雲見這般,算是惡人嗎
他若當真反了小皇帝,颠覆了大周江山,成了九五之尊之後,會比如今龍椅上的人,更造福于百姓嗎?
祝照只覺得自己想得越多,頭便越來越疼。
她腳下踉跄,幸而被明雲見攬入懷中,鼻尖聞到的蘭花香味兒掩蓋了茉莉花的味道,祝照雙眼模糊,也不知當真是冷風吹多了生了病,還是得知驚天的秘密無法消化以至于心思多,腦袋沉,總之這一刻,她渾身無力,随時都要昏厥一般。
手中提燈歪在了地上,祝照抓着明雲見的衣襟,聽見耳畔對方焦急地喊了兩聲:“長寧!”
祝照身子一輕,被明雲見打橫抱在了懷中。
她四肢乏力,但還未完全失去理智,祝照很快就看見明雲見右肩處溢出的血跡,她搖了搖頭道:“王爺有傷,放我下來吧。”
明雲見置若罔聞,幾步跨入了月棠院的小廳,抱着祝照幾乎是跑着回到了房間的。
耳房內休息的桃芝聽見動靜,還沒走到王妃寝室門口,就聽見明雲見對外吼了一聲:“叫大夫來!”
桃芝連忙應下,匆匆跑了出去。
明雲見将祝照放在床上,掌心擦去了她額頭泌出的一些汗水,瞧見祝照好似呼吸困難般,幾下便解開了她的衣領,又怕她冷着,可見她流汗,也怕她熱。
“長寧,別想太多,不許再多想了。”明雲見替她擦了汗,又将被子給她蓋上。
祝照難受地沉吟了聲,她知道自己這怕是又‘舊病複發’了,其實大夫早就說過,她身體尚可,只是遇事難以承受,便會出現假病的情況,就好似她真的病了般,吓人得緊。
難怪昨日在宮裏,蘇雨媚對她冷嘲熱諷了幾句,禮部蘇尚書既然背叛嵘親王投靠了明雲見,自然知曉明雲見要密謀造反之事,明雲見若将來當真成了皇帝,祝照自問恐怕沒有資格站在他身邊,當什麽一國之後的。
“我沒事的,王爺,歇會兒就好了。”祝照佩服自己在這個時候,居然還能苦笑兩聲:“只是我今日才發現,原來我從未看懂過你。”
祝照的話,猶如一盆涼水澆下,叫明雲見渾身僵硬,就連呼吸也暫停許久。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心上湧起了慌張無措,她的話,足夠刺人,但更叫人難過的卻是……明雲見心裏知道,他隐瞞了祝照很多,甚至……還有更多。
“時間還長,你可以再慢慢、重新看懂我。”明雲見的聲音克制不住地顫抖:“本王說的其他的話,信不信由你,可是長寧,你一定要信我喜歡你,你一定要信。”
“我信……”祝照道:“王爺曾救過我一命,你是我的恩人,更是我心愛之人,是我的夫君,我自然會信你的。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信,造反也好,自保也罷,又或者是為了其他什麽,王爺都有自己的主張定奪,我只是、只是有些害怕。”
祝照望着明雲見的眼,道了句:“我怕成王敗寇,你又何必以命去賭一個江山呢?”
明雲見聞言,久久沉默。
桃芝将大夫帶來,大夫見明雲見肩上的傷裂開,血浸得半邊肩膀的衣服都染紅了,連忙要為明雲見治療,明雲見卻掀開了他,道:“先看王妃。”
大夫為祝照把脈,确定祝照只需休息好,心情穩定便沒事兒了,明雲見才讓大夫治傷。
他的傷口撕開了,大夫重新替他縫上時,甚至連藥都沒上,那血淋淋的畫面,祝照不敢看,明雲見也一聲不吭。
她能察覺到對方朝自己看來的視線,像是千言萬語要訴說,卻欲言又止。
他不打算告訴自己更多,祝照心中知曉,所以她也不打算再問了。
祝照今夜,沒從明雲見身上看出半分對權利的渴望與野心。
他有許多秘密,不為人知的秘密将他壓得整個人都陰沉沉的,他好似從未在祝照面前露出過這樣一面,心如死灰,生無可戀般。
祝照閉上眼,蜷縮身體時突然回想起很多年前,她與明子秋在宮中玩鬧,她第一次遇見明雲見時他的臉,彼時他滿懷心事,連路也不看便闖入了兩個小孩兒的花園。
他那時與今夜的惶然無措,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