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吃過飯,葉宣棠坐在院子裏望星星。白天大晴,晚上天氣也不錯,風不算大,繁星滿天。
他放任自己的思緒游蕩,想起來小時候府裏來過一位風水先生,住了半個月,他天天跑到人家院子裏求收自己為徒,連着跑了五六天。是為了什麽來着?哦,是之前偷溜出府聽了茶館裏講的故事——世有摸金盜墓者,觀山望氣看星象辨風水無所不會,經歷大多跌宕傳奇。不知怎的他就一直覺得風水先生個個都是身懷絕技,盼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故事裏說的那樣,做個走南闖北的摸金校尉,可先生一直沒答應。
後來阿瑪不知從哪聽見了消息,怒不可遏,打了他一頓還罰他在院子裏跪一天一夜,不許吃東西。他不知道為什麽一向疼他的阿瑪會發那麽大火,只覺得委屈,還是後來鈕祜祿母親哭着給他上藥時說,他阿瑪的親姑爸、他的姑太太慈禧太後下葬的定東陵被盜了,他在這關節說什麽想當摸金校尉,沒被打死都算是好的。
他突然意識到,他和阿瑪不一樣。辛亥以後整個鎮國公府都改了姓氏,他從小知道自己姓葉,阿瑪卻認為自己還是姓葉赫那拉,那份刻在血脈裏的自矜沒有随着王朝的毀滅而消失,依然根深蒂固地存在着。他沉默下去。
這時,門口出現的一個人打亂了葉宣棠的思緒,他擡眼一看,是伏城。
兩人默默對視,誰也沒有先開口。
終于還是葉宣棠忍不住錯開了視線,“來了多久,怎麽不出聲?進吧。”他站起身。
“就是來看看你……偷偷溜出來的,馬上就得走。”伏城的聲音還是清清冷冷,葉宣棠卻能聽出其中的百轉千回。于是他慢慢走到他面前,解下自己的玄色大氅,披在伏城身上。
“從城南到這裏那麽遠,你就穿這些。”他不知道伏城怎麽擺脫班子裏那麽多人的視線,在冬天寒冷的晚上一個人來到這裏,但他知道那不容易。他知道,這份心,這個人,自己是應該好好珍惜的。如果……
伏城突然擁住他,低聲道:“一個月之後我跟着吉春班一起走了,你呢?你怎麽辦?”
葉宣棠被他緊緊抱在懷裏,起先想說的話都忘記了。他擡起手,猶豫片刻,終是回環住他,低低嘆了口氣:“你說我該怎麽辦。”
伏城松開懷抱,握住他的肩膀,眼睛像落滿了星辰的湖泊:“我們一起走,離開北平,到上海去。”
“到了上海怎麽辦呢?”
“我拉琴。聽說到了上海的北平戲班都很火,薪水也會漲不少,我是吉春班最出名的琴師,還怕沒有錢嗎?”
葉宣棠笑了:“那我到學校或者私塾教書,也可以唱戲。真到了上海估計就沒多少人認識我了,痛痛快快唱戲,你覺得怎麽樣?”
伏城想了想,也笑了。他笑的時候臉頰上有一個小小的酒窩,葉宣棠每次看着有種耽溺在其中的感覺。“他是不同的,”他想,“只要伏城在,上海、天津、奉天,哪裏去不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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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只在院子裏說了兩句話,天色已晚,縱然不舍也要分開了。葉宣棠看着他又看了看天,想到黃景仁那句“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沒有說出來,伏城看着他的眼神卻懂了。臨走前葉宣棠一意要他披上那件大氅,伏城也沒有推辭。那是老鎮國公留下來的東西,極珍貴的上造內賜之物,但葉宣棠覺得自己已經用不着了——他有了可以擁抱取暖的人,如此珍惜,還要那老物件做什麽呢?
接下來幾天,北平一下子從冬天的沉睡中醒過來,春天快速占領了整座城。短短時間,河開了天暖了,雜花生樹,鳥雀呼晴,讓人有恍然隔世之感。
老四和李若軒去了徐姑娘家的堂會,雖說葉宣棠自己沒有參加,徐姑娘卻一心惦記他。徐家還托人向葉家大太太鈕祜祿氏打聽,說徐老板在北方商界頗有實力,詢問有沒有結交聯姻的可能。鈕祜祿氏當面沒說什麽,背地裏笑徐家掂不清自己的斤兩。且不說有錢沒錢的話,葉宣棠的阿瑪葉振連是慈禧太後的侄子,正統的八旗勳貴,娶兒媳婦怎麽也不會看上商人之家,那臉面往哪擱?更何況徐家是女方,主動求親,成什麽體統?
徐家是人精,聽鈕祜祿氏說的話就明白,沒有再提,這個小小的波瀾很快就平息了。倒是鈕祜祿氏尋思着葉振連身體不好,小兒子宣棠的婚事一直是父母的心病,及早辦了為好。她看上的是北平現任□□副部長的女兒。
鈕祜祿氏之前的操辦葉宣棠都不知道,他一心籌劃着和伏城一起去上海,少往茶館戲園子裏跑了,整日悶在家裏。鈕祜祿氏覺得十拿九穩,也該讓孩子知道知道了,便差人去請他來。
葉宣棠進屋給鈕祜祿氏行禮,等着她發話。
身着石青地簇花繡錦袍坐在上首的貴婦人此刻正托着盞茶,将飲未飲,索性放回身側塌桌上。她擡眼仔細打量這個兒子,越看越覺得順眼,心中大感滿意,不枉自己多年來那麽疼他。她閑閑道:“老六最近忙什麽呢?開了春也不出去走動走動,當心憋壞了。”
葉宣棠看鈕祜祿氏的神色沒什麽異樣,笑道:“上回去廣和樓聽戲,回來的時候可能是着了風,身子發沉懶得動,就天天在家蒙頭睡覺。什麽也沒幹。”
“春捂秋凍,你們天天穿那麽點就出門,可不就容易着風。藥吃了沒?”鈕祜祿氏神色關切。
“瞧您說的,小毛病而已吃什麽藥啊。晚上讓劉媽給我多做點好吃的就行了。”
鈕祜祿氏用拿着手帕的手虛指他一下,失笑道:“你呀。行,想吃什麽跟廚房說。”她頓了頓,正色道:“其實這次叫你來,是想說說你的親事。”
葉宣棠心中微微一沉。
果然,鈕祜祿氏接着自顧自往下說:“你也到結婚的歲數了,我和你阿瑪挑來挑去,東花市那邊陳家的二姑娘不錯,聰明沉穩,又有規矩,跟你的性子很合得來。她爸和你阿瑪十多年的交情,親上加親,就給你把婚事定了。”
葉宣棠的笑撐不住一下僵在那裏。他覺得自己像一只小蟲子被從天而降突然滴落的松脂裹住了,動彈不得,下意識擡眼看向自己的嫡母鈕祜祿氏。老一輩人不喜歡電燈,還是習慣點蠟燭,鈕祜祿氏的神色在昏昧的燈光下看不清楚,竟也像隔着一層瓊黃的松脂殼。她的意思已經再明确不過,婚事已經定下來了,把他叫過來,就只是通知而已。葉宣棠深吸一口氣,腦海裏又浮現出伏城的臉,亮晶晶的眼睛,淺淺的酒窩。
其實自己早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的。從鈕祜祿氏讓伏城進吉春班開始,他就有預感,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的會這麽突然,這麽快。
葉宣棠靜靜開口:“兒子還年輕呢,不想結婚。”
鈕祜祿氏沒說話,拿起茶盞小口啜着。上好的碧螺春。
“知道你年輕,心還野呢,總想着玩,只是凡事不能太過,過則不及。”她語重心長而狀似無意地勸導,“結婚不是制着你、栓着你,你照樣還有自由。”
“可我不喜歡她……”
“你喜歡誰?”鈕祜祿氏截住他,聲音裏多了點不易察覺的剛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祖宗的規矩!我知道你們年輕人現在流行什麽婚姻自由戀愛自由,那是外面人說的,咱們府裏不興那個。現下你阿瑪身子不好,萬一他從政府退下來了,家裏幾個兄弟都沒什麽出息,老大常年在外不回來,咱們家就得靠你和老五了。況且陳家那姑娘你之前也是見過的,人長得漂亮,知書達理不迂腐,哪點不好了?畢竟你阿瑪一番苦心。”
鈕祜祿氏說中了他最不願意去想的一塊。當初老大一心要做國民黨,和阿瑪斷絕了父子關系被趕出家門,老二早夭,老三是個書呆子,老四只會玩鬧沒個正形,只有他和老五被整個家族寄予厚望。他一直覺得上面還有五哥頂着,什麽事都輪不到他,一心沉迷唱戲跟別的旁門左道去了。只是越長大越不得不接受,他終究不能躲一輩子,無視家裏的境況肆意妄行,該扛的擔子沒人替他。
一時間整個屋子靜默下去。
葉宣棠苦笑一聲:“額尼讓我想想。畢竟剛這麽大個事,關乎兒子一輩子。”
鈕祜祿氏看着他的眼神不明,只道:“好。你再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回我。”
“是,兒子告退。”
出了屋門,葉宣棠才發現一會的功夫外面已經陰了下來,灰沉沉的天上綴滿了大朵大朵厚重的雲,不見太陽。這樣的天氣讓他心裏更堵,一邊匆匆趕回自己院子準備更衣,一邊揚聲喚人來:“給爺備車,去菜戶營吉春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