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杳杳相逢(1)
千禧年仲秋月,梁京因為落水,高燒了三日,人不停抽筋,打擺子。
多少藥用了都無濟于事。
嘴裏念念有詞,也是梁家人全然聽不分清的話。
梁世鈞簽了醫生下發的病危通知單,不忍母親連熬了幾夜守在加護病房門口。
左右是個變數,得提前預備着。他試探着問母親,這小孩早夭的事,他們也不知道該如何辦……後事。
梁母聞言狠刮了兒子一個耳光,怒喝他,全是你們造得孽,平時不聞不問,現在不中用了,曉得自己還是個父親了。
圓圓沒了,你們正好幹淨了。
老話都說虎毒不食子,你呢,哪時哪日管過這個孩子?
不怪人家都看輕她,她自己爹媽都不是好皮料,只管生,不管養的現報。
姜南方眉眼冷落地站在梁世鈞邊上,任由老太太拐彎抹角地罵着她,也無妨樣。心裏卻無比陰毒地在詛咒着:死了才好,老的小的一起全死了才叫幹淨!
沒你這老的,當初這小的也未必留得下來。
梁家對外聲稱,收養了個孤女,名喚梁京,乳名圓圓。
其實略微識得清的人都明白這托詞背後的緣故。
這平白多出的一個女兒,不過是梁世鈞惹得一筆風流債罷了。
萬花叢中過,豈能片葉不沾身。
生意酬酢挪到風月場合去,梁世鈞貪杯再貪色,一來二去,對方也都一副好擺弄的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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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聚錢散的露水情緣,他自然沒當真,家裏妻兒老少也還算阖目。至少在他看來,連偷吃都算不上,銀貨兩訖的交易,他從不認為會有什麽纰漏。
結果他玩鷹的人,反倒被鷹啄了眼。
那妮子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身上卻背着個巨大財務缺口的原生家庭。前些年她還想着存錢回去讀書,幾年消磨人心的假富貴日子一過,她那清高的骨氣沒了。
梁世鈞幾回招惹她,都疏豪得很,模樣也不差,就給了她脫離苦海的憧憬。
得知自己意外懷孕後,她第一時間找到他,以為起碼他能護她周全。最不濟,可以把他們母子養在外面,她不圖他那妻子的名分,只希望有一男人能真心待她。
“做掉吧。”
梁世鈞聽清她的話後,只一句輕飄飄的話打發她,孰不知那三個字光聽起來就血肉模糊得疼。
她沉默望他。
梁世鈞看着她那挂淚的臉,着實心動,可是又着實怪她不識相。明明年紀輕輕的,該玩就玩,弄得這麽較真就沒意思了,才多大年紀,怎就一門心思要給男人生孩子呢?
話又說回頭,他掏出手帕給她擦眼淚,略帶細究嘲諷地問她,你又怎麽确定這孩子是我梁某人的呢?
那一瞬間,她後來告訴梁世鈞,她以為爬到井口了,只消他略微拉她一把,哪怕還是堅持不要孩子,她也終究願意信他的。
可惜,他狠狠蹿她一腳,叫她跌回井底去,頭臉先着地的滿面創傷。
七個月後,她生下孩子,直接找到梁老太太,她說這孩子是梁世鈞的,梁家不信的話,盡可以去做親子鑒定。
至于,她來找梁母的意圖:
她已經沒得選了,那種燈紅酒綠的日子她也不想熬了。說她寡廉鮮恥也好,敲詐勒索也罷,從頭至尾,她沒想過要這孩子,不是梁世鈞暗指她千人騎萬人跨,她也不會賭這口氣。
她父親民間借貸欠了幾百萬的外債,家裏還有個正在上學的弟弟,父母如今東躲西藏地,掙得一星子錢也全喂飽弟弟,全然不管她了。
她未婚生子,父母那邊還不知道。如果梁家不打算認這個孩子,那麽她就得回去求父母,左右她的親生女兒,不能掐死或扔到路邊去。
梁母不是不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倘若你們不認下這孩子,那麽我就叫我父母來鬧,他們如今已經光腳不怕穿鞋的了,有個可以吸血的下口處,還不像那螞蟥死死咬住你。
梁家幾代讀書人,梁世鈞的父親更是有名的建築師,母親也是出身中産家庭的名校畢業生,老兩口幾十年下來,從無原則争吵。梁父因為一場交通事故去世,梁母即便面對生死也沒呼天搶地,她形容妥帖、強濟精神地答謝多方吊唁;丈夫故去之前手邊的學生設計作業,她也一一整理批示交還給學生。
她寧願一個人關起門來抹眼淚,也不願意自己失控的情緒累及任何人。
夫妻倆一輩子下來沒什麽短處叫人指摘,偏生了個纨绔子。
梁母在閨中是獨女,娘家的一應産業由她繼承之後,也順當給到了獨子梁世鈞。
正因為這些個底子助長出了他這樣頑劣的品行。
梁母問他打算怎麽辦?
梁世鈞一口咬定,這女的是個窮骨頭,想錢呢,這孩子也指不定是誰的呢?
梁母痛心地阖阖眼,如果是你的呢?是你的女兒,你預備怎麽辦?
他與妻子姜南方,已經育有一子一女。誠然地講,他毫無份外的舐犢之情,冷峻的嘴臉告訴母親,哪怕是他的,他也不能要,姜南方得和他鬧得死去活來!
即便是親生兒子,梁母這一刻也打心眼裏厭惡,厭惡兒子如此懦弱不擔當。
梁母最後無奈,也存了個對于那姑娘混跡風月場上的疑惑,思量之後,叫梁世鈞帶着孩子去做親子鑒定,倘若是他的骨血,自然得認。
終其,孩子是無辜的。
白紙黑字的鑒定書無疑狠狠打了梁世鈞的臉。梁母出面,律師在場,梁家認下了這個女兒,但是事出權宜,他們私下簽訂了個協議。
孩子歸梁家撫養,生母簽字放棄撫養權,直至孩子滿十八周歲。
梁家一次性支付生母相關贍養費用,且不剝奪生母的探視權,但孩子成年之前,必須有梁家監護人同意經允。
此外,梁母在協議之外,無任何約束條件補償孩子生母兩百萬,用于幫助其父還債。
梁母此舉,意在籠絡或是誅心。她希望孩子生母就此與梁世鈞恩斷義絕,孩子也當前塵忘了,這樣于彼此都能好過。
姑娘那頭,補上了父母的財務缺口,她才能新生;兒子這頭,沒了孩子生母這個隐形危機存在,才能家和事興。
梁母始終是個讀書人,她做不到多惡毒的嘴臉,但心思還是被這姑娘看透了:
“您不必這樣。要知道,人心填不上的,錢是個好東西,可是太容易得到,會叫它失去原來的本質。
我一個人勒索您就夠了,不帶捎上一家子的。
何況,他們也從沒顧上我的死活,因為我是個賠錢貨。”
姑娘認真朝梁母鞠了一躬,自嘲的口吻告訴後者,好希望我有您這個年紀的時候,也可以這麽娴靜地朝人說話,看人眼睛。
她叫梁母放心,她會拿着梁家給她的這筆贍養費,走得遠遠的,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不會回頭與他們扯皮什麽。
孩子就此,也與她毫無瓜葛。畢竟她從未做什麽擔得起為人母的職責。
只一請求,讓她給孩子起個名字罷。
這年是1997年,孩子生日,7月1日。
恰逢舉國歡慶件大事,香港回歸。
很圓滿的一件事。
月馀過去,各大紙媒上還會有相關新聞報道,她目光所及的書案,梁母日常讀報上有個顯眼标題“……在京舉行……”
“梁京,筆畫不至于多,寫起來念起來都還好記,小名就叫圓圓,可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