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唐阮玉的手指像無頭蒼蠅,畏畏縮縮又不知所蹤。他好像很怕冷,手掌貼上背後的玻璃窗,他就急不可耐地縮回手。可他又不得不要碰觸,不撐着它,他就站不起來。

“小玉,你去哪兒?”老麥聽到動靜,順勢回頭,即刻幾步走到他的身邊。

唐阮玉不講話,一張臉像被抽光了血,白而滲着灰,他的嘴唇似乎無法緊閉,上下唇脫離了掌控,只能發出呢喃,聲如蚊蠅。

“小玉!”唐阮玉扶着牆自顧自往前,雙腿亦抖得晃,他看不見橫在面前的手推車,等到不小心踢到了車輪,手推車上的不鏽鋼罐子開始傾倒,響亮又密集的聲音予唐阮玉恐吓後,他才剎住腳步,微微躬身,嘴裏接二連三地道着歉。

“對不起……對不起……”

“小玉,沒事吧?!”老麥一把拉過唐阮玉,唐阮玉踉跄,好像一點力氣都不剩下。

“你到底要去哪兒?”

老麥站在唐阮玉的右手邊,換做平時,他會根據說話人的聲音、氣息的流動來判斷對方所處的位置,十有八九都出不了錯。可現在的他,渾身上下的感官都失了靈,他被一把髒兮兮的厚土掩了口鼻,他不得呼吸,無法換氣,好像謀殺現場。

“我……我回家……剛才醫生……醫生說……珩川醒了要喝流質……我回家煮……”唐阮玉扭過頭對着一團空氣急急忙忙地解釋,他一着急,眼下的疤就會抽搐,紅疤擠成一團,像被燙壞的雲。

老麥好半晌沒說出話來,他抓着唐阮玉的手稍許松了些,但仍然不肯放。

“他還沒有醒。”

老麥明顯感覺他握着的那截窄瘦的肩胛骨,忽而僵硬。而那團疤也顯露地更黯紅。

過了十幾秒,唐阮玉動了動肩,将手臂從老麥的手裏抽了出來。

“醫生說馬上就醒了。”唐阮玉語氣平常,剛才還難消難除的顫抖,忽然之間就被他自個兒消化進胃裏。

手推車又發出了叮叮铛铛的碰撞聲,不過時長僅在眨眼間。唐阮玉眨了眨眼,小心而謹慎地從旁邊繞過。

他挺身向前走,背脊筆直,仿佛不曾被壓垮。明明舉步維艱,進退維谷。

Advertisement

老麥到底還是開車送他回家。

一路上,沒人說話。窗戶關得嚴絲合縫,便連冷風灌入的聲音都沒有。

“還是我做吧。”臨下車前,老麥轉頭最後提了句。唐阮玉仍舊搖頭,老麥便不再多說。他随着唐阮玉下了車,替他将菜料都拎上樓。

“老麥,你先回醫院吧。等我做好了,我再送過來。”唐阮玉抓着門把手,将門敞半。

“你打我電話就行,我開車來拿。”

“我送過來。”唐阮玉一瞬不瞬地盯着老麥,仿佛嫌強調不夠,他又屏着氣重複了一遍。

“我自己送過來。”

老麥盯着唐阮玉看了幾眼,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他點頭,頃刻間又反應過來,他看不見。

“那你注意安全。”

兩人的對話在唐阮玉關門的一剎戛然而止。整間房也再度陷入安靜之中。唐阮玉将手從門把手上撤下,他不再扶牆,直接側過身拉開移門,進了廚房。

他拉開櫥櫃門,雙手去摸鍋蓋,等掌心被凸起的蓋頂戳了下,他才找到他所需。

“……”唐阮玉将排骨從袋子裏取出,他的指腹覆在那些冰冷冷的生肉上,黏稠血腥的味道一下子撲鼻而來。唐阮玉的手一頓,繼而臉色一沉——這些骨頭還是切得太大了,珩川怎麽吃得下。

唐阮玉将排骨鋪開,手在臺面上摸索一番才抽出了刀。

刀刃鋒利,唐阮玉切得小心翼翼。可是每次手起刀落,受傷還是再所難免。

“……”砧板上忽然落下水漬,水漬擴成圈。唐阮玉一下子愣住了,他放下刀,胡亂地抹了把臉,掌心立刻都是水。

唐阮玉越抹,砧板上的水就越多。他切肉的手逐漸不穩,刀鋒一偏,很快就劃了手。火上的砂鍋蓋正躍躍欲試,它發出不安地呼叫,沸水再也受不住火灼攻擊,它一再試探,最後沖破蓋頂,白沫如巨瀑而下,瞬間将火吞滅。

“嘭!”地一聲,煤氣發出炸響,迫使唐阮玉後背一僵。刀在砧板上拉扯出一道痕。

“……”唐阮玉把臉埋在掌心,肩膀終于得以松懈,徹底**。水漬落得更多,順着他的指縫大片大片地掉,連帶着往下砸的還有他已經內心已經超載的傷。長袖因為他擡起的動作而往上翹,露出小臂上纏着的厚紗布。

他什麽都做不到,什麽也無法為洛珩川做到。

.重症監護內

洛珩川做了好幾個夢。夢裏色彩斑斓,猩紅、烏黑、青紫,大塊成片的色彩出現在他的視線區,他揮手打掉一片,又落下一塊來。

他聽見有人在喊自己,聲音很輕柔,好像是他夢寐以求的那個人。

“……”洛珩川的手指反射性地抽搐,他感覺眼皮沉重,很難睜開。

“洛哥!”“珩川!”

“呼……”氧氣面罩上的白霧又蒙上了一層,他鼻翼翕動,眼睛漸透開逢。

“珩川!”老麥亦情緒不穩,一開口也抖了嗓子。他抓住床頭的鈴一陣狂按,接着傾身而下,手都擡起來了,卻不知道該往哪裏落。洛珩川好像渾身都有傷,沒有一處完好。

醫生很快就推門而入,老麥和廖文婷都被擠了出去,兩人的視線一刻不敢挪,緊追着醫生,也不敢多發一言。

“小玉……珩川,我去給小玉打個電話,你等我。”老麥突然想起來什麽,眼睛驀地一亮。洛珩川困難地眨了眨眼,就當默許。

“每隔十五分鐘就用棉棒在他的嘴上潤一圈,他還不能喝水,也不能進食。兩小時之後,沒有異常情況,才可以喝一點流質。”

“有事随時按鈴。”醫生又替洛珩川調整了一下點滴的速度,才插着手往門口走。廖文婷連連點頭,謝過醫生後,才折返回洛珩川身邊。

洛珩川微微側頭,将臉轉向廖文婷,後者見他動,急忙附身而下。

“怎麽了,洛哥?”廖文婷的大半張臉都被口罩所掩,只露出一雙哭得通紅的眼睛。洛珩川盯着她的眼睛,見她眼皮紅腫,眼角因反複拭淚而泛紅,他突然伸出了手。

“……”他吊着針的手顫巍着擡起,其中手背青筋皆立,青紫傷痕累累,交錯橫生。

廖文婷垂眸,洛珩川五指微張,掌心稍許向外,廖文婷忽而落淚。

“……”兩只手終于緊握,相反,廖文婷的手比洛珩川的更冷些。洛珩川的嘴唇幹燥地起了皮,嘴角處還留有摔傷過後的傷口,可他卻在竭力扯動嘴角,嘴裏有氣無力地念叨:“文婷……其實我……”

“珩川。”洛珩川手一頓,卻沒放開。他極輕地挪過視線,看見老麥正走過來,身後還跟着唐阮玉。

他仍然沒有松手。

“老麥。”洛珩川喊得很輕,聲音全然嘶啞,不似平時的他。老麥有意識地瞥了眼廖文婷,她的手由洛珩川握在掌心,擱在被子外。她沒有看老麥,而是一心盯着洛珩川。

氣氛忽而微妙,唯獨一人一無所知。

唐阮玉的手裏拎着保溫桶,帆布包的肩帶恰巧勒着他被刀切傷的部位,他不得已又換了次手。他慢慢吞吞地往前走,他也不知道隔着多遠,腳試探性地邁,老麥心裏咯噔一下,虛拉着他的手肘,小聲說:“小玉,珩川在這兒。”

唐阮玉這才緩過神來,他拖着保溫桶的底兒,然後小心翼翼地擱到桌上。洛珩川喉結一動,等口水潤了幹啞的喉底,他才開口道:“小玉。”

唐阮玉渾身一震,心髒被針管刺穿,酸澀如浪碾壓鼻腔,他得靠拼命壓制才不至于哭出來。

“……你痛不痛……”

洛珩川同老麥對視了一眼,老麥擰着眉朝之搖了搖頭,動作幅度微乎其微。

“我……我給你煮了些骨頭湯,你要不要喝?”唐阮玉從來沒有進過這間房,他想象不出來洛珩川的身上插着多少根管子,但他也不敢亂碰,甚至不敢靠床太近。他看不見,所以不敢亂動。

“醫生說還不能吃流質,也不能喝水。“廖文婷冷不防地出聲,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到她身上,除了唐阮玉。

“……”唐阮玉眼下的疤又被光影遮了一半,他像只洩了氣的氣球,突然被人惡意戳破,誰路過都踩上一腳。

“珩川,這湯,小玉他……”

“老麥!”唐阮玉猝然開口,他的臉因難堪而青白,紅疤似乎充了血。

唐阮玉像是落荒而逃的逃兵,他跌跌撞撞,後腳跟猝不及防地撞到床角,老麥想去抓他,卻沒抓住他。

“小玉!”

“對不起……對不起,我……我把這個拿走……”唐阮玉伸手去拿桌上的保溫桶,老麥伸手去扣他的手腕,唐阮玉像被點了火的油桶,霎時爆炸。

唐阮玉脖子上的青筋全都因此爆了出來,他的眼淚完全控制不住,一張口除了嗚咽連話都講不了。

洛珩川的眼底又混着一片紅漿,他盯着唐阮玉,目光鎖到纏着紗布的那一截,心髒忽而抽痛,疼痛堪比身後傷,竟然有些撕心裂肺。

“小玉。”

“你還疼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