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這是洛珩川第三次擡腕看表。指針走向快接近一點了,他順勢仰頭看了眼面前的大樓,整棟樓已沒入漆黑的深夜裏。唯獨高樓頂部的幾扇窗還透着微弱的、隐隐約約的黃光。
“……啪嗒。”一聲——打火機咻然被合上,金屬機身冰冷,冷着洛珩川的手心。他叼着煙,将打火機重新塞進口袋裏。同時,手機發出“嗡嗡”聲響,他微微低頭瞄了一眼,屏幕漸亮,手指黏在上頭,回複着工作群裏的消息。
煙灰逐漸累積,愈來愈長。洛珩川似乎被燙着了嘴皮,眉頭緊鎖。白煙縷縷從嘴邊跑了出來,他倒吸一口,煙灰終是支撐不住,顫顫巍巍地掉在了腿上。
洛珩川閉了閉眼,将煙從嘴裏撤走,他将手臂伸出窗外,半截煙被輕飄飄地丢下。他終于扭了把鑰匙,将車子熄火。
“……”樓梯空蕩蕩,獨獨聽到洛珩川的走路聲。他走路幾近無聲,許是因為職業的關系。他的腿在擡起、又落地之間反反複複。他似乎一點都不累,也一點都不着急。每走完一層樓,他都會下意識地瞥一眼身側的電梯,看它裹着銀身,卻沉默不語。
“……呼。”洛珩川呼了口氣,感覺胸腔內的氣息逐漸紊亂,他敞開衣服,将手伸進內側口袋裏,摸出鑰匙來。
一推開門便迎來一股熱乎氣,将門外冷冽的空氣一并摘除。洛珩川脫了鞋,趿着棉拖走進客廳裏。
他并沒有馬上開燈。而是循着黑暗拐進了廚房。他撥弄了一下開關,熱水瞬時一瀉而下,洛珩川挺直着背,就着熱水洗手。水流噼裏啪啦響,砸在水池中。就在他打算擰上開關時,背後突起窸窸窣窣的聲音。
洛珩川的背脊一下子繃緊,手指骨節驟然凸立。眼角因瞬間的心驚而抽搐。他臉色發僵,手指頭都不由自主地蜷了起來。
背後的聲音不太大,但斷斷續續地。椅子好像被挪了位,在地上劃得刺耳且深長。聲音慢慢地越來越近了,就貼在洛珩川的肩,再一步,都能貼上他的頸。
“珩川!”
是個男人的聲音。他被洛珩川死死地抓住了雙肩,他雙手無措,眼前一片漆黑,不知該看向哪裏。他也不敢掙脫,屏着一口氣洩出他的緊張與不安。
洛珩川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寬敞的空間一時只剩落寞鐘響在走。男人感覺洛珩川嘆了口氣,氣息在面門前走過一遭,短暫地抓不住。男人的心跳差點驟停。
“怎麽這麽晚還不睡?”男人感覺箍着肩膀的那股力松了不少,肩窩處甚至在被洛珩川的指腹輕輕柔柔地摩挲。男人呼吸困頓,但仍然佯裝輕松。他逼着自己扯出一抹笑,嘴皮拉扯匆忙,導致牙齒磕拌咬到了舌頭。男人忍痛,反手輕握住洛珩川的小臂,他輕聲說:“下午睡過了。你餓嗎?我給你留了飯菜。”
男人說話的樣子有些奇怪。他扣着洛珩川的手臂,臉卻側向另一邊。他說話的嘴一張一合,聲音輕輕柔柔,一字一句都透露着關心與小心。
洛珩川明明就站在他跟前,正正地眼跟前,他的眼神卻擦着洛珩川的臉落在他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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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珩川又不講話了。他垂眸,抓住男人的手臂往一旁挪,等到肩抵了牆,洛珩川才将手向牆上探去。
“啪!”天花板上嵌着的一排小燈猝然一亮,洛珩川反射性地閉眼,幾秒之後等眼睛适應了亮度,他才睜開。
而男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光與亮,開與關,都與他無關。洛珩川幾乎是一瞬間又被刺痛了心,他白了嘴唇,血色盡褪,如鲠在喉。
“……珩川?”
“……阿姨今天做了什麽菜?”洛珩川輕搭着男人的手肘,繞到一旁替他拉開餐桌旁的長椅,男人順從地由着洛珩川帶着他走。
“番茄炒蛋,粉絲煲還有雞湯。”男人的手在桌子上小心地摸索,他的手形瘦窄,手指碰到餘溫,隔着砂鍋傳到指腹上。他掀開蓋子,将碗往前一送。
“不冷,能吃。”
洛珩川垂眼時才看見男人被袖口遮擋的半只手,可疑的烏青化在虎口上。他的雙手似乎被釘在了身側,重如千斤,連擡手都困難十分。
男人聽見洛珩川的咀嚼聲,他無聲地抿了抿嘴,眼神亦漸柔。
“今天單位很忙嗎?”
“嗯,一個案子快結了。”洛珩川嘴裏嚼着菜,口齒有些含糊不清。木筷在碗邊輕撞,男人聞言點了點頭,剛想再開口,洛珩川率先打斷了他。
“去睡吧,很晚了。”
男人頓時驚詫,洛珩川不過草草吃了幾口,就不打算吃了麽。
“珩……”話音未完,對面已經落了空。一瞬而湧的冷氣刺入男人的鼻腔。他的聽覺、嗅覺都比常人更加敏感。
因為,他唐阮玉是個瞎子。
水聲淅瀝瀝,被一扇拉門阻隔仍能聽一二。唐阮玉坐在床沿邊,手搭在被子上無意識地摸索。洛珩川的外套就搭在他身側的椅背上,唐阮玉抓緊了被子,手指隐隐發抖。他的睫毛随之一并顫。他忽而擡手,抓牢了那件外套。
外套是絲光棉的材質,拉鏈已被放到了底。唐阮玉湊近了摸,鏈齒卡着唐阮玉的指腹,忽麻忽癢。外套逐漸變形,越揉越皺,領口處的煙味像膠水,黏稠地不肯走開。
“……”唐阮玉猛地瞪大了眼睛,眼珠在剎那幾欲奪眶,痛感不同尋常,仿若鋼筋穿心,悶住了他的口鼻,讓他哼不出聲。
領口上滲着一股香水味。那味道已近末端,很難再尋到本來面貌,可它若隐若現,如絲如繭,一點一片拼湊出來的證據真實地殘忍。
“……”水聲漸小,有結束之勢。唐阮玉下意識地轉過頭去,可是什麽也看不見。
他仿若做賊心虛,雙手胡亂地抓緊衣服就往原位上丢,整個人因驚慌而發抖,床單被指甲狠狠地劃出一道道痕,倉皇之中,他踢亂了拖鞋,一把扯過被子就往身上蓋。
背後的腳步聲在慢慢靠近,逗留到門口的時候停滞了。唐阮玉咬緊了牙關,口腔內壁甚出血腥味,他只敢彈出幾根手指頭抓緊了被子,掩蓋住他快被搶奪的呼吸和心跳。
洛珩川正抓着一塊毛巾在擦頭,水珠粘在他濕漉漉的頭發上,他不緊不慢地擦着,任憑牆上挂鐘不停歇地走,好像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也不在乎。
唐阮玉就着這姿勢心驚肉跳了足足十多分鐘,側身壓迫着他的心髒,那種突突地心跳聲像卯足了勁兒的沖擊鑽激得他渾身疼。他想換口氣,想翻個身。
洛珩川似乎沒有進屋的意思。唐阮玉開始透不過氣來,他終于忍受不住扯下了被子,迫使自己張口呼吸,慘白的臉嵌着一雙黯淡無光的眼。
“珩川……珩川……”唐阮玉的喉底發出一種類似風箱抽送的聲音,氣管像被割開了,聲音支離破碎。洛珩川站在房門外,手上的吹風機正發出嘈雜的聲響,他置若罔聞。
暖風趨勢漸弱,洛珩川反手将開關關上。瞬時安靜終于顯出唐阮玉細碎的呻吟,洛珩川一怔,轉身挪着步子走進了唐阮玉的卧室。
床頭櫃上亮着一盞燈。燈光昏暗,如同山巒層層疊疊地照在對面的牆上。而唐阮玉蜷成一團,從臉色到手指尖無不一慘白。洛珩川還來不及細想他究竟為何開燈,便一個健步往前沖!
“怎麽了?!”洛珩川彎下身,企圖擡手觸碰唐阮玉,但躊躇間,他又收回手。指腹硬生生擦着唐阮玉的臉而過,不過攥緊了他身上的被子啓唇道:“哪兒不舒服?”
唐阮玉一聽見洛珩川的聲音,即刻就撇過了頭,他一下子擡起了手抓牢洛珩川,那股力許不該是他慣有的。
洛珩川縮了縮手臂,且感覺從小臂至上臂的雞皮疙瘩都突了起來,他動了動手,沒能抽開。
唐阮玉抓着洛珩川的手愈發地用力,他的嘴微張,臉色依舊難看。他睜着空洞的眼睛瞪着天花板,許久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房間有些悶,開點窗吧。”
洛珩川敏銳地擰了擰眉,他的眼神犀利狠辣,剮過唐阮玉的每一眼都透露着審視,像在看局裏審訊室裏的犯人,試圖找到蛛絲馬跡,來扳倒對方此時的脆弱。
“松手。”兩字落得冰冷,和窗外正飄的雨相符。唐阮玉的手一抖,下颚都因此而繃緊。
“我去開窗。”洛珩川的聲音微冷,不過倒也沒有不耐煩。唐阮玉卻像是卸了危,眼神明顯變柔,扣着洛珩川的手有了可逃脫的縫隙。
洛珩川起身走向窗口,他小心地推開了一條縫,雨勢不可擋,霎時滲進了窗沿裏。洛珩川将目光眺望出去,一片漆黑霭霭,無望無息。
是挺悶的。
“珩川……你……你能別走嗎?”唐阮玉在洛珩川重新折回的時候,擡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這一次的力道輕了許多。
洛珩川眉毛一動,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唐阮玉,聲調比先前更冷了。
“你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