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麝香

榛子酥是太後給的, 明雲見只需在宮中稍加打聽便知, 祝照每回入宮靜太後都會給她做榛子酥吃,從去年十月他們成婚後開始算起, 已将近一年的時間了。

大夫仍舊跪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擡, 他是文王府裏的大夫, 明雲見将他從杏風山上帶入京都, 便是為了讓他嚴防下毒之事。京都裏的争鬥從來都沒斷過, 文王府即便表現得再不起眼,也被他人安插了幾次眼線, 下毒之事不是第一次發生,但都被查出來了。

祝照這回……不是在王府內中的毒,如若太後再仔細些, 或者她再沉得住氣些, 計劃周密一些,或許到現在明雲見也不會發現, 祝照已經多次服用了麝香。

古謙初聞這個消息,也是為之一驚。

明雲見十年未娶,不知斷了多少人猜測他想争名奪利的念頭, 卻沒想到娶了祝照,還要被人防着添子, 一旦文王有子,為了小世子,他就未必能再于魚龍混雜的京都裏不争不鬥了。

長廊這處靜得只剩下風聲, 細風穿過了花窗,吹動窗另一側的桂花樹,樹葉嘩嘩作響。

“你确定,王妃的身體無礙?”明雲見終于出聲了。

大夫連忙道:“索性王妃食用麝香的次數不算太多,沒什麽大礙,只需用藥好好調理一段時間便可了。”

明雲見輕輕嗯了聲,轉身要走,身後兩人還沒擡步,他便道:“不必跟來。”

等明雲見走後,古謙才将大夫扶起來,祝照服用麝香對于文王府而言是至關重要的大事,明雲見與祝照的感情一向很好,王妃入府快一年也未有懷子的好消息,說不定便是這麝香在其中起了些許作用。

古謙回想起方才明雲見那雙冷冽的視線便不禁打顫,才要離開,一轉身看見近在咫尺的小松,又吓了一跳。

小松雙手背在身後,方才他們談的話,他一點兒也沒聽見,也不知祝照究竟中的是什麽毒,想問古謙,求問就寫在眼神裏了,但古謙視若無睹,顯然不打算告訴他。

小松撇嘴,輕功跟上了明雲見,在屋頂上跳着走。

他瞧見明雲見分明入了月棠院,卻不急着往祝照的寝室過去看看她,而是坐在月棠院閣樓旁的涼亭內,一襲玄衣幾乎與夜色相融,偶爾才被風吹起玄衣之下的白色衣角。小松離得不算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他是第一次知曉,原來明雲見也會獨坐一處發呆。

月棠院中的桂花開得正好,金桂現下盛放,綠葉之間都藏不住,也未到落花時,整個兒院子裏都是清甜的香味兒。

明雲見坐在涼亭內許久,目光直直地盯着一處,風平浪靜的外表之下,實則是翻江倒海的內心。

他并未過早暴露出自己,就連賢親王與贊親王恐怕也是近一個月才發現朝局形勢不對,但他們發現時已經晚了,工部與戶部早就到了明雲見的手中。所以就連在朝中多年的兩位親王都未立刻發現他的身份,從而提前忌憚他,提防他,那為何靜太後會知道?

自祝照嫁入文王府後,靜太後的雙眼便盯上她了,深坐宮中的婦人,一定不是尋常人。是覺得小皇帝過于信任明雲見,害怕明雲見與祝照有了孩子之後會利用小皇帝的信任,為文王府謀得更高的地位,還是她原先就知道些什麽?

明雲見在涼亭中坐了大約半個時辰,太陽早已落山,天也漸漸黑了。

淑好舉着燈從小廳內跑出來,将月棠院長廊上挂着的吊燈都點亮時,明雲見才從複雜混亂的思緒中漸漸回神。

他起身有些疲憊,輕揉了幾次眉尾,然後前去祝照的寝室。

祝照服了藥後睡了好一會兒,再醒來是因為身體受不住,一整日沒怎麽吃東西,下午還将吃的那一丁點兒給吐出來了,現在腹中空空,咕嚕嚕叫了兩聲,她不得不睜眼。

才一醒,便看見坐在床邊的人。

祝照微微愣神,反應過來後道:“王爺回來了。”

明雲見嗯了聲,手指輕輕撫過祝照的眉眼,聲音溫和卻帶着點兒責怪的口氣道:“聽桃芝說你今日都沒怎麽吃飯,分明在本王入宮前,你還答應我的。”

祝照抿嘴,像是被人揪住了小辮子,她偷偷瞪了桃芝一眼,又道:“我心裏壓着的事多,故而沒有胃口。”

“我知道。”明雲見點頭,露出了個淺笑:“我也如此,故而沒吃,就等着你醒,我倆互相安慰安慰,再一起吃頓飯?”

祝照聽他這麽說,心下暖了幾分,點頭嗯了聲,被明雲見扶起了身。

她沒病着,大夫說食物相克中了毒,吐過一回喝了點兒藥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沒吃飯故而沒力氣,還得明雲見這個肩膀有傷的人扶她去桌旁坐下用飯。

桃芝備好了幾樣小菜,小廚房煮了清淡的雞絲粥,又燒了一碗魚片湯,讓他們喝完魚湯再吃飯,魚湯暖胃,裏頭還放了一丁點兒醋,奶白色的魚湯下肚加上那些許醋酸,當真有開胃之效。

祝照覺得魚湯好喝,故而喝了兩碗,再吃了半碗雞絲粥,這才覺得飽了。

明雲見看着她吃,她吃多少,他也就吃多少,等兩人都用完飯了,明雲見才拉着祝照的手道:“我們去院裏轉轉吧,方才回來時,我發現茉莉花的味道全都被桂花掩蓋了,煞是好聞。後日就是中秋,除了月餅之外,你可有什麽想吃的?本王讓人一并買回來。”

祝照仔細想了想,她是第一次與明雲見過中秋,都說中秋是家人團圓的日子,如今她的至親家人都不在了,唯有兩個沾親帶故的,徐家那邊就罷了,但阿瑾哥祝照還想送去一份中秋禮。

她道:“我聽人說半月湖中的螃蟹最好,小時候有一年中秋我吃過一回,不過那時我年齡太小,不大記得什麽味道了,離京多年,也再沒嘗過,若王爺這個時候還能買來,便多買幾只吧。”

“好,螃蟹而已,不費什麽事兒,本王明日讓古謙去買幾只回來,就養在小廚房內,你想吃了便讓廚嫂給你蒸。”明雲見見她還能提起吃東西,也有了些精神,牽着祝照的手不自覺握緊了些。

祝照又道:“那讓古謙多買一點兒吧,編一個漂亮的籃子裝下六到八只,再包一盒酥皮月餅,我想給阿瑾哥送去。”

明雲見聽見她提阿瑾哥,微微挑眉朝祝照看了一眼。

祝照雙眼睜圓,眨巴眨巴,随後撲哧一聲笑出來:“這點兒小錢王爺要是不肯出,那我就自掏腰包給阿瑾哥買了。”

“買!”明雲見将人攬了過來,左手搭在了祝照的纖腰上,頗為自在地捏了一下道:“本王花錢買,挂你我二人之名送去,得多送點兒,可不能讓慕容家的人覺得文王府小氣。”

其實慕容寬家那般富裕,哪兒差這幾只螃蟹與月餅,無非是有人記挂着,收了會高興。

祝照微微低頭瞄了一眼明雲見搭在自己腰上的手,心裏又軟了幾分,有些想不通,理不清的事,一直懸在心上只會讓人徒增煩惱。這是一團她暫且解不開的繩結,又何必讓繩結一直挂在跟前礙眼,不如将它暫且丢到一旁,先顧好當下吧。

中秋嘛,高興些。

祝照朝明雲見湊近了半步,右手輕輕地攥着他挂在腰間的玉佩擺弄,半低着頭道:“王爺為何總要吃阿瑾哥的醋,卻不吃潭兒哥的醋?”

“徐潭長得可沒慕容寬好看。”明雲見道:“慕容寬雖是個纨绔,平日裏不學無術也常流連于煙花柳巷之地,但家世心性與待人,都比徐潭好得多,兩者相較,慕容寬好些。”

“也不知你這是在誇他,還是在損他。”祝照撇嘴,哪兒有誇人之前,還帶上些貶義詞的。

頓了頓,她又道:“但論起來,還是王爺長得最俊朗。”

明雲見聞言,勾着祝照的腰與自己面對面,祝照突然被她抱住,有些不适地朝小廳方向看去。現下雖然是在院中,有幾棵海棠樹和桂花樹遮擋,但小廳前還人來人往,幾個下人撤走他們方才吃剩的菜碟,若是細心的朝這邊看來,仍舊能瞧見的。

祝照微微紅着臉,望向明雲見,故作誇張道:“王爺快放開吧。”

“本王傷還沒好,你別亂動。”明雲見一句話便叫祝照那輕微掙紮停下,甚至小鳥依人了起來,生怕自己離明雲見遠了,又碰壞了他的傷。

明雲見望着祝照的雙眼,靜了會兒才道:“今日大夫告訴本王,你誤服了麝香。”

祝照聞言,緋紅的臉立刻蒼白了起來,她連呼吸都停了,明雲見瞧她臉變了,忙道:“不過服用的不多,并無大礙,本王告訴你,只是不想将此事瞞着你,麝香是從榛子酥裏取出來的,日後你要入宮見太後,需得謹慎再謹慎了。”

祝照愣愣地點頭,只是震驚未消,心口的狂跳也未平息。

食物相克,原來與麝香有關,但這麝香是從榛子酥中取出,榛子酥又是靜太後給她的,祝照細想,她每一回入宮都吃過,若要細算,至少得有二三十回了。

可……為什麽?

太後為何要這麽做?

祝照前段時日還在想,她與明雲見夫妻事實多回,但一直沒有懷子,她甚至以為是自己自幼身體不好的原因,從未往這一層上想過。

太後這麽做,難道是……怕文王有後,她忌憚明雲見?

“長寧。”明雲見開口叫了她聲。

祝照突然回神,滿眼驚懼地朝明雲見看去,明雲見道:“你沒有事,長寧,所以別胡思亂想。皇家并不似表面那般和諧,碧波浩渺之下,不知多少陰謀算計,我想要你安全。”

他想要祝照安全,所以不會将今日之事瞞着她,也不想讓祝照日後與靜太後保持着虛假的友善關系,反正他與皇宮裏的那些人從來都不是一類。

靜太後忌憚他卻傷害祝照,明雲見也不會視若無睹,所有的債都有還清時,不過是時間遲早的問題。

祝照今日才知道,她以為的和睦,不過只是眼前,最難防的,始終是人心。

“我曾說過會保護你,可還是大意叫人傷了你,是我的過失。”明雲見撩過祝照鬓角的發絲,一縷繞上了尾指,他俯身親吻祝照的額頭,低聲道了句:“對不起。”

祝照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顫動,明雲見又道:“叫你心神不寧,食不下咽,也是我的過失,對不起。”

祝照心口一窒,很想開口反駁,明雲見沒有什麽對不起她的地方,相反,他是祝照這一生中,對她最好的人了。

祝照從未對明雲見有過責怪,不管未來如何,那都是他的選擇,這個選擇或許傷害了他人,但絕不傷害她,明雲見從未對不起她。

一直蹲在涼亭頂上的小松望着不遠處的兩個人,半張臉被頂上的月光照得清晰,還有半張臉隐藏在了黑夜中,少年目光微沉,眉頭輕皺,握緊了腰間的長劍,撇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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