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杳杳相逢(3)
圓圓是在章家後院的荷花池落水的。
這日章家設宴,章仲英的長孫要去英國念書,家裏給辦了個小型的踐行會。
全是他那賢惠的兒媳婦操辦的。都說繼母難當,章家這繼母偏好生圓融。裏裏外外從不落半點禮數。
章仲英與梁先生是故交知己,梁生去了之後,章仲英與梁太太來往淡了些,但大抵還是朋友間相交甚篤心情,章仲英時常囑咐舊友未亡人,有任何不便之處,萬萬要告知他。
某天,章老先生得知沈韻之收養了個孤孫女。人家的家務事他不好多問,只訝異好麽間地人怎麽從梁家搬出來了。
崇德巷那處小樓,他去探望過幾回。再往後,沈韻之就開始深居簡出地教養孩子起來,這兩年章仲英打趣,都要正經給您下帖子,沈小姐才願意出趟門的。
此番是郁雲要去外面讀書,他父母張羅的賓客,其中梁家是阖府同請。聚會前一晚,郁雲來書房搬弄孩子氣的是非,章仲英這才得知,梁家只下了一張帖,梁奶奶那裏并不曾得信,章郁雲這小兒唯恐天下不亂。
臭小子不喜歡他那繼母,但凡能和繼母作對的,他都要橫叉一杠子。
章仲英這才擱下手裏的禿筆淡墨,本就祖孫分別在即,心裏多少有些不痛快,這下正好發作發作:說是給我孫兒辦的踐行會,倒是請些你們想請想聯絡的生意場上人,這精刮的算盤打得是噼啪響啊。
老爺子随即就把兒子喊進來:梁家母親那邊你是這會兒給我送信過去也好,還是明兒個派車子去接也罷,總之,我想請的人沒有在名單之外的道理。
章熹年也委屈,是給梁家阖府同請的請柬呀。
章仲英:他們如今分家過了,你不知道?
章熹年一時無言,瞥一眼置身事外的長子章郁雲,後者歪靠在爺爺的藤屜圈椅上,仲秋涼夜之際,他沒事人地在搖扇。
“曉得了,父親。”章熹年言畢,徑直出了老爺子書房。
嗯。這軟釘子喂到他們了。章郁雲也痛快地要回房睡覺了,禮數周全地問爺爺晚安之際,章仲英喊住他了,慣歸慣,規矩該立地還是要立。
“方才是該在你父親跟前的禮數嘛?他起碼還一板一眼地孝、順給我看,你呢?在邊上一歪,像個什麽樣子,你比你爸還像個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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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歲的章郁雲聽爺爺這些話早就起繭子了,他無辜聳聳肩,“是他凡事都由着枕邊風吹上前,失了該有的禮數,哦,我給您提點提點,回頭我倒反成了小人攪亂的那個了?”
“你給我住口!”老爺子呵斥他,“一口一個‘他’,他是誰?”
“我老爹。”章郁雲漫不經心答。
“出去念書是你自己的主意。也是你母親在世同你父親老早就計劃好了的。你別當是誰容不下你,你要是不想去,現在反悔也來得及。”
書房裏瞬時就安靜了下來。章郁雲立在最中央處,聞着室內的檀香倒也平心靜氣了不少,難得受教的口吻,“要去的,哪能不念書呢。”
“去就給我風風光光地去,回也得給我既成功又成仁地回。我知道你心裏的苦楚,但自己也是半大個的男兒了,別去争這口戀家的氣,你越争,人家反倒過得一團和氣。不值當。”
“你母親家還有業靠你守,那是你父親那三口子怎麽争也争不到、夠不到的;大丈夫志在千裏,家長裏短的戚嘆能撂就撂開。你如今是越性的年紀,說多也未必聽得進去。我只消你記住一句話,
萬事你做多少得多少。”
“是,爺爺。”孫兒颔首聽教。
末了,章仲英手一趕,“你去罷。”
章家這座宅子,是仿明清風骨後建的。
這塊地皮也是章仲英年少恣意時掙得第一桶金,原是從政府手裏标來謀劃商用的,後來計劃擱淺,老爺子又篤信風水,遲遲沒想到合适的動工計劃。
直到自己年過天命,才打算起一座宅子,借山借水來,留着自己養老也想以庇佑後代。
古色古香的進出庭院格局,前宅工整棋格狀,中線會客,左側主人家生活起居,右側幫傭生活勞作區以及廚房。
後院留着姑娘閨房樓閣,再往後就是園林池子。
但章家只得兩個男孫,無姑娘女孫。
章仲英在前宅二門上迎沈韻之祖孫倆時,小梁京乖巧地順着祖母的要求見禮喊章爺爺。這是沈韻之頭回把孩子正式帶出來酬酢。
粉白嬌嫩的奶娃娃,都不到章仲英膝蓋頭,大抵人上年歲後會尤為地惜子孫福,章仲英一改大家長的威嚴,伸手慣慣小梁京的一股麻花辮,“乖囡囡。”
“月餘未見,您氣色倒還不錯。”他問候沈韻之。
“托您的福。”
老夥計自有老古板的寒暄之詞。客套之後,章仲英請她去茶寮飲茶。
梁世鈞夫妻這頭先到的。彼時,姜南方與章太太傅安安在花廳裏閑話,後者打趣,“要說,我家老爺子待你家婆婆真正紳士沒話說了,知己也不為過的。”
光鮮體面的人議論起上不了臺面的事情,不比市井之流少多少促狹下作感。
這些年,老爺子時常差人過去梁母那邊問候,得了什麽好物件好吃食,也想着人家。這甚篤的交情,不叫人想歪了都難。
姜南方面笑心不笑,“保不齊咱們真能結姻親呢。”
二人彼此晦澀一捂嘴。傅安安其實不大瞧得上姜南方,無奈章梁兩家在她進門前就有世故往來,各自丈夫生意上還有聯系,她也就勉強維持太太外交。
但梁家這位小門戶太太未免主意也忒大了點,她閨女和他們晏雲一般大,就時常玩笑口吻,說什麽親上加親,土到掉渣的鄉下人見識。
什麽年代了,還玩娃娃親這種腔調。
屁股一掇,又一門心思地誇章家老大一表人才,難為你公婆把這孩子教養得這麽好,天可憐見,那麽小就沒了媽。
姜南方是成心惡心傅安安的。誰還不知道誰啊,一個不入流的女戲子罷了。章家正經矜貴的夫人沒去多久,這位傅小姐就母憑子貴地進了門。
幾年富貴日子一過,還真把自己當名媛太太了。還瞧不上她,我還瞧不上你呢,通身的洗腳婢作派。姜南方擱心裏可勁糟蹋這位小章太太。
賓客陸續進門,傅安安娘家姨表妹一家也來了,她沒時間和姜南方鬥法了。無可挑剔的禮數起身去一應招呼賓客。
姜南方也才勻出功夫去想她的一雙兒女跑哪去瘋了,雖說章家有人專門幫着看顧賓客孩子,她還是有點不放心,尤其是梁淮安那小子。
後花園大且深,又各色假山花石,姜南方怕那小子沒個安分輕重,掼個一跤。
她問了章家幫傭的人,徑直去後花園的夏景區涼亭邊上尋到了淮安和斯嘉。
與兄妹倆一塊的,還有一小崽子。
呵,倒是兄友弟恭得很,兄妹三人在涼亭邊上剝新摘的蓮蓬,極為和睦。
姜南方尤為不解,老太太半刻都不離身的臭丫頭,怎麽和他們跑一塊了。
梁斯嘉先看到姆媽,喊了一聲,又低頭繼續逗趣地捧着荷葉,上面有滾動着的水珠,那個小野東西開心得直拍手,并用手指頭去戳水珠子。姜南方看得額角發漲。
“你奶奶呢,誰讓你們把她帶到這兒來的?”
“奶奶在對過舫樓裏同章爺爺幾個說話呢。”
是梁斯嘉過去問候奶奶時,見小梁京坐不住地樣子,就跟奶奶說,帶她去外面涼亭玩一會。她會看好妹妹的。
梁斯嘉今年九歲,不同哥哥淮安頑皮胡鬧,小姑娘生得标致伶俐極了,人也早慧。雖說聽父母時常念叨奶奶的不是,但她個人并不厭惡這個祖母。相反,小姑娘很喜歡老太太,喜歡她的各種珍珠首飾、喜歡那舊房子裏的迦南木香,喜歡祖母卧房裏老式臺架上挂着的各種素色旗袍,也喜歡她說話的聲音。每回年節去那邊,老太太給的東西也都是好物件。
梁斯嘉對祖母身邊這個幺妹一知半解,但開蒙早的她明白,父母不喜歡那個小梁京,偏祖母很喜歡,中意程度甚至遠遠超過了她。
這幾年無論是學校還是家裏,她都是乖順懂事乃至優秀的那個。她也明白,祖母不喜歡她,是因為自己的母親,而小梁京惹人憐,也真是因為她沒有媽媽。
她不見得多願意帶着小梁京玩,但只要祖母覺得這樣的她是善良可愛的,她不介意要這樣堅持下去。
無奈媽媽好像并不這麽認為。她認為這樣的梁斯嘉蠢透了,姜南方一把扯翻了她們姊妹手上的荷花綠葉,“你瞧瞧這玩得一頭汗,裙子也髒了,今天是人家郁雲哥哥的踐行宴。你這樣花貓的樣子,還怎麽能上前廳啊,髒死了。”
一并呵斥了一直癡心玩游戲機的梁淮安。拽着他們兄妹倆要走時,梁斯嘉不肯配合,“那梁京怎麽辦?”
全程不敢說話的小梁京一慣有點怕姜南方,因為她對着這丫頭從沒過笑臉。
眼下又趕哥哥姐姐走。沒人同她玩了。
孩子眼裏失色難過的神情很難作假。
姜南方看這小東西一臉委屈巴巴的樣子就來氣,這小早死的,和梁世鈞一點都不像,該是和她那個沒骨頭的婊.子媽一個模樣,“淮安,你給她送回你奶奶那頭去!”
“為什麽要我去?”梁淮安不依,要去也是嘉嘉去,是她假意地帶過來的。
“要你去就去!”姜南方說着就要伸手搶兒子手裏的游戲機。
梁淮安這才不情不願地拎着小梁京的衣領子往奶奶在的畫舫樓去。
老大帶着那個眼中釘才一走,姜南方就呵斥女兒,“你哥哥他頑皮搗蛋人家頂多說他男孩子家沒定性,你個女孩子家也跟着屁股後面跑,人家要說你欠家教的。”
“你跟我去前頭望望看,哪有好人家的姑娘來人家做客,弄成這髒兮兮的樣子的。”
“……”梁斯嘉談不上委屈,只是覺得媽媽聲音好刺耳。
章郁雲這日照樣睡到日上三竿。
好不容易被孫姆媽催着起來了,又被爺爺一通電話,喊到花園舫樓處去會客。
爺爺幾個舊友全是看他的面,才來這樣一個不足一提的晚輩踐行宴。
一身平整熨帖的西服領結着裝,章郁雲謙卑颔首,朝落座諸位長輩問好。
感謝并保證勤勉之類的話發願完,他也如釋重負地從裏面出來。
外面日頭正盛,舫樓有一短截彎水石橋路,信步往前,将将一擡眼,章郁雲看到涉水棧道上梁家那小子領着個小孩:
梁淮安以到已經送到門口了,手指頭朝那裏頭搗搗,“你自己進去找你奶奶罷。”
那小孩玩着指頭子,歪着個小腦袋,聞言不語地望着梁淮安。
後者嫌她煩,一心也只看着手裏的游戲機,“去吧去吧,找你奶奶去。”話還沒全交代完,就轉身往回頭路去了。
小梁京身子還朝着哥哥走遠的方向,沒聽見身後有人的皮鞋聲已經踱到腦後了。
章郁雲雖說沒見過這孩子,但也猜出來路了。
他伸手右手,大喇喇地掌心蓋在她的頭頂上,這時他腳邊的人才怯怯擡頭看。
梁家這小孩只呆呆盯着他看,不說話,啞巴般地。
某人一時玩心起,打量着小孩子童言無忌,就半蹲下身子盤問起人家的私隐來了,“剛那個是你什麽人?”他微微眯着眼,側歪些頭,形容不溫和乃至狡詐。
小孩該是怕生,毒日頭曬得人有些迷糊,他瞧她眼睛都有些發紅,像是憋委屈狀,還是沒張口,或是還沒會講話?不能夠罷,聽爺爺說過,梁奶奶身邊那孩子有三歲多了。
她不哭不鬧也不跑,讷讷看着他,但章郁雲篤定,這小孩沒什麽腦袋瓜上的毛病。
“你喊梁世鈞什麽?”
“爸爸。”
噢喲,她會講話,且突然冒出一句奶聲奶氣,引得章郁雲一怔。
“那喊姜南方什麽?”
小鬼頭又不出聲了。
章郁雲冷戚一聲,還真是個私生子。有趣也沒趣。他收起閑心,想放小孩走,垂眸之際,看到小孩手腕上系着條紅繩,繩股上穿着個黃豆大小的小桃核。
“你叫什麽名字?”
“圓圓。”
yuányuán
章郁雲才想問她,哪個yuán,又料到小孩未必說得出來。
“嗯。快去找你奶奶吧。”說着,他又拿手心拍了拍她發旋處。
章郁雲是眼見着梁家這小孩走到舫樓門檻處,他才離開的。可是等他一路快出這夏景荷花園子時,聽到一聲撲通落水聲。
好在園子裏這幾日有請人幫着下錦鯉魚苗,寂靜的宅子裏兀自一聲驚喊聲,有娃娃落水了!
章郁雲挨聲源處最近,他折回來時,只來得及脫了衣裳外套,手腕上的表都沒來得及摘,就跳進荷花池裏去救人了。
因為他知道爺爺當年修這宅子時,這處人工池為了引活水來,挖得很深,成年人個頭掉進去不習水性的,都足夠溺斃。
況且這荷花池初夏時疏浚過,更是深了一截。
……
這日中午不到,章家這場宴席,鬧哄哄地沒成個樣。
不知怎地,郁雲從後花園池子裏救了落水的梁家小孩。
随後,梁家人就急急送孩子去醫院檢查了,
主家的這位長子長孫也匆匆換衣後,一并随爺爺去醫院問候梁家情況了。
傅安安在廚房那頭氣得沖章熹年摔盤砸碗的,你那個寶貝兒子就是故意的,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