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剛開春,天兒還是冷,北平城裏的人卻已經活動開了。街上漸起吆喝聲,來來往往的人也多起來,鬧哄哄的人氣兒好像有實體似的驅走了大片的雪,剩下的殘雪則在陽光照不到的犄角旮旯處,和乞丐一塊茍且偷生,慢慢的也就沒了。

今天是十五,照例應該給長輩請安。葉宣棠已經去過了父親葉振連那裏和三位母親的住處,還差最後一位張氏母親才算完活。每次給張氏請安,他總得預備出半天工夫,處處準備停當了才敢進門,免得她挑錯處。

張氏是父親娶的第三位夫人,出身江南的書香簪纓之家,這樣一位閨秀小姐怎麽會給人做妾,裏面自然有一番曲折故事。她裹小腳、脾氣怪、孤僻多思,加上常抽大煙,身體向來不好。小輩見了她必須請雙安,她說這是添福,請了雙安她身子爽利。

每次聽到這話葉宣棠都笑。福不福的在個人修,不在人家給添。張氏只生了三格格一個,打小管得極嚴,三格格從來和她不親,嫁出去以後就沒來過信。每次張氏說着說着就哭,一邊哭一邊嘆罵三格格是個沒心的,親娘病得要死了都不看一眼。其實葉宣棠覺得三格格很冤。滿人對沒出嫁的姑娘都很寶貝,在家當姑奶奶地伺候着,只有三格格因為張氏母親奉行的那一套受了不少苦。都是一個府裏的格格,她明明什麽都沒做錯,日子就是比其他五個姐妹難過。最後遠嫁到廣東,那如釋重負的樣子讓人看得心酸。

張氏依舊是絮絮叨叨說了大半天又掉了回眼淚才放葉宣棠出來,這時候已經快晌午了。晴天,白咧咧的陽光打下來,沒什麽熱度卻讓人覺得心裏敞亮。葉宣棠吃過了飯,叫上老四宣楷出府直奔廣和樓聽戲。

知道今天有貴客來,老板早吩咐了夥計候着,哥倆進了門便有專人領着直奔二樓雅座。葉宣棠本以為來的不算晚,沒想到下面戲池子裏已經坐了不少人。來來往往語聲雜亂,他着耳細聽,大多是讨論今天頭回演出的戲班子福連成和諸位角兒的,小部分是政事。戲上的消息出于別的渠道早清楚了,政事他不怎麽上心,便沒再留意,專心喝起茶來。

老四坐在旁邊抓了把蜜餞吃,看他意态悠閑,忍不住開口:“按說之前廣和樓都是吉春班為大,戲唱得好好的,怎麽想起來往南邊去了?今天這個福連成吧,我覺着不好說。”

葉宣棠望着戲臺道:“伏城說是吉春班的老板交游廣闊,聽了要打仗的風,這才帶着戲班子往上海去呢。至于福連成,之前在北邊不是挺有名的嗎,來北平也好。臺柱子楊琨方的名兒聽了那麽久一直無緣得見,前兩天你還說想見識見識,今天怎麽又不好說了?”

“打仗也打不到北平。倒是南邊成天價鬧,上趕着幹嘛去。”老四一笑,又抓了一顆蜜餞,卻不吃,望着它出了一小會兒的神。“要說你跟伏城,你們倆……”

葉宣棠看了老四一眼。

“看什麽?”老四脖子一梗,聲音微揚,“你倆好自為之!老六,不是我說,額尼忌諱這個,她知道了這事兒絕對難拿,再寵你也頂不住。你得有個分寸。”

葉宣棠垂眸,嗯了一聲算是回應。老四不知道他聽沒聽進去,也沒說話,嘆了一聲接着吃他的蜜餞去了。

沒過多久,珠簾輕碰,打兩人座位後的過道裏來了個人。老四回頭,見是好友李若軒,忙扔下蜜餞起身打招呼,葉宣棠也站起來笑着拱手。

李若軒是位很周正的青年,梳個背頭,一身得體黑西裝,腳上皮鞋锃光瓦亮。他這打扮與身穿長袍馬褂的兩人大相徑庭,更與古色古香的廣和樓格格不入。老四上下打量他幾眼,扁扁嘴道:“你這一身穿的可不像是聽戲來了。”

李若軒一笑,“這不是和跟我爸談生意來的嗎,現在商場上都流行這麽穿。還有這個,”他指了指自己的頭發,“你瞧,打了好些油呢。”

老四還是笑,搖搖頭表示自己接受不了這種審美,李若軒也不生氣。旁邊葉宣棠倒是覺得他這麽打扮挺精神,只不過自己和人家交情沒那麽深,不好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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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若軒家祖上也是京官,官位不高,家財不少。後來李家看讀書做官這條路走不通便開始經商做棉布生意,現在也是北平的大商戶,擁有不少産業。他本人和老四極相投,都是年輕好玩的公子哥兒,認識以後不久就成了吃喝嫖賭全在一塊的鐵朋友。這次李家的客戶是個外地的戲迷,他父親做東請人家到廣和樓聽戲。李若軒一進門瞧見上頭坐的是葉家四爺葉宣楷和他弟弟葉宣棠,便跑上來打招呼,寒暄過幾句又趕緊溜回到自己那一桌。

李若軒他們的位置離葉宣棠二人不遠,隔着珠簾子和細紗屏風,說話聲還是能聽到一些的。他一回去,有人問他怎麽去了那麽久,李若軒打了個哈哈,把話題扯遠了,逗得所有人都笑起來。老四聽見還有年輕姑娘的笑聲,啧道:“我說他怎麽和他老爹出來談生意,怕為的是人家姑娘吧。這小子,眼裏都是女人。”

葉宣棠瞟了他一眼:“你眼裏就不都是女人啦?”

老四揮揮手:“那不一樣,不一樣。”

說着,戲已經開場了。

福連成的首演劇目是《紅鬃烈馬》,和北平常見的版本不太一樣,聲腔優美表演繁重,看得出這改編的版本是很吃功夫的。臺柱子楊琨方和搭檔的發揮令人拍案叫絕,廣和樓內的老少爺們顯然都被折服了,鼓掌叫好的聲音此起彼伏,從第一折之後就沒斷過。

老四愛起哄架秧子,聽戲的時候時不時的就叫個好兒,引得李若軒那一桌頻頻側目。他叫好兒的技術很有一套,跟戲合拍同律,聲音洪亮而不聒噪,常常是戲園子裏叫好兒的領頭人。今天也是如此,念白唱段之間的空隙被他抓的極準确,往往是他一聲“好”之後衆人才鼓起掌來。福連成的人本來沒注意到還有這麽一位咋咋呼呼的觀衆,擔心是來砸場子的,後來發現他不是瞎起哄才漸漸放下心來。臺上賣力的演員和臺下熱情的觀衆一唱一和,竟是意外的和諧。

對老四側目的是那個姑娘,開戲之前李若軒那一桌一直在聊天,葉宣棠能聽見她爽朗的笑聲,開戲之後她便專心看戲。可能是坐在旁邊桌的老四一驚一乍的實在影響心情,後來只要老四一出聲,姑娘就對他投以嫌棄的眼神。老四一直沉浸在邊看戲邊叫好的節奏裏沒有察覺,直到葉宣棠不動聲色地戳了他一下才注意到有人一直在看他,起哄起地反而更來勁了。葉宣棠嘆了口氣,轉身向那姑娘的方向拱拱手表示抱歉。姑娘和他眼神相對,愣了一下,臉慢慢紅了,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旁邊李若軒重重咳了一聲,見她沒反應,又咳了一聲,還是沒反應,神色有些發蔫。

桌上的其他人卻是沒有注意到這一番往來,依舊談着戲聊着天。聽語氣這筆生意應該是成了。

散了戲,葉宣棠跟嗓子都喊啞了的老四慢慢走在回府的路上。此時天色已晚,兩旁的路燈發出昏沉沉的光,打在兩人頭頂。老四看着燈光下葉宣棠和自己的影子,又憋不住笑出聲來。

“還笑,”葉宣棠無奈道,“就那麽好笑嗎?”

老四身子一抖一抖的,“我是真沒見過還有那樣的姑娘,也沒見過那樣的老六你。你自己不知道,當時你戳在那像個吓呆了的鹌鹑,要不是我給你解圍,真怕你被那姑娘強上了,哈哈哈哈……”

“沒那麽誇張成嗎……”

老四說的便是和李若軒一桌的徐姑娘。剛剛散戲時,徐姑娘突然一個人攔住葉宣棠,自報家門之後便劈頭問他是否有婚配,葉宣棠搖搖頭。徐姑娘便笑着說,那好,我很待見你,我們剛搬到北平,三天後家裏辦堂會,你來不來?

葉宣棠聽出徐姑娘是東北口音,完全被她的直白豪放驚住了,愣了半天。還是老四推說家裏有事這才拽着他離開,之後一路上都在不停地笑他。

現在想來,尴尬之外又隐隐地生出一絲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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