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回程的路上,車廂裏一度陷入尴尬的靜默中。無人開口說話,甚至連眼神碰觸都在刻意避免。洛珩川面如死灰,眼底死水微瀾,酸澀同痛苦無形勝有形,平平張張地鋪開,他連遮掩情緒都做不到。
“……”前方的交通燈突然變色,綠轉紅只在幾秒鐘切換,叫開車人猝不及防。一記重重地剎車後迫使車子急停下來,車輪胎碾過瀝青路面,發出尖銳的叫嚣。
洛珩川心不在焉,神志混沌,抓着扶手的手指也吃不住力。人受到沖擊後控制不住地前傾。
“哥,沒事吧?”虞江烨輕搭住洛珩川的手肘關切地問。
洛珩川的臉色蒼白如紙,喉頭如鲠在喉,被一陣溫熱的液體卡在喉底。胃部疼痛如絞,痛感如細針粗錘入侵密集,攜着恐怖的卡槽捅在他潮暗的胃裏。洛珩川不着痕跡地抽出了手,他別過臉,極輕地搖了搖頭。
手機還被洛珩川塞在口袋裏,屏幕黯淡許久,他也沒想着再看一眼。
.瑞春分局
剛一下車,洛珩川就被瑞春分局的局長請進了辦公室。在熱溫超過27攝氏度的辦公室內,洛珩川幾次三番要克制不住想吐的沖動,他的胃裏似乎燒了一把火,又灼又痛,從胃的中心開始擴散,連帶心、肺一并劇痛起來。汗已從額頭并發,甚至快淌到鼻尖。洛珩川卻強忍着不發一語,擡起左手抹了下臉就繼續筆挺地站着。
“局長,我申情調看四年前‘12.3案’的卷宗,相關的口令權限也想請您審批同意。”
洛珩川感覺自己的耳朵裏蜂鳴聲嗡嗡,一陣一陣地在前額葉盤旋。他呼出一口氣都泛着酸味。他甚至只能看見局長的嘴唇在一張一合,鼻翼翕動,聲音卻都被隔閡在耳膜外,他快聽不見了。
直至紙質審批表被遞到眼跟前,洛珩川的左手還勉強能夠抓住那幾張紙,他用盡意志逼迫自己吞下那股酸氣,帶着不紊的儀表退出了辦公室。
他一退出,轉頭就拐進了廁所。單薄的門板被急急忙地甩上,空隙之中發出驚人的悶哼。
“……唔……”洛珩川單膝跪地,左手高擡着,避免審批表被損。右手緊扣門板,五指皆因嘔吐而根根變白、凸立。他低垂着臉,胃部的疼痛不适并未因此而得以緩解。冷汗涔涔,順便在剝奪他的體溫。
“……”洛珩川的右手逐漸下滑,手指在水箱上胡亂摸索,随着抽水聲轟然炸開,他才找回些許聽覺。
洛珩川無聲地嘆了口氣,背脊緊貼着門板才支撐起全身的重量,雙膝因蹲起而發軟,洛珩川不禁擰了把眉,不僅是後背,甚至連手腕都黏出了汗。他在狹小的衛生間裏轉身都困難,步子邁得堪堪,好不容易才走了出來。
洛珩川擰開水龍頭,人稍稍前傾,雙手捧接了些許冷水,湊近了試圖沖醒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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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不是生病的時候。
.虞江烨辦公室
“哥,飯剛送來,你吃點吧。”洛珩川扣了兩下門後就跨腿進了虞江烨的辦公室。虞江烨正吃着牛排飯,見了洛珩川忙不疊地把桌上的外賣一推。
洛珩川毫無胃口,頭昏昏沉沉,眼皮沉重都很難再掀。他輕微地抿了下唇就當拒絕。
“我不吃了,先幹活吧。”洛珩川把審批書往前一送,虞江烨接過翻看幾眼後,就把自己的位置往旁邊挪了挪。洛珩川見狀,起身走了過去。
出于身份及保密條例的相關規定,洛珩川沒有單獨登陸內網的權限。包括卷宗翻閱等在內,都必須有一位瑞春分局的業務主管予以陪同。洛珩川很明白這其中緣由。
“哥,聽說12.3案事發時,你在現場。”這是一句陳述句。洛珩川滾動鼠标的動作沒有停頓,他的眼睛緊盯屏幕,大量密集的文字快速折疊成線,融入他的神經系統裏。
洛珩川沒答話,他單手繞開了檔案袋上的白線,拿出了一疊厚厚的卷宗。這封卷宗被封存了幾年,期間沒有被打開過的跡象,以至于剛一鋪開時,有一股過時了的油墨味。
卷宗裏留有一個牛皮信封。洛珩川動手拆開封口,抽出其中的照片。
“……”照片被妥善保存,沒有泛黃模糊的跡象。洛珩川的手指翻閱快速,如履薄冰的眼神像獠爪扣着那些蛛絲馬跡。突然!洛珩川翻動照片的速度慢了下來,食指頗有猶豫,指尖停留在照片邊緣,沒有觸及中心。
虞江烨感覺到他突然遲疑的動作,敏感地扭過頭來瞥了他一眼。
照片中是一架黑色無人機的特寫。但拍攝鏡頭搖晃,故而有些模糊。虞江烨仔細辨認後才發現這架無人機有些不同尋常。主螺旋槳上嵌有一無名端口,機體的左右兩側也有幾處端口。拍攝者是在無人機高速運作時按下的快門。
虞江烨在腦中快速消化這些信息,幾秒後他猛地反應過來說:“這臺無人機上的端口實際上就是機槍的槍口?”
洛珩川将這張照片往後一擱,感覺眼皮抽搐劇烈。他悶悶地嗯了聲。
“12.3案”發生在四年前,洛珩川那會才二十五歲,進入辛利分局三年之餘,還沒碰上過什麽大案。但‘運氣’偏偏避不可避,獨獨選中了他。
2014年12月3日,辛利市。那一天在洛珩川的記憶中,是煙雨霧蒙的,空氣能見度極低。但這并不影響洛珩川的心情。他難得休假,卻沒有乘機睡個懶覺,而是早早地起了床。他在衣櫥前糾結了一番,左右手各拿一件衣服在鏡子前比試,都不盡滿意。他日常都穿着警服,常服盡一色都是黑色的拉鏈外套或是機車服。素來全黑,配上他本就不茍言笑的臉更顯肅氣。
洛珩川盯着鏡子裏的自己看,他嘗試着勾起唇角,眼底冰封屹立不倒。
“……”
手機突然一亮,繼而發出震動。洛珩川忙不疊地把手伸進外套的口袋裏,他期待着的那個名字卻沒有如期而至——‘小玉’兩字倒是閃爍不停。
洛珩川眼底的失落一閃而過,手指在手機邊緣摩挲幾下後,震動聲還在催人。洛珩川便點開了接聽。
“珩川,你今天有空嗎?我們……很久不見了,出來吃個飯吧?”唐阮玉的聲音貼着洛珩川的耳朵,他講話的聲音溫柔細軟,話語之間的停頓節奏能夠頃刻間對他卸下戒備。
“今天啊?今天我有事。改天吧。”洛珩川夾着手機,将桌上包裝精細的禮物小心翼翼地裝進袋子裏。
電話那一頭驟然沒了聲響。大概是沒料到他拒絕地如此快速。但沉默的時長還是在最短的時間裏被唐阮玉給轉移。他的語氣聽起來還是輕松。
“那沒事,改天吧。晚上你在嗎?我前幾天帶學生去臨州寫生,買了些那兒剛出的新茶,給你送來吧。”
“晚上我也不在。”洛珩川提起禮物袋準備出門,他順勢望了眼天,想着得帶把傘。
“……”手機裏開始出現刺耳的電流聲,唐阮玉的聲音不清不楚,洛珩川微微不耐,他又喂了兩聲,往窗口走了兩步,但似乎還是效果不佳。
“小玉,我要出門了。先挂了。”洛珩川對着手機匆匆地撂下一句,也不知唐阮玉回答沒有,沙沙聲響全然掩蓋了他的說話聲,洛珩川只得反手挂斷。
屏幕瞬時一暗,‘小玉’兩字也像春水即逝,悄無聲息地溜走。
“文婷,要我去接你嗎?”洛珩川将號碼撥給了廖文婷,他拉開了駕駛座的車門,跨腿入座。
“好啊,你快到了告訴我。”
“好。”洛珩川垂眸應得輕聲,側臉因貼屏而冒出些餘溫。
再度挂斷電話時的動作與前面大相徑庭。他始終等到廖文婷先斷了線才收起手機。等待似乎預兆着他耐心十足,不急不躁。
只不過給予喜歡的人,更多了些。
.辛利中心電視塔
周末的電視塔裏裏外外人群熙攘。廖文婷挨着洛珩川走,洛珩川刻意放慢了腳步,與其并排。洛珩川不擅長交流,更不知如何和喜歡的女孩相處。他起不來話頭,多數時候都是順着廖文婷說,但又惜字如金,往往答了上句就沒了下句,氣氛剛一破冰便又結霜。
“沒想到人那麽多。”廖文婷的速掠過兩周,來往行人都快将腳下的玻璃板踏碎。洛珩川下意識地擋在了廖文婷的身前,給她騰出些空位後才回過頭輕聲說:“小心。”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擠滿了人,人頭攢動着都在找一處可以一覽辛利市景的好位置。洛珩川身形挺拔,他一旦站定,旁人很難再擠上前。
“文婷。”廖文婷把手遞給了洛珩川,洛珩川掌心微拱,輕輕搭住将她拉到身側。
一剎那洛珩川心跳如雷。
“你渴嗎?我去買兩瓶水。”
“好。”洛珩川擡眼瞥見個小商鋪,用下巴示意着廖文婷。後者點頭,洛珩川便從人山人海的包圍圈中退了出來。
他剛一退出,手機又響了起來。他也沒細看,以為是工作電話,便按了就聽。
“珩川,是我……”此時信號完好,熟悉的聲音在耳膜中貫穿無誤。洛珩川沒有辨認出唐阮玉那聲顫抖不穩的情緒。他只是一怔,繼而答得平平。
“什麽事?”
“……今天你真的沒有空嗎?”唐阮玉抖着嗓子,吐露出的字字句句都像被子彈擊穿的篩子。洛珩川已經快走到小商鋪了,他的目光專注在貨架上的各式飲料中,似乎并沒有心思答應着唐阮玉。
“你是有要緊事嗎?”洛珩川已經買好了水,他用手指勾着準備往回走。
“我……”
“……!”洛珩川抓緊了手機想要聽清唐阮玉的話,突然有一枚空彈殼從前滾落到他面前,他極慢極慢地掀開了眼皮,将目光眺望出去。
“嘭!”“嘭!”洛珩川的眼珠似中了毒,其中血絲盡顯,眨眼間染了紅。
面前場景,可謂人間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