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門鎖因鑰匙入孔而響。門板厚,聲音被隔絕在外,其實很難聽真切。可唐阮玉幾乎是反射性地一下子就站了起來,他甚至迫不及待地伸手将門拉開,他多用了幾秒鐘才抓到把手。
“……”洛珩川還沒能抽回鑰匙,就迎面對上了唐阮玉。
兩人離得略近,至少唐阮玉此時此刻稍稍擡手的話,可以摸到洛珩川的腰。但他不敢。
“還沒睡啊。”洛珩川轉頭将門鎖上,他不經意地後退動作瞬時拉開了兩人的距離。唐阮玉的嗅覺本來已經捕捉到了洛珩川的氣息——一腔冷冽、緘默、裹着冷風幾簇撲面而來。
“你嗓子怎麽啞了。”洛珩川才張口說了廖廖四字,唐阮玉何其敏感,他無神的眼睛微動,嘴一張,口齒還泛起了瓢。
洛珩川一愣,下意識地捏起左拳掩住了嘴,他嘴皮滾燙,像被火鉗子烙過印,牙齒一咬,更是火辣辣的。
“咳咳……”洛珩川喉底嘶啞,扁桃體紅腫嚴重,他硬是扛了一天。
“珩川!”唐阮玉心急如焚,頭腦發懵,一把抓住了洛珩川的手腕,結果五指剛一觸及,就被那驚人的溫度吓得不輕。
“你發燒了?!”
“沒有。”洛珩川又咳了幾聲,那聲音聽着撕心裂肺,他擰着眉清了清嗓子又重複了一遍:“沒有。”
唐阮玉聽着都痛了心,抓着洛珩川的手愈發地緊。唐阮玉瘦弱,照理是拽不動洛珩川的,可今日洛珩川也實在是累到了極限,視線一片昏花,瞳孔幾乎無法聚焦。他其實都快看不見天花板的燈光投在地板上的光影,他眼裏什麽都是黑的,陰沉沉地黑,像發黴的沼澤,只管一腳踏入。
“……”唐阮玉将洛珩川拽進了卧室,他走得倉促,火急火燎中險些撞着桌角。唐阮玉的手在白牆上游走迅速,直至摸着了門邊他才緩了些心跳。
洛珩川半躺在床上,腦袋枕着柔軟的枕頭,感覺渾身的骨頭都疼得散了架。他不得動彈,似乎連伸展手腳都沒了力氣。洛珩川有好幾天沒沾過枕頭了,此時一阖眼就能睡着。
唐阮玉蹲在他身邊,急匆匆地翻找着低櫃抽屜。他的手抖得厲害,聲音叮叮咚咚,響得很。
“啊,在這兒!”唐阮玉驚呼一聲,手緊抓着溫度計,連哪頭是哪頭都來不及辨認,就笨手笨腳地遞給洛珩川。
“珩川,快量個體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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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珩川?”
洛珩川睡着了。他的呼吸聲穩定又深熟。唐阮玉屏息,眼角不知怎麽地格外酸澀,他悄悄地将體溫計放下,轉身撐着低櫃慢慢悠悠地站了起來。他小心翼翼,落步都收緊了氣息,生怕打擾。
唐阮玉獨自一人呆在這間屋子的時候居多,故而他就有足夠的時間去熟悉屋子裏的一切。大到電視機擺放的折射角,小到廚房陶瓷碗的擺放朝向,他都一清二楚。
并非是他記性好。他從前一直是個記性很差的人,只是突然看不見了,他恐慌至極。那比一個不會游泳的人突然被丢入水裏還可怕。因為那或許還能被救,而他已經被判了死刑,徹底無藥可救了。
他還沒有适應失明的日子。或許一輩子都不會适應。他想看見,可是洛珩川當不了他的眼睛。
“……”唐阮玉一吓,猛地縮回了手,接着又哆哆嗦嗦地把水壺放回桌上。每次都要等虎口被燙着了水才曉得杯子溢出了水。
看不見,自然就沒了丈量的标尺。
唐阮玉用指腹将水漬粗略抹掉,接着又握住杯子往洛珩川的房間趕。
“珩川,珩川。”唐阮玉輕聲地喊,他的聲音像土耳其的棉花堡,一團簇擁,堆積起來再踩下去,仍然柔軟細膩。
洛珩川睡得沉,絲毫沒有反應。唐阮玉伸手去探他的額頭,下一秒就吓得繃直了背。
“珩川!醒醒!”唐阮玉全然失了控,這種心焦的感覺交織着黑夜的籠罩快要逼瘋了他,他實在是沒了辦法,把手落到洛珩川的肩上。
“……”洛珩川仍然緊阖着眼,眉心卻仍未被撫平,顯得心事重重。他被唐阮玉抓着肩,被迫半坐起。洛珩川頭腦昏沉,神志混沌,他一閉眼還能看見一灘血,血跡足有半譚之深,他想掀開眼皮,可生理上卻做不到。
“珩川,把藥吃了再睡好不好?”唐阮玉單手扶住洛珩川的肩,輕聲好氣地哄着他。洛珩川的後肩抵着唐阮玉的胸口,他褪去了外套,只剩一件單薄的長袖衫。他有些冷,本能地蜷起身向着溫暖靠近。
“……”唐阮玉毋需低頭,他只需輕點下颚,就能蹭到洛珩川的側面。再些許下移些,蹭過的就會是他的嘴唇。
唐阮玉明顯地感覺到耳朵裏嗡了一聲,像是氣流彈在耳蝸裏炸開了,彈片殘餘未消,後坐力都能吞命。
洛珩川動了動身體,側臉在唐阮玉的頸窩裏輕蹭之,那一動順連而下的滾燙将唐阮玉燒死。
他們從未如此親昵地相擁過。就算是再追溯,追溯到六七歲的時候,也沒有過。
他同洛珩川認識了近二十二年。二十二年,十二生肖兩個輪回都快走完了;二十二年,一個新生兒都被拉扯到了大學畢業的年紀;二十二年,他才在今天這樣的機會下,抱到他想抱的人。
他們兩家是鄰居,也是世交。因為自家父親是靠做玉器生意而發家,故而他名中含玉。有一天,他聽見有人在按門鈴,恰巧就在家門口。唐阮玉就多停了兩步。
隔壁那扇桃木色的防盜門靜止不動,門口的人又催促了幾聲,那扇門才慢慢吞吞地有了動靜。
防盜門先是被推掩開一條縫,接着是一記輕聲。
“什麽事?”
那個聲音聽來尚小,又帶有一點奶氣。唐阮玉循聲望去,卻沒看見臉。
“你爸爸媽媽呢?”問的人是物業經理,唐阮玉認得,常常在小區裏碰見,也會喊一聲叔叔好。然而桃木門裏的小孩兒似乎不認得,遲疑了很久都沒應聲。
“這張表格,等你爸爸媽媽回來的時候,再交給他們。”白紙被遞進桃木門裏,過了好半晌才伸出一只手來。他用兩紙捏住了白紙的一角,另一只手搭着門,他推動迅速,迫不及待地在下逐客令。
桃木門半掩之瞬,唐阮玉同門裏的小孩撞上了視線。
“你叫什麽名字?”唐阮玉發現對門的人竟和他差不多大,頓時萬分驚喜,他瞪大着眼睛,一張白嫩的小臉突然氤氲紅紅。
“你叫什麽名字。”唐阮玉又問了一遍,桃木門到底還是遮掩住了些視線,唐阮玉覺着沒看真切。
“……”小孩掀開眼皮,曙目投向前方。他的臉上沒什麽表情,和唐阮玉那張讨喜的臉孔相比之下,他的身上籠罩着超乎年齡的色彩,唐阮玉也還懵懂,分不太清。
“…洛珩川。”小孩眼底突有一川,但随着說話聲微化漸融。
語罷,那扇桃木門就緩緩地合了起來,一合就是二十多年,時至今日也沒再對他敞開過。
“…”懷裏的人忽而挪了位置。唐阮玉的手漸漸滑至洛珩川的左肩,他收攏掌心,力道漸漸加大,洛珩川感覺自己被擁,竟發出輕弱的呢喃聲,他微微轉頭,嘴唇埋在唐阮玉的肩頸,就像是吻了他。
唐阮玉的胸膛裏仿佛**進了一只手,那手有十指,每一根手指都戴着尖銳利器,對準他的心髒就是撕裂。唐阮玉摟緊了懷裏的人,他拼了全力地擁,呼吸因此喘重,他快斷氣了,他就快死了。
因愛人而死,因一腔莫名其妙卻攪了他十幾年的愛意而死。他屈服了。
“……唔……”洛珩川在做夢,夢裏有一抹黑影在追着他跑,自己回過頭卻挨了一槍,槍口對準了自己的腹部。他沒能逃過一劫。
“……”洛珩川猛地掀開眼睛,眼底血絲如掙出牢籠的野獸,鮮血淋漓。
他突地坐起身,一陣眩暈直襲而來,他不得不抓緊床單,手指把被單抓皺了,恍神之中,他的拇指觸碰到了某人的手背。
洛珩川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喉嚨的血腥甚濃,混着血沫子,他要咽下去的時候,表情都變得痛苦起來。他的身體像被施了咒,被不知名的字字鑿釘在了原地。他來之坎坎,視線在黑夜中難以辨別。
“……別丢下我。”聲音悶在被單上,聽來便更模糊。洛珩川被夢驚醒了幾分神,背脊骨都挺得筆直,他僵硬機械地循聲看去,眉骨莫名地抽痛,脈搏超速跳動,迫使他不得不張開口。
唐阮玉蜷着身體貼在床沿邊,腿腳都伸縮地不自然。洛珩川甚至懷疑,他會不會一個翻身就掉下去了。被子全蓋在了洛珩川身上,唐阮玉合衣,什麽都沒蓋。他難免因受凍而抖,單薄的後背由削瘦的皮肉所組成,洛珩川甚至感覺不到他的分量。
“……”棉被被拉高過唐阮玉的頸下,覆住他的身體,将風寒驅趕。
洛珩川在他身側躺下,順勢閉上了眼睛。沒力氣折騰了,就這麽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