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洛珩川是被手機鈴聲震醒的。醒腦的聲音波長且不知疲倦,屏幕閃爍不定。
洛珩川先是将手從被子裏伸出,五指在低櫃上摸索一番,手指勾了一番,才勉力抓住。
“哥,到哪兒了?快開會了,頭兒找你呢。”電話裏的聲音被刻意壓低,語氣急促,帶點緊張。
洛珩川咻然睜眼,眼底血絲黏成江,眼皮一掀一動都痛。渾身的骨頭都仿佛散了架,他動了動腿,大腿根立刻痙攣,突如其來的刺痛如數襲來,劈頭蓋臉地一陣刺,洛珩川不忍呻吟。
“哥,你怎麽了?”
“……”洛珩川頸側的青筋因猛然繃緊的動作而突顯,脈搏跳動異常,迫使他不得不用掌心按了按側頸。
“我十五分鐘內就到,替我拖會時間。”
“歐了,先挂了啊。”電話那頭一陣盲音,催促着洛珩川起身。他無聲地嘆了口氣,待到眼底紅江沉沒,稍稍褪了些色,他才掀開被子下了床。
“你怎麽起來了?”雙腳剛着地,人還暈暈沉沉,唐阮玉正巧捧着一碗粥走進來,他迎面感受到洛珩川的氣息,不禁拔高了聲音。
洛珩川掀開眼皮,目光如鈎牽向唐阮玉。他捧着粥的手如履薄冰,粥還冒着熱氣,洛珩川注意到唐阮玉端着碗的姿勢有些輕晃,猜測是燙了手。
“局裏來電話了。”洛珩川走上去,伸手把碗輕輕地接了過去。瓷碗較小,觸碰在所難免。洛珩川的掌心包裹住唐阮玉的手指,親昵地碾過他的手指骨節,才讓唐阮玉松了手。
“哦……可是……”唐阮玉的眼神一如既往黯淡,像是被十字架釘住的傀儡肉身,他想動,亦動不了。顯眼深刻的疤痕除了增添可怕度,一無是處。
洛珩川已經套上了外套,他順勢摸了摸下巴上一夜冒出的胡渣,有些紮手,他擡眸掃了眼手機屏幕上的時間,無形的緊迫感又如高壓空氣,一陣陣緊逼而來。
“我走了,下午我讓阿姨早點來給你做飯。”洛珩川掠過唐阮玉,肩膀與之擦過。
唐阮玉做了個吞咽的動作,他将方才有些燙紅的手指藏在衣袖內,手指不安分地動動,眼皮也随之抽搐幾分。
“珩川,我要去趟學校。”洛珩川本蹲着身,手指熟練地系着馬丁靴上的鞋帶,他的動作忽而一頓,微微側身問:“今天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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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阮玉點了下頭,嘴唇還是翕動地張開了。
“今天周二了。”
每周二是唐阮玉固定去美院上課的日子。洛珩川頭一回忘了個精光。
洛珩川的身體仍舊難受着,起蹲加深了頭腦發昏的程度。他拉緊了鞋帶,才站了起來。
“那我送你。”洛珩川已經開了門,一只腳踏了出去,冷風又忙不疊地見縫插針,洛珩川吃了風,躬身咳了幾下。
“不用了,我打車就行。”唐阮玉折過身,一手伸向餐桌。他的手像魚,搖着尾巴在海裏快速又茫然地竄逃,好不容易找準了目标,他像是抓緊了稻草,才敢呼出一口氣。
“我……剛才用炖鍋自動煮了一些排骨湯,味道可能不那麽好。多少湊合喝一頓吧……還有藥,我也放在裏頭了。吃了東西再吃吧。”唐阮玉提着棉織品的布包,左手托着底,向着洛珩川。他的手從袖子裏探了出來,一眼就跳入洛珩川的眼睛裏。
“……珩川!”唐阮玉驚呼一聲,左手就被洛珩川拉了去。
洛珩川近乎蠻力地一把撩起了他的袖口,唐阮玉掙紮,卻被洛珩川緊抓着不肯放。
“洛珩川!”唐阮玉忽然失了控,他滿臉漲紅,眼角的疤都因激動而抖。洛珩川根本不顧,直到他親眼見到從掌下延續到手腕的燙傷。傷口不僅紅腫,水泡都起了鼓,有小有大,來來回回還有好幾個。
洛珩川本被逼退的紅潮又倒退回來。
“放開!”唐阮玉咬着牙使出渾身的勁才抽回了手。他的手猛然垂落,砸在身上,他卻不覺得疼。
洛珩川睨着眼看他,目光又不自覺地斂緊,繼而變得犀利。唐阮玉雖然看不見,但他因足夠了解洛珩川,對于他身上一切細微的變化都有異常的敏感度。他忽而屏息的胸口、手上動作的遲疑,都是唐阮玉判斷的依據。
“珩川!我……”洛珩川又是一把将他扯到身邊,他氣得頭腦發漲,後背一時之間被冷汗浸透,他的手甚至開始不聽使喚,連摔門的動作都不夠利索。
唐阮玉被迫被他拽着走,明明昨夜還發着高燒,臉色都還沒徹底緩過來,怎麽就有那麽那麽大的力氣。
洛珩川走得飛快,唐阮玉跟得踉跄。他那只完好的手被洛珩川擰得死緊,他一時半刻都脫不出手。
“嘭!”地一聲巨響,洛珩川一言不發,将唐阮玉塞上了副駕駛座,順勢又打開了後備箱,将一包小冰袋草草地甩在他身上。
“敷好!”洛珩川連眉目間都冷如冰霜,不再覆有丁點溫氣。他幾乎是吼穿了喉嚨,血腥味順勢彌漫而上,胃裏如絞如浪狂掀,他頭腦一片空白,抓着方向盤的十指幾乎要變形。他瞪着前面空蕩的馬路,咬牙切齒地将剎車踩到了底。
唐阮玉沒有心理準備,人像離弦的箭,咻然被射出。洛珩川用餘光捕捉到,下意識地就降了速。腳掌輕擡起的瞬時,他也同時伸手護住了唐阮玉的額頭。
“把安全帶系好。”洛珩川的語氣收斂了很多,他的理智也在慢慢找回。他也并沒有将手覆到唐阮玉的皮膚上,而是虛虛地貼着,唐阮玉擡颚的瞬間能碰到一二。唐阮玉心裏漲得滿,不知怎麽地,鼻腔酸得厲害。他擡手,竟然精準地抓住。
洛珩川憂心如焚,一心放在路況上。他的心掰成了兩半在用,這讓他沒有在第一時間将手抽走。他的反應、直覺、預判能力都因抱恙而下降,所以等他發現身後那輛車的時候,對方至少已經跟着他開了兩圈。
“……”前方一個路口閃着黃燈,一邊的分流車道即将并行。洛珩川再一次有意地瞥了眼後視鏡,身後的奔馳suv僅僅與他保持着三分之一車身的距離,前擋風玻璃是單向的,洛珩川無法看到駕駛座上的人,他眉毛一凜,眼神猩紅未退,便顯得愈發鋒利。
洛珩川推着方向盤,車輪迅速且流暢地擦過白線變入直行道。他按下藍牙耳機,語氣沉着。
“六兒,幫我查一個車牌——號碼是辛d87950,讓外勤同事在通橋高架外口設置臨檢。”唐阮玉順着聲音轉過了頭,洛珩川已經掐了電話。
“小玉。”唐阮玉抓緊了手裏的冰袋,手指不安地扒着安全帶,他不自然地嗯了聲。
“等過兩個路口後,我就把你放下。下車之後你不要停留,直接右拐進入巷路。大約走一百米後,就到了老麥咖啡館,找老麥送你去醫院。”
“珩川……”
“別怕,小玉。”
“到底發生了什麽?”
“小玉,你相信我嗎?”洛珩川打斷了唐阮玉,趁着車速降下來的空隙,他将自己脖子上的圍巾摘了下來,替唐阮玉系上。
唐阮玉一下子沒了聲音。
他将抓着安全帶的手一根一根地扯下來,眼皮不由自主地顫動。
“我信。”
洛珩川勾起唇角,笑容很短,轉瞬即逝。他越過車排檔,握了下唐阮玉的手。
“小玉,準備下車。”洛珩川的話就像臨賽跑前裁判手中的信號槍,一旦扣下扳機,他就得躬身往前沖。
車輪一偏,往右車道裏靠。門鎖“啪嗒”一聲,唐阮玉緊張地松不開手。洛珩川看了他一眼後,将剎車踩了下去。
“……”唐阮玉剛一跨出車外,洛珩川的車就一刻不留地往外沖,唐阮玉心驚膽戰,腿都快直不起來了。
他抓緊了圍巾,才獲一絲空氣。圍巾上還殘存洛珩川的味道,就像圍栅在護着他。他的牙齒用力地齧過下唇,擡手摸到右側白牆後才定了神。眼皮因緊張而痙攣,受傷的手都因高度緊張而不見痛了。
他很快摸到了牆柱,心裏一凜,腿腳麻利跟上,順勢右拐。唐阮玉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心跳都快從嗓子眼裏蹦出來。周遭全是車流快掠而過的摩擦聲,但也難掩他快倒流的血液聲。
他今天随便踩了雙球鞋就出門了,材質輕便,踩在地上都悄無聲息。所以,他的聽覺就愈發靈敏。背後沒有跟蹤他的聲音,也沒有生人的氣息。
身側的牆摸不着了,他就換別的參照物。手摸過許多東西都粘了灰,他也無法。他在心裏默數走過的步子,刻意留意自己每一步的大小。他猜測,還有三五十米就該到了。
唐阮玉感覺眼皮上一陣溫暖,今天的天氣似乎特別好。他定了定神,心裏稍有緩和。
“跟我來。”
忽有一手從旁邊伸出,扣住了唐阮玉的肩。他一吓,差點叫出來。但又聽着聲音耳熟,忙不疊地說:“老麥?!”
“是我,珩川給我打電話了。”
老麥也是他們的發小之一,從小到大黏着一起玩的。自唐阮玉瞎了之後,老麥也時常會來看看他。
“珩川怎麽樣了?!”
“他被人跟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