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沒找到伏城。

班主見葉家六爺來了,麻利地打了個千兒,跟在後面苦笑着解釋說今天程二爺辦堂會,點名要整個吉春班都去,沒得推辭,他要找的人自然也就不在。這京城第一班要去上海,他們的戲在北平聽不成了,程嘉程二爺作為四九城頭一號戲癡,放血做東叫他們在自己家唱上最後一回,讓全北平票友聽個絕響兒。

“這事理所應當,我們也沒法推辭,只是沒想到六爺在這褃節兒親自來班裏尋人,誤了您的事,不好意思。”班主在旁邊一臉歉意道。

葉宣棠站在大廳,惱怒的情緒漸漸平複下來。是啊,理所應當。既然伏城已經進了班子,自然應該随演的,現下只是一時人不在,又不是再也找不到了,他又何必這樣驚慌生氣。

他向班主道:“麻煩找張紙,我留個信,馬上就走。”

班主起初看葉宣棠來勢洶洶,臉上其實不太好看,擡眼看事情有了轉機,心裏一喜,忙道:“成,我馬上吩咐人給您找。”

葉宣棠只寫了幾行,把紙折好遞給候在一旁的吉春班班主,“伏城回來了,麻煩交給他。”

班主點頭稱是。兩人寒暄幾句,葉宣棠擡腳要走,班主也是旗人,曾受過葉府不少提攜,要向面前這位爺行個鄭重的舊禮,被他擡手止住。葉宣棠笑着道:“以後未必不見。就送到這,你回吧。”

他在信上寫的是約定去上海的日子,就在三天後,比吉春班還早上一天。其實最開始他沒想過這麽早走,甚至沒有這麽決絕地想走,但是突如其來的婚約打亂了他的計劃,他想逃,找伏城又找不到,一下子慌了神。

他坐在車裏,閉着眼睛,長長地吸氣、呼氣。可是覺得吸進去的好像都變成了鉛塊,從氣管直直地往下沉,堵漲在胸肺裏呼不出來。終于他忍受不住,睜開眼睛。

這事拖不得了。

當晚,葉宣棠回到家裏早早睡了。看着六爺院裏的燈一滅,報消息的小丫鬟便小跑着直奔前院,在鈕祜祿氏耳邊嘀咕了幾句,懂事地退下帶好門,在門外守着。

鈕祜祿氏望着站在小廳中間的人,慢慢笑起來。她總是未語先笑,令和她說話的人如沐春風:“今天把你叫回來,為的不是什麽大事,不用拘謹。”

剛被傳過來的伏城低下頭,臉上瞧不清什麽神情。他看到葉宣棠那封信了,同樣也猜到眼前這位夫人要向自己說什麽。按從前的規矩他應該回話,可是他支楞在那裏,什麽都沒說。

鈕祜祿氏沒有生氣,望着一身長袍的伏城嘆了一聲,道:“你是怨我把你送進了戲班?”

他終是要開口。“伏城不敢,若不是福晉收留伏城當日早就死了,更何況當初您說過等我學成了就進戲班子,這麽做是理所應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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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沒有出乎她的預料,鈕祜祿氏點點頭:“是啊。我記着那還是民國十九年,安徽發大水是吧?你一個小孩子竟然一個人從安徽走到了北京,找到我們府上在門口跪着,說是投奔叔叔。起先我還不信,是老伏親自過來認的。”

“多餘的傭人早在辛亥年那會兒就遣盡了,留下的就是你叔叔老伏和門房老張,都是能做場面兒的。葉家由老及幼人人愛唱上兩句,隔三岔五辦一回小戲會,要是在戲上沒點門道老爺也不會留他們。我當時說,府裏不養閑人,想留下就跟你叔叔學門手藝,長大了就是不在我們家,去了外面戲班子也好掙口飯吃。”

伏城依舊在那裏站着,不動也不說話,挺拔得好像一棵小小的白楊樹,抑或一株勁竹。從戲行的人胖的少,醜的少,都應該是這樣的靓麗,卻又似乎不應該是這樣靓麗。鈕祜祿氏住了口,只把眼睛靜靜望着廳中沉默的少年,心裏想着。到底是從賤業的,不妖其身必妖于人。

“起先我想留你在府裏的,只是沒想到,你和老六……”

鈕祜祿氏終于開了口,心中微微一嘆。說出這話遠比想象中容易,她原以為會抹不開面子,可是身為主母的尊崇和責任感讓她大義凜然起來,剩下的話也就水到渠成,她說得痛快極了:“老六看着老實,實際上心思活泛,不叫人省心。起先非鬧着要去戲班子唱戲、當角兒,把他阿瑪氣得暈了一回,又說要搬出府去單過,活脫脫又是一個把不住邊兒的老四。後來我明白了,他那麽左一程子右一程子地撒癔症,不是為着別人,是為了你。”

像是被針紮了一樣,伏城猛地擡起頭,臉色一下難看起來。鈕祜祿氏避開他的視線,沒有如他預料一般發難,而是拿出幾張鈔票,輕放在桌上,苦笑一聲:“不管怎麽說你和我們家也有好幾年的情分,馬上要走了,我心裏實際上松了口氣,更多的還是舍不得。這點錢你拿着,就當是主母的一點心意。”

“伏城不敢收。”他幾乎不假思索地說。

“給你就拿着!”鈕祜祿氏把錢往桌子前面一推,“上海的日子并不好過,手頭寬裕一點總是好的。”伏城再三推辭不過,還是收下了。他心裏安慰自己,他是無所謂的,只是宣棠向來都是公子哥兒的脾性,手上的錢流水一樣花,就當替他收下的。

鈕祜祿氏看着他的樣子,笑得仿佛有點悵然。她親自送他出門,直派人看着他上了奔南邊的馬路,不見影兒了才回來。又叫丫鬟看着葉宣棠的院子,整整一宿沒動靜,确定他确實不知道伏城來了件事,她才略略放心。

伏城那邊鈕祜祿氏自認已經仁至義盡了,葉宣棠那邊她一樣有信心。到了老六和伏城約定好的日子,她一早把他叫到自己院裏,細細慢慢地說話,同時叫人把整個葉府嚴防死守起來。老爺葉振連那裏她也支會過了,叫他聯系警察署的朋友派一隊警察監督整個吉春班離開的過程,重點是務必把伏城架上火車運走,還派了幾個人一路看守他直到上海,防止他逃跑。這些葉宣棠都不知道,他甚至沒想到鈕祜祿氏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回過神來以後不由分說便往外沖,被她兜臉甩了一個耳光。

葉宣棠的身子歪向一邊,腦袋裏嗡嗡直響,一時竟沒反應過來。

鈕祜祿氏那只手拈着帕子哆嗦着指他:“你鬧夠了沒有!是不是想氣死我和你阿瑪才肯罷休?”她身上爆發出驚人的氣勢,眼眶裏卻堆起淚來,“你們的事我一早就知道,沒挑破不過是給你面子,尋思着過了新鮮勁也就罷了,你倒是越發忘形……”

“堂堂一等鎮國公的兒子,要去當戲子,還要跟一個拉琴的私奔,葉赫那拉家的臉被你們哥兒幾個丢的還不夠多?”

“就算去上海,你和伏城就能落着好?只消上面一句話,他幾條命都不夠丢的!”

直聽到這句,葉宣棠渾身打了個激靈,一股寒意從頭頂竄向四肢百骸。他知道鈕祜祿氏這句話是真的,自己母舅的勢力都在上海,只要額尼一句話,拿下甚至殺死一個戲班子裏的琴師根本微不足道。她對伏城已經沒了耐性,如果自己再不服軟,伏城的性命真的有可能不保。他和額尼親近,卻也見過這位母親的狠辣手段。

可是……

他看向鈕祜祿氏,意圖尋找她松懈的關口,尋找轉圜的餘地,卻只看到她的神色宛如沉冰一片。鈕祜祿氏慢慢地,沉聲道:“我知道我不是你親生額尼,你心裏總是隔着一層,但是這麽多年我自問已經做到了最好。你要走,可以,我馬上去找瓜爾佳妹妹。我提前向她請罪。”

瓜爾佳氏是他過世的親生母親。她這句話是殺手锏。

她怎麽能?怎麽敢?葉宣棠憤怒,悲哀,甚至想笑,但他笑不出來。沉默得久了,他有一種自己馬上就會轉身離開的感覺,那股念頭越來越強烈,那種勇氣越來越鼓舞,直到他看見鈕祜祿氏真的從榻上抽出一把剪子向自己的手腕鉸下去。他一把從母親手上奪過了剪子,順勢跪下,膝蓋在石磚地上砸出咚的一聲。

那一瞬間他萬念俱灰。他知道自己終究是輸了。

門外的丫鬟聽見動靜哭叫着沖進來,頓時又是急急忙忙一陣折騰。葉宣棠跪在一邊像聽一出戲。鈕祜祿氏的手腕,滴答滴答往下流了幾滴血,他看着那血滴在白色的毯子上,突然想起孔尚任的《桃花扇》。種種念頭在他心裏糾纏激蕩,荒謬又悲涼。

往後的事他記得不是很清楚了。似乎他阿瑪知道真相,又似乎不知道,他沒有追究。鈕祜祿氏的傷并不嚴重,很快就痊愈起來,她結痂的時候是葉宣棠和陳家二姑娘陳慧的婚禮。婚禮是西式的,很盛大,沒有按舊俗搭臺唱戲——是葉宣棠自己拒絕的。

那個混不吝的戲癡,那個愛笑愛鬧的六爺,那個喜歡伏城一心要和他一起走的葉宣棠,随着那一跪,已經死了。

靈樞素問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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