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唐阮玉小時候常被說女氣。
他長得白,眼睛生的是杏眼一雙,嗓子眼兒也纖細。每回他着一身白毛衣,脖子縮在毛茸茸的領頭裏,就像一頭凍傷了的小鹿。眼睛眨巴,臉頰紅通。
他依賴上洛珩川,是從洛珩川有一次幫了他開始。
“喂,小娘炮!”唐阮玉背着書包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人瘦小,書包卻沉,像座小山壓在他背上。他走得慢,背後的聲音就愈發地響。唐阮玉背脊一僵,抓着帶子的手握成了小拳。他停住腳,扭過頭去,小臉嵌着憤怒的表情,嘴唇死抿,卻罵不出一個髒字。
後面那小孩兒咧着嘴哈哈大笑,伸手指着他的臉孔,故意走近了瞅。唐阮玉皺着眉往後退,那小孩兒就往前一步,他退一步,對方就逼近,直到他的後腳跟抵到花壇,他用餘光下意識地偷瞄了一眼,才變了變臉。
“你…你想幹什麽!”唐阮玉感覺牙齒磕拌着了舌頭,咬得一陣麻疼,他即刻倒抽一口氣,五官都扭曲了。
小孩兒張大眼睛,不懷好意地将唐阮玉從頭到腳打量一番,他的臉快貼上唐阮玉的胸口,他動動鼻子,像條狗似地嗅着味道。唐阮玉疼出了生理性眼淚,牙齒将舌尖咬得更狠了,他疼得快站不住,小腿直抖。
“他們都說,其實你是女孩。”小孩兒的瞪出來,他的眼中滲出一股強烈的濁黑的惡意,像黑河底下謠言的怪物,張牙舞爪,吐着信子。
唐阮玉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一陣恐懼與通電的激流感從背脊上游到腦後。他忽而頭腦空白,耳朵裏全是嗡嗡回響。
“…放開我!”唐阮玉一瞬間失控大叫,推搡之間,他一屁股跌到了身後的花壇中,叢中植被高聳,竟然一下子吞沒了他的身體。書包墊于背後,起了些微弱的保護作用。唐阮玉吃痛,不免呻吟,他甚至還來不及撐起身體,直覺下身一涼,他破口大喊:“救…!你放開我!”
他被抓住了。小孩的手勁怎麽會那麽大。他怎麽一點都掙脫不開,唐阮玉出于本能擡腿就踹,可某處被捏在手裏,切膚之痛防不勝防。
天越來越暗了,就像謝了幕的舞臺,紅布變黑布,除了更顯陰沉以外,黑天墨地,還透露着陰氣。
洛珩川今天下課的時間,比平時還晚。
臨近考試,老師拖堂就變成家常便飯。他走到小區的時候,都快六點了。
“…”洛珩川踩一雙輕巧的氣墊鞋。左腿一并靠攏的時候,鞋面落地無聲。他猝然低頭,發現地上有剩落的廢土,泥濘丁點,從花壇邊緣溢出。洛珩川忽而眯眼,他轉頭,将視線撇向已經快和墨夜融為一體的高叢。
洛珩川擡腿踩了上去,枯草敏感,頓時發出脆生生的呼叫。洛珩川又停住了動作,他挪開了腳,視線鎖定枯草,他俯身,伸出食指将幾根指甲蓋大小的白毛黏到手上。他搓了下,似乎若有所思,又往裏走了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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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阮玉的書包在争搶中被扯開了蓋兒,書全撒了出來,滿地的鉛筆如篩傾倒,倒得稀裏嘩啦。
“還給我!”唐阮玉忽然臉色巨變,本就冰白的臉色更如冰窟,他聲嘶力竭,可張口閉口,卻冷得湊不出字句來。
“……”洛珩川終于撥開擋在他面前的幾葉綠,他愣了幾秒,可眼神在短暫的幾個來回後,頓時就有了判斷。
他一個箭步沖上去,仗着身高優勢将扯着唐阮玉脖子的男孩一把扯住,他雙手用力,扣住其肩,男孩一個重心不穩,身體難以平衡,仰面摔在地上,同時甩出了攥在手心裏的玉墜子。
“咣當。”玉碎玉殒,變成半掰。
唐阮玉一下子哭出了聲。
他不管不顧地沖上去,雙手在地上扒拉,玉摔碎了好幾塊,他一塊不敢漏,手攏着那些碎塊,眼淚噼裏啪啦地往下掉。
洛珩川表情緊繃,忽而皺眉。
再轉頭看那小孩,被洛珩川一推之後,被他的氣場不自覺地所吓,見他一身黑,臉上也沒多餘的表情,俨然一副與年齡不匹配的冷酷同敵意。他抓起書包連滾帶爬,洛珩川剛想去提他的後領,被身後的哭聲猝然打斷。
“……”洛珩川硬生生地收回了腳,腳底膈應,他驀地一頓,将腳挪開—是一支斷了芯的鉛筆。他心裏咯噔一聲,繼而彎腰拾了起來。
唐阮玉蜷成一作團,他像一個白玉團子,被戳開了外衣,露出半肩。他這會反倒沒了聲音,頭埋在膝蓋裏,幾片尖銳的碎片探出頭來。他手指凍得通紅,受不住冷風吹,不禁抖。
洛珩川随着唐阮玉,在他身邊一起蹲下。他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替他将書包拉過來,将散亂了一地的書簿逐一拾起,手掌在書封上抹了抹,灰髒的土就掉了下來。
“……”唐阮玉感覺眼前被一影子晃過,接着身體被暖意所覆,他怔滞,不免仰頭,目光再落,他的身體被一件厚衫所裹,尺寸不合,但罩他身,卻傳來絲絲暖意。
洛珩川已經替他把包提在手,邁步往前走,唐阮玉見洛珩川的背影,精神才恍然,處于本能地追了上去。
“他叫什麽名字?”洛珩川感覺到唐阮玉的跑動,有意識地放慢了腳步。洛珩川的外套披在唐阮玉身上,顯得寬大,後擺一上一下搖。
“……叫楊鳴天,是我同班同學。”唐阮玉抽泣未退,說話聲仍舊斷斷續續。
洛珩川垂目,手在身側咻然一握,又很快放開。
“給我。”洛珩川忽然伸出手,唐阮玉不明就以,洛珩川用下巴努了努了他的手,唐阮玉這才明白,可目光拭過後,又紅了眼睛。
“小玉,給我。”洛珩川口吻稍緩,聽來溫柔了些。唐阮玉手一抖,才把手伸了出去。洛珩川攤開掌心,輕握住唐阮玉的,唐阮玉生怕那些碎片割傷洛珩川的手,他急吼吼地說:“小川哥哥,你先拿張紙巾墊着。”
洛珩川搖了搖頭,又把手往前一送說:“沒事。”
唐阮玉不肯,他急急忙忙地去褲兜裏摸索,終于摸出一張紙來,他抖開了墊在洛珩川的掌心上,才極其小心地将那些碎片放了上去。
洛珩川用手指輕推着仔細地看了看,擡眸時朝唐阮玉安撫性地一笑說:“不算太嚴重,我能給你粘好。”
“真的嗎?”他的眼睛驀然一亮,淚痕還挂在臉上,一笑起來便顯得有些滑稽。洛珩川伸手挂了一下他的鼻子說:“真的,明天我給你送來。”
唐阮玉皺了皺鼻子,繼而破涕為笑。洛珩川将紙巾對折,碎玉收攏在中。
“小玉,你痛不痛?”洛珩川注意到唐阮玉的手指紅腫,骨節處有些許破皮,他的笑意很快收斂,眼神不由冰封。
唐阮玉滿不在乎地搖頭,手自然地搭上洛珩川的手臂,他扯着他的袖子輕聲地答:“不痛,我忍得了。”
唐阮玉是從那時候學會忍痛的。
他不喜歡哭,多數人都嫌他女氣,說他不夠男子氣概。他就更不喜歡哭了。即使有時候磕了碰了,真的疼,生理性眼淚被迫滲出眼角,他都生怕人看見,趕緊擡手擦了。他會搶在別人開口前先強調自己無礙。
不過如今,過問的人越來越少了。
洛珩川終于從重症監護室轉到了普通病房內。他毋需氧氣罩,亦無需再由生命體征儀來标記自己是否還活着。他能坐起來了,能坐着同人說說話了。就是受傷的手仍然不能動,他把不住筷子,也握不住勺子。
“……”病房的門再度被打開,露出一雙膽怯的腳,進退兩難狀。
洛珩川一瞬捏緊了蓋在身上的白被,眼底閃過一言難盡的緊張和無措,在他們本該熟稔、默契相處的關系之間,橫出一道詭異的芥蒂。
唐阮玉已經連續來了三個晚上。醫生說最好能有人替換一下,這麽連續性地熬夜很傷身體。洛珩川心裏自然清楚不過,可無論他怎麽說,唐阮玉都一言不發,就着一個坐姿,呆在離洛珩川不遠的位置,遲滞般地發呆。
洛珩川讓老麥去勸,可似乎所有的人都勸不動他,他忸得狠。
“小玉,你快回去吧,不要再陪夜了。我沒事的。”唐阮玉杵在床頭邊,他已經差不多熟悉了病房內各個物件的擺放位置,很快就摸到了床頭。
回答他的是一碗冒着熱氣的肉糜蛋拌飯,綠油油的青菜蓋在上面,味道聞來香氣逼人。
“這是阿姨做的,應該很好吃。”唐阮玉将碗端在手裏,湯勺亦捏在手裏。
“嘗嘗。”他動了動手腕,将肉糜同青菜随機地盛滿一勺,然後滞在半空不動。洛珩川擡眼去看唐阮玉,發現他的手似乎不抖了,他懸着的心稍微放下些,繼而擡手握住那只碗。
“我自己來。”
唐阮玉出奇地沒有松手。
“我……我喂你吧……老麥講,折疊桌很矮,你躬身吃會壓着傷口。我怕你痛。”唐阮玉仍舉着勺子,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同窗外漸濃漸黑的天一樣機械。
“老麥亂講的。”洛珩川受傷的手不可自抑地顫抖,疼痛牽連全身,他不忍皺眉。
“你的手也傷了。”唐阮玉終于前湊,他的嗓子隐隐作痛,極力克制着情緒但外露難免。
“……小玉!”湯匙就快碰到洛珩川的唇,卻被他故意躲閃而過。
唐阮玉終也有一天能在他的嘴裏聽到他如此咬牙切齒地喊自己。
“為什麽…你以前都不讨厭我的。”
“就因為我瞎了嗎?小川哥哥。”
若語言如刃,可刺破銅牆鐵壁,那便可殺死那薄如白紙的人身。洛珩川無比清晰地感覺到心髒被五馬分屍,體內所有的器官在頃刻間被踐踏成泥,他眼睜睜地看着有什麽東西在倒下。
“……小玉,我這一輩子都是欠你的。我已經還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