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唐阮玉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慌亂至極,他的牙齒鋒利地像刻刀,咬着嘴唇仿佛是在自懲。他的手抖得不可自抑,卻被洛珩川冷冽的聲音逐漸勸退。

“沒……沒什麽。”唐阮玉将自己蜷得小了些,被子蒙住了他的頸脖,他的手徹底滑落,手腕青筋仍有凸立之樣,指甲也失了溫,變了色。

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嵌在喉嚨口堵着再也說不出口。唐阮玉用盡了渾身的力氣才迫使自己翻了個身,他擡起右手壓在腦袋下,手腕內側的溫度也頗為涼薄,可他無動于衷,眼神癡滞地望着床頭燈,一眨也不眨。

“……”洛珩川盯着唐阮玉的背影看了許久,忽而垂眸,手無聲地攥了攥,他繞過一圈走到床頭旁,伸手将燈轉滅。

唐阮玉的耳朵靈敏地捕捉到了那一聲,手又緊張地掐住了虎口上的肉。

洛珩川輕輕地走出了卧室,順便帶上了門,熱氣與門蹭住的聲響是最後一聲通牒。

唐阮玉的眼角還是滲出了淚。

洛珩川只裹了一件單薄的睡衣陷在單人沙發裏。他又沒開燈,相比亮光,他更适應黑暗。他微微躬身将煙攥在掌心裏,他拆煙盒的動作有些不耐煩,包裝被扯壞了一半,他将煙抖出來,重新塞到嘴裏,一簇火苗燒得狂,差點灼了他的指腹。

洛珩川的眼神随着抽煙的動作逐漸變化,眼前布滿了星星點點,忽閃忽滅的光斑,光斑由點連成線,從上至下,由左至右開始勾勒出某張臉。那張臉,他熟稔,能夠描述出其眉、鼻、口等形狀,也能夠非常詳盡地說出其眼角旁那一道永不能磨滅的傷疤——是幾厘米的長度、什麽樣的呈色,邊緣又是到了何種程度的暗紅、傷口處長出的新肉又如何鼓動着皮下。

星火點子落入了洛珩川的兩指間,将他一瞬間拽入那慘絕人寰的漩渦中。

三年前。

“洛哥,前面有個服務區,咱們休息會兒吧。”小趙推了把方向盤,邊開邊用餘光往後排瞄。洛珩川正低着頭看手機,聞言他只不過嗯了聲。手倒是一個靈巧将手機塞回口袋。車子在往路邊靠,待停穩後,洛珩川便拉開了車門踏了出去。

“洛哥。”一杯熱咖啡忽然被遞到了洛珩川的面前,他微微一怔,收起下颚,擡眸間插在口袋裏的手便是一緊。

“文婷。”

洛珩川伸出手的動作笨拙僵硬,接過紙杯的剎那,分寸仍有保留。指尖不敢逾矩一分一毫,他閃躲迅速,但肌肉的反應速度仍讓大腦中繃着的那根弦,轟然崩塌。

廖文婷全然不覺洛珩川的不自然,她湊近洛珩川,用手肘輕推洛珩川的手臂,洛珩川的喉結忽而上下滾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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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全隊還被拉來燒烤,頭兒也真是個鐵人。”廖文婷梳着幹淨的馬尾辮,一身純白的運動服,看上去青春洋溢。洛珩川的目光在四處游走,他佯裝淡定,舉着紙杯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着。

“出來散散心不也挺好。”洛珩川終于轉頭看了廖文婷一眼,結果猝不及防地撞上她笑得彎月般的眼,洛珩川又被撂倒。

“哦對了,洛哥,上次托你買的那塊玉到了嗎?洛哥?”洛珩川有些愣神,于是廖文婷離得他更近了,洛珩川感覺到衣料無意識地碰觸,顯得分外親昵,忽而心口狂跳。他忍不住抿了抿嘴,感覺到後背快冒出汗來,他不着痕跡地退了一步。

“買着了。我打個電話問問我朋友在不在家,回去順路替你取回來。”廖文婷又沖洛珩川笑,洛珩川不愛笑,時常冷着一張臉,眼神及眼底多數時候都冰冰冷冷。

“那麻煩洛哥啦!”廖文婷朝洛珩川舉了下咖啡以作示意,接着又随便扯了幾句就上了前頭的車。洛珩川站在原地,目送她上了車後,才從外套口袋裏重新摸出了手機。

“喂,小玉,是我。”

唐阮玉圍着圍脖站在十字路口旁等洛珩川。來來往往的車輛無數,全部帶着一閃而過的快速掠過眼前。唐阮玉因受凍,不忍吸了口氣。

對面的交通燈正忽閃,醒目的紅漸漸暈成了綠,一輛黑色牧馬人閃着雙跳燈朝着唐阮玉駛去。

唐阮玉的眼神驀然一亮,他将手從衣服口袋裏抽了出來,捏緊了套在手腕上的細繩。車子終于靠邊停穩,唐阮玉迫切地前湊,後排車門被拉開,洛珩川從裏探出身來。

“珩川!”唐阮玉眼底聚光,笑容完全掩藏不住,一張過白的臉因等待而通紅,呼出的白氣含水,似有若無地往前跑。

洛珩川那張冷漠的臉有了細微的松動。眼梢旁常駐不去的冷酷被少許化解。他扯了扯嘴角說:“等久了吧?”

唐阮玉搖了搖頭,他微微颔首與洛珩川對視,眼瞥見他領口尚未系好的一粒紐扣,露出一截線條流暢的頸脖,青綠的血管半遮半掩,說話時上下吞動的喉結。唐阮玉本能地想要閃躲,細線勒緊了他的手腕,随着他僵硬的退避,包裝盒打在腰部,發出悶響。

“給我吧。”洛珩川伸手去接,唐阮玉還在愣神,手腕被洛珩川的指腹輕輕蹭過,他的指甲修剪整齊,不帶攻擊。他稍稍往前一步,外套上那股冷冽的雪松味就鑽進了唐阮玉的鼻腔裏。

“洛哥,廖小花說他們科打算去東體路唱K,問咱們去不去?”副駕駛座的窗戶忽然被放下,小趙傾身問洛珩川。

唐阮玉本泛着光的眼因某幾個字而迅速黯淡。就像突然被切斷電源的機器,沒了動力。

洛珩川的動作也因此停滞,手指仍搭在唐阮玉的手腕,忘了收回。

“好。”洛珩川答得利落幹脆,他終于接過那盒東西,在手裏掂了下,才擡眼掃了唐阮玉。

“小玉,我走了。”

唐阮玉本低垂着的頭猝然擡起,洛珩川離他很近,身上的味道就近在咫尺,圍在身側的冷風叫嚣狂妄,就像洛珩川一樣眨眼間就無影無蹤。

“珩川!”唐阮玉失聲大喊,手藏在口袋裏快擰成了麻花。他嘴邊偷跑出的白氣,竄成那柱長長的汽笛,模糊洛珩川就要離開的車輪子。

洛珩川一手搭在車門上,他回頭挑了挑眉。

“…我想回趟我媽家,車鑰匙忘了拿。”唐阮玉不擅長撒謊,他一撒謊就後背發汗。眼神猶猶豫豫,像只怯懦的小老鼠,下意識地就想四處竄逃。

他壓根不敢看洛珩川,手心裏都一并發了汗。嘴唇也因緊張而起皮,他困難地吞咽,感到喉底幹燥,癢得很。

洛珩川有一雙鷹勾般犀利冷酷的眼睛,一擡一瞥之間功力已發,他訓練有素,目光多停留幾秒,審度的意味便愈發濃重。同他打心理戰的罪犯都屢屢退敗,更何況是唐阮玉。

唐阮玉能感覺到洛珩川的目光,更叫他渾身毛孔皆豎,緊張到舌頭打結。就在唐阮玉暗暗懊悔,手指快将衣服口袋揪爛時,洛珩川收回了目光。

“……”洛珩川索性鑽進了車,他往裏一靠,朝唐阮玉揚了揚下巴。

“上來,我送你。”

洛珩川甚至露以一抹稀有的笑容,眼底冰封徹裂,與身後洶湧的冷風殘雲一隔兩開。

唐阮玉清晰地聽見自己的腦袋裏發出長鳴般地嗡叫,一聲接一聲,循環往複。

車子在唐阮玉上車後自動落鎖。唐阮玉挨着洛珩川,那盒子被洛珩川放到了另外一邊,于是兩人沒有了任何阻隔。

“周六你在家吧?”

“啊?在的。”

“組裏同事去瑞春出差,我讓他買了些桂花糕。你愛吃吧?周六我給你送來。”洛珩川摩挲着虎口,手肘不經意地碰觸到唐阮玉。

“……”一股氣像個巴掌拍在唐阮玉不争氣的胸腔上,他慌裏慌張地擡頭,一時片刻都找不到說話的能力。

洛珩川好像也習慣了這樣的唐阮玉,耐心地給足對方反應時間。窗外天色漸暗,不像早晨碧空萬裏,此時雲迷霧鎖,有凄風苦雨之兆。

擋風玻璃上已被雨點子布滿,且越來越密,驟風急雨說來就來。小趙撥弄了一下開關,雨刮器便運作起來。

洛珩川扭頭看窗外,玻璃窗很快就被磅礴大雨所掩,視線變得模糊。他目光一凜,突然抓住了駕駛座的皮椅。

“小趙,開慢點。”

“知道了,洛哥。”

雨如銀河倒瀉,落得滂沱。隔着窗都能聽見那噼裏啪啦的聲音。左右兩邊的車皆保持适當的安全距離,雨刮器的強度已然不夠,小王擡手将雨刮器的速度調至最快。

“小趙,下了高架右拐,雨太大了,等小一點了再走。”洛珩川吐字謹慎,原本還帶着一絲笑意的眼睛又覆薄冰。他轉頭看向唐阮玉,語氣稍有緩和。

“小玉,家裏沒急事吧?現在這天氣不安全。”

唐阮玉忙不疊擺手說:“不急。”

洛珩川沒答話,只從口袋裏掏出了一盒潤喉糖。他平時煙抽得狠兇,若是在不方便抽煙的場合犯了煙瘾,就會用潤喉糖來代替。

“……”唐阮玉不知怎麽地就稀裏糊塗被拉去了手,洛珩川的指尖不細膩,甚至帶有一絲粗粝不平的磨砂感。他攤開自己的手掌,将糖盒貼于掌心,倒出兩粒微小白綠的扁糖。洛珩川的手沒有多餘的動作,撤離地很快,毫不逾矩。

唐阮玉收手,剛一握住扁糖,身體猛地一歪,由右至左似被一股蠻力狠甩,身體不受控制快被扭了幾段!

“小心——!”

洛珩川只覺眼中看到的畫面比大腦反應快了一步,瞳孔急縮,身體忽彈,疼痛就快達到神經末梢——

一念之間,慘絕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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