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葉家的喜慶日子沒過多久,北平開始籠罩在一片陰影當中。

最開始誰都不信日本人真的進了宛平城,只覺得是以訛傳訛,只有學生們像是驚弓之鳥,迅速又組織起了游街、抗議,然而很快被鎮壓下去。人們看多了學生游街,已經不覺得稀奇,直到有個女高中生被巡邏隊員一槍打死,真的鬧出了人命。這件事在報紙上登了很久,所占的版面卻越來越少——通州、密雲、房山,郊區一個一個失守,戰況急轉直下,戰報卻越來越模糊,反倒是親日派文人歌功頌德宣傳“共榮”的文章一下子多起來。當人們察覺不對勁的時候,北平城的城門早已經關了,重兵把守不得随意進出。恐慌像一場瘟疫蔓延在所有身處北平的中國人之中,年紀大的想起了庚子年洋鬼子燒殺搶掠,年紀小的沒有經歷過那次劫難,更感覺到未知的恐懼。

北平亂了。

葉家因為不肯向日本人低頭,沒少被穿小鞋。重重刁難之下不僅老爺葉振連丢了在政府的工作,家裏的不少老物件也不得不拿出來當了換錢糊口。有一次葉振連無意間折返回當鋪,看見老板對一個日本軍官點頭哈腰腆着臉笑,那軍官拿的赫然就是剛從他手上出去的一只宋代汝窯花觚。渾渾噩噩回到葉府,葉振連剛邁進門檻就一頭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他沒有猝亡,是拖了一個多月才死的,死的時候整個人瘦脫了相,在病榻上抓着葉宣棠的手喘不上氣來,說他對不起祖宗,他沒臉進葉赫那拉家的墳。

葉宣棠那時候只是哭。阿瑪一死他主心骨先抽掉了半根,縱然有鈕祜祿氏和幾位母親,終究還是要他主事的。他和幾位兄弟戰戰兢兢辦完了葉振連的喪禮,不敢張揚多花錢,只在西山默默找了塊地就把父親葬了。鈕祜祿氏本來不願意,可是家裏委實再拿不出錢來,這讓她哭得愈加哀恸凄涼。

如果說葉振連活着的時候葉府只是內裏跟不上,外面看着還基本過得去,那麽自從他死後,葉家便是真真正正裏裏外外地敗落下來。

一九三九年冬天,老四葉宣楷被人發現死在了智化寺旁邊的橋洞底下。據那一片的乞丐說,他常常窩在橋洞用偷來的錢抽大煙,怕別人知道還躲躲藏藏的,其實人盡皆知。他死的頭一天晚上因為吸多了大煙犯迷瞪,嚷嚷着在外面窩一宿,誰成想一頭紮下去就沒起來。

宣楷的親生母親剛聽見這個消息直接厥了過去,葉家一邊忙着收屍、喪葬,一邊還要安撫四位老夫人,忙得腳不沾地。所幸老六媳婦陳慧果真不負她名字裏的“慧”字,在全家人左支右绌焦頭爛額的時候站出來一肩挑起了大局。她知道哥哥嫂子們的積蓄早就揮霍一空,便咬牙拿出自己所剩不多嫁妝的一半,好歹夠辦宣楷的身後事,又跑上跑下安穩住了幾位老人的情緒。葉宣棠第一次正視這個從來沉默的女人,愧疚和感激讓他的心輕輕抽痛起來。他學着擁抱她,像小孩子在沒凍結實的湖上學滑冰,害怕摔跟頭,也害怕冰一碎就掉下去。陳慧在他懷裏終于哭出了積攢兩年的眼淚。葉宣棠恍惚地想,摔就摔吧,兩個人一起沉下去,好在冰底下的湖水,是溫熱的。

葉宣楷生前頗有一段呼朋引伴臂鷹遛狗的煊赫時光,盛極時整個東城都要稱一聲四爺,可如今他死了,來參加喪禮的人寥寥無幾,甚至不得不各處從簡将就,兩相對比之下令人不勝唏噓。

讓葉宣棠感到意外的是李若軒。他已經和徐姑娘結婚了,現在為日本人做生意,是北平最大的棉布經營商。他來的時候左臂上攙着徐姑娘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兩人對陳在大廳裏的棺材鞠了一躬,然後李若軒說明了來意。

“我買下了廣和樓,打算重建,振一振我們北平京劇的雄風。您也知道現在海派勢頭大,梨園傳着一句‘想混出名堂就得去上海’,引得整個北方出名的角兒、班子不住往上海跑,咱們也不能幹瞧着不是?憑您六爺在四九城票友裏的名氣,只要您願意出山,底下還不是一呼百應?”

葉宣棠皺了皺眉,道:“您想讓我做什麽?”

李若軒笑得很誠懇:“請您做廣和樓的掌櫃。其實我還組了個班子想讓您挑大梁來着,但您身份貴重,早就不唱戲了,自打結了婚更是再沒碰過碰梨園行。我知道憑您的本事做個掌櫃屈就,但也不用您勞心費力,只消挂個名頭出去,辦事的自有底下的人,您擎好等着收錢就成。”

“會有這麽好的事?現在不比以前,大家夥誰還有心情看戲,您樓裏坐的只怕不是咱們北平人吧?”

李若軒面上一緊,斂了神色。“是,我是存着讨好日本人的心思,可也沒說咱北平人不能看啊!當初日本兵打到前門那塊兒,要拆所有廢棄的建築,要不是我把廣和樓買下來又找人說情,它就讓人推了!後來人家知道這是京劇舞臺,還過來跟我說中國的國粹得保護,把這兒經營好了未必不能再出一個梅蘭芳。您聽聽,不是沒有道理吧?”

徐姑娘一早就識趣地離開了,留下葉宣棠和李若軒在一邊談。此刻大廳裏只有他們兩個人,慘敗的蠟燭發出暗淡的光,那光一跳一跳的,打在李若軒臉上,投下幾道詭異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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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得李若軒簡直是發了瘋。

“道理?日本人講道理就不會打中國,不會搶我們家的東西,也不會只給人們吃摻了沙土石糠的共和面!是,您現在衣食無憂,還有餘力重振梨園,可你就真看不見北平越來越多的死人、看不見道路以目茍延殘喘的活人嗎?”葉宣棠往後退了一步,勉強向他一拱手,“道不同不相為謀,請回吧!”

沒想到葉宣棠會這樣直接而嚴厲地拒絕,李若軒眉毛擰了一下又舒展開,笑意漸收。他打量葉宣棠身上的粗白麻布一眼,道:“就算您自己不願意,也不考慮整個葉家嗎?伯父和宣楷的喪禮都辦得這麽簡陋,是因為沒錢了吧。看在曾經和宣楷是朋友的份上才給老六你一個機會,你真打算讓這麽多口人陪你風雨飄搖地熬着?”

葉宣棠遲疑了一下,随即輕哼一聲:“不勞你費心!”

李若軒皮笑肉不笑地向他一拱手,轉頭走下了大廳門口的臺階。踱到院子裏他停住,似真似假地嘆了一聲,幽幽道:“人最好還是學會審時度勢。比如您身邊常常不離的那個伏城,到了上海之後也不安分,被整治幾回就知道改了。後來人家還被高官的千金看上,非鬧着要下嫁,整個上海灘都攪得滿城風雨,您不知道吧?要說他也實在是個能人,拉胡琴的當了上門女婿,竟還能混到官場,啧,六爺還是應該多向旁人學學。不止這麽一個伏城,現下北平多的是折節變道的有識之士,您又何必非做那抱柱的尾生等着被淹死呢?”說罷自顧自向門口走去。

葉宣棠一時呆住了,後知後覺追出去只看到徐姑娘在锃亮的黑色轎車裏對他露出一個假笑,李若軒一言不發也上了車。那輛德國造的梅賽德斯鳴笛一聲,耀武揚威地噴了他一身油氣,從大門口慢慢加速,一個轉頭消失在了胡同拐角。

伏城,伏城。他都快說服自己忘記了,如今被李若軒提起來,還是揪心扯肺的疼。他在上海受苦了。他娶妻了。他似乎有了一個好的歸宿。他早就把我忘了吧。

陳慧上來搖他的胳膊,葉宣棠不為所動,仍然戳在那怔愣着。陳慧有些急了,聲音帶着隐隐的哭腔:“姓李的跟你說什麽了?是不是威脅你?還是又要抓咱們家的人?你別吓我你說話啊……”

她的眼淚掉在葉宣棠手背上,他像被燙了一下,渾身打了個激靈。

陳慧惶恐地看着他,大眼睛裏蘊滿了淚,一雙手緊緊抓着他的胳膊,力氣透過單薄的棉衣傳遞過來。葉宣棠低頭看向她粗糙的布着老繭的手。這雙手曾經是柔嫩的,只會讀書寫字,或是做做簡單的針線活。而今,葉家甚至燒不起大點的煤爐,她的手被凍出了一道道口子,凍得最厲害的小指用細繃帶包着,微微發腫。

有一瞬間他也想掙開這雙手,想放棄之前所有努力,向她和盤托出,道一聲對不起之後不管不顧去上海。然而這個念頭剛出他就在心裏掐滅了。

辜負了一個人,還要辜負另一個人嗎。

他啞聲問她:“給日本人當差,能掙錢。你會讓我去嗎?”

陳慧反應過來,一直一直搖頭,眉宇間是刻骨的仇恨和憤怒。她說:“咱們家再苦都能忍,如果你也給日本人做事,我……”

葉宣棠便拉着她的手往大門裏走,低聲說話。他的語氣介乎悲哀和安慰之間,不知是對陳慧還是對自己:“你放心,我不會的。就算我死也不會投靠日本人。”兩個人一同邁進高高的門檻,葉宣棠緩慢而鄭重地把大門關好,插上粗長的漆木大闩。

胡同裏不少人倚在自家門口或是站得遠遠的看,有的看轎車有的看葉家的笑話,還有的單純看個熱鬧。他們中的大部分是被日本人占了地趕出來,剛“規劃”到這條胡同不久的,聽說過大門最寬的這一戶曾經富貴顯赫,也親眼看見他們被欺壓得最狠,度日艱難,但是他們都不敢和這家人打招呼說話。

見門已經關上,出來圍觀的人們略略失望之後也就各自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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