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過路客

“本少爺說的庸俗就是指這種人,空談理想,自憐自哀卻從不上進,包括你,梅馥。”

玉衫男子淡眉滲出徹骨冷漠,梅馥的臉瞬間轉而赤紅,大手如鷹爪霍地揪起慕雲門的衣襟,死死盯着他。

這大膽的舉動倒是讓慕雲門心中的怒火降了下來,他發現對方內心對他們貴族有種視如糞土的傲氣,反而開始冷靜觀察這叫做梅馥的男人。

“我怎麽自憐自哀了?你今日才認識我,就這樣妄斷麽?”

梅馥赤膊的肌肉,因為怒意而暴起青筋,仿佛下一秒就要暴揍慕雲門一頓。

“很好猜出來,梅馥。你會敬稱老餘為餘先生,證明你非常認可他的政見,老餘時常和我念叨,殷朝自開國以來,休養生息大錯,導致民風散漫,弱民遍布,應該興酷吏嚴法,此來民懼也,天大也,應該重民兵,擴散軍事實力,威懾鄰國。”

慕雲門語氣清淺,對老餘的政見信手拈來,倒是讓梅馥驚訝了。

他本以為這少爺,除了餘先生是個車夫,其他一概什麽都不記得的。

“現在皇上是一個仁慈随和的君主,以嚴法懼民說服聖上首先就是做夢。再說,重民兵之策,本朝有能将,又無邊境紛争之亂,與其軍事緊張防禦他國,斷絕往來,還不如就在邊境招募民兵屯防即可,平時興農商,加強國土富足與他國交流才是上上之策。”

慕雲門感覺梅馥揪緊他衣襟的力道變松,顯然自己一番話讓對方陷入思考中。

“這番話我一字不落早已和老餘提過,可惜他是個不怎麽變通的老人家,深信自己總有一天能被發掘,守着內心的頑固,終日呆在馬房,怨世道濁濁,無人慧眼。”

“不,餘先生的觀點是沒有任何錯的,興酷吏行嚴法,最重要并不是黎生百姓的畏懼,鞏固威權。而是讓皇上有理由,對一幹腦滿腸肥,盆滿缽盈的庸臣貪官動刀!你們貴族只是出于防衛心理,堵住這個聲音罷了。”

梅馥沉聲反駁慕雲門的觀點,但他聽罷蹙眉,拍開緊緊鉗住自己衣襟的大手,理了理衣冠。

“是啊,你會這麽認可老餘,最重要的一點便是自憐自哀。你找到了同伴,知音,覺得不被相中,是世上因為沒有伯樂,而從不看清自己真是一匹良駒麽?”

他再也不管停車的梅馥,背上長弓走出車廂,卸了馬背的車橫,翻身上馬。

“慕少爺,若你沒有慕太後,沒有慕老爺,你和我也所差無幾。”

梅馥站在徒留空架子的馬車旁,握緊雙拳,面色陰沉無比。

慕雲門噗呲笑了一聲,丹鳳眼角睥睨,輕蔑神色流出。他拉起馬繩,馬蹄高高擡起,發絲飛揚,潇灑至極。

“燕雀安知鴻鹄之志?所以鴻鹄能高飛,燕雀只能化為車輪,與泥塵為伍。”

清朗的聲音回蕩在山道間,慕雲門說罷便夾緊馬臀,長揚而去,徒留一抹煙塵和滿臉鐵青的梅馥。

半炷香的時間,慕雲門就策馬來到了獵林入口。

不遠處,繡線華麗的赤朱龍紋簦帳架在略微平緩的地面,一衆羽林手持鐵戟嚴陣以待。

“慕雲門公子來到——!”

慕雲門拿出獵林的腰牌,一羽林便高聲彙報。他走入簦帳,遠遠便瞧見一個身形枯槁的年輕男人,穿着象征帝王之色的銀朱短褐,玄色馬褲,毛領綴在褲腿邊緣,包的嚴實。

今年是暖春,尋常身體底子好的人,甚至都能打赤膊出街了,可見這雍容蒼白面貌的男子是常年多病的。

他手指戴滿玉石戒,轉動把玩着。他并沒有起身打獵,與一位回簦休息的公子坐在一起閑聊。

“慕雲門拜見皇上。”

慕雲門見到銀朱衣袍的身影,便俯身跪拜。

廉帝露出微笑,輕聲道:

“表弟請起,其他人都去打獵了,朕今日體虛,不宜劇烈運動,只能在這與連公子聊天。”

慕雲門起身,瞥了廉帝身邊的連珏一眼,而對方嘲諷的微笑看向自己。

連家與慕家代代為官,素來不和,已經五代結怨。連盎是禦史大夫,自己爹爹是丞相長吏,雖然各司其職,可也是相看兩厭。

連珏是連盎的幺子,家裏盛寵,聽說是個沉迷花街酒色的纨绔。

“慕公子現在才來,是不是有些晚了?我們皇上的面子驅使不動慕公子麽?”

果然,連珏開門見山,馬上怼起慕雲門,頗有興師問罪的味道。

“今日臨時知曉車夫返鄉,便費了一段時間才趕來。”

慕雲門乖順朝廉帝說道,連珏本還想刁難什麽,可廉帝微笑大度說道:

“無事,聽說慕公子不善騎射,不如在此陪朕聊聊天。”

青年衣衫裏的背脊,早已起了一身薄汗。心裏聽到廉帝不追究,不禁松了一口氣。

“哪個下人這麽不知好歹,慕公子你回去得嚴懲才行。”

看自己沒辦法揪住慕雲門的把柄,連珏心有不甘地撅起嘴,而後狠狠說道。

“多謝連珏公子。”

慕雲門皮笑肉不笑,內心倒是認同連珏說的話,那個梅馥,回府定要教訓一下!

一天的打獵過去,王侯公子們紛紛帶回來豐富的野味,廉帝随身就跟了一位禦廚,當場料理出山珍海味。

舉酒作樂,酒闌興盡。

當慕雲門縱馬回家時,第一個就是去馬房尋梅馥。

從獵林回來一路上,他并沒有見到被抛下的馬車,證明梅馥應該是自己拖着馬車走回城內。通常不耗三個時辰是回不來的,可打獵加上野味宴席,大概過去七個時辰,足夠梅馥回府了。

進了馬房,男子下馬卻沒瞧見梅馥的身影,只有那拖回來的馬車孤零零倒在泥土地上,四周靜谧。

“梅馥!梅馥!”

慕雲門繞遍整個馬房,一個影子都沒有。慕家向來對下人和門客寬懷,可今日梅馥的作為已經踩到慕雲門底線了,他氣的倒不是對方大肆斥罵權貴朱門,而是讓自己遲到。

若不是皇上性子寬容大度,連瑜一句話都會殃及慕家的名聲。

本來外戚勢大,就要萬分小心落下異姓篡權的口實,天底下及百官借此群起而攻之,那可是絕無活口的大不赦之罪!

現在慕太後她老人家健在,尚能保得慕家一磚一瓦,可若她不在呢?結合連珏發難的話,越想越讓慕雲門怒意橫生。

但他就像無頭蒼蠅轉了兩圈,一無所獲。最後,慕雲門又去慕府西園,逛上一圈,也沒尋到人影,那梅馥就像人間蒸發一般,消失地無影無蹤。

如果不是那輛孤零零的馬車倒在慕府馬房裏,玉衫男子都要懷疑梅馥還呆在山裏,根本沒回來呢。

“慕公子,您可是在尋何人?”

一門客見西園赫赫有名的玉衫公子正在十才十景的園林中四處穿梭,翻上倒下,不禁怯怯問道。

“梅馥,馬房的梅馥。”

聽到慕雲門在找的人,那門客眼睛閃過驚訝。

“慕公子,梅馥今日已經和帳房退掉住所,離開慕府了。”

正巧,門客是認識梅馥的人,也是為數不多目睹他離開的人物。

他正納悶呢,梅馥呆了三年好好的,今日忽然帶着懾人的煞氣回到寝居,怒氣沖沖收拾為數不多的行李,甩在肩上準備大步離去。

“等等,梅馥!你這是上哪兒啊?”

門客當時就驚訝問道,而男人剎住闊步,沉默一會兒後悶聲回答:

“離開這狗屁地方。”

甩下凜冽娟狂的話,高大的男人就頭也不回離開了。

門客咽了一下唾沫,不可能把梅馥的大不敬言辭說出去啊,又問慕雲門:

“梅馥三年前就來慕府了,那會兒渾身尖刺陰厲又更勝現在,聽說他老家在絡杲郡,他爹強迫他進京求官。本來好好的,今日忽然走了......慕公子,莫非他得罪您了?”

慕雲門鳳眼沉沉,望向遠方天邊殘陽落下,疏星點點,夜幕随之降臨。

“無事......走就走了,本公子也就不計較,反正只是過客罷了。”

他并沒有把之前二人發生的争執說出來,只能帶着未消的怒氣回到東園自己的住處。

孰知,人間那麽多偶然,他和梅馥之間,是其他人的好幾倍。

七年後,自己會再次見到梅馥,只是并非泥塵飛揚的山道,而在金碧輝煌的鏡谏殿上,對方以犀利的政論,冷冷闡述自己失職的緣由,靜靜剮去自己身上所有關于慕家的光環,鍍金的血肉,矜貴的靈魂,然後将自己從丞相高位上狠狠推下山崖。

孰知呢?

慕雲門回憶完,馬車已經到了慕府門口。

他走下馬車,背對着皎潔的月光,走入宅內明黃的燈火中。一沙已經同步完慕雲門所回憶的一切,淡淡說道:

“所以,宿主是得罪了梅馥,同時又點醒了梅馥麽?”

這也難怪,對方會對慕雲門産生那樣複雜的情愫了。

“只是年少輕狂罷了,我才不敢這麽想。”

慕雲門心中,卻馬上否定一沙的猜測。

作者有話要說:

簦:類似古代的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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