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湯匙跌落在碗邊沿的瞬時,才是在兩個人的心上分別開上了一槍。槍聲嘣嘣,回蕩在兩人的耳畔,他們都反射性地抽搐眼角。瓷碗被輕放落桌的聲音卻更像被拉掉引線的手雷,一聲驚爆,把彼此都炸得片甲不留。

“你沒有欠我。”唐阮玉終于有了力氣可以開口說話,他佯裝無事,甚至還能扯出一抹不算牽強的笑。

“你沒有欠我。”他生怕他的語氣不夠強硬,害怕強調性不夠,他又重複了一遍。

“那是意外,我們都沒法預估。如果當時你我的位置對調,我知道你也會保護我。”

“你會的。”唐阮玉的聲音細碎,和少年時期的差異并不大。而這種密集、快速、且用詞重複性極高的輸出在審問環節中被視為——無效。

重複意味着焦慮,快速重複意味着不确定。他也不能肯定、亦是相信自己說的話,他更像是在自我說服,就像生了病固執着不肯吃藥的人,一次一次地自我欺騙——一切都會好的。

洛珩川近乎是一眼就識破了這其中的晦澀和隐瞞。他的心被拉扯得更疼,疼過他身上那些交錯遍體的傷口。

“小玉,如果在這裏等不到眼角膜,我會再想別的辦法,我已經……”

“沒關系。”唐阮玉又習慣性地搶先示好,他的雙手死絞着藏在視線暗角,表面佯裝地十分平和。

“等不到也沒關系。”

洛珩川閉了閉眼,他的呼吸忽而急猛,背光的半張臉緊繃十足,臉頰似漏了氣,肉都被割完了,唯有一副骨架支撐着外皮。

“一輩子看不見也沒關系嗎。”

椅子在冰冷地面劃出冗長的刺破聲,那把椅子有些破舊,椅腳都掉了漆,像被冷風淩遲的廢料,如同他自己,搖搖欲墜,根基全毀。

“對不起。”洛珩川的臉色比他更加難堪,青白如灰土,情緒全然崩離。他只能瞥過臉,不敢再看那雙眼睛。

病房外的走道被織織白光所照,幽深且蒼白。深夜襲之,好像所有的人都睡了。洛珩川側着身,一動不動,也像睡着了。

“珩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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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阮玉背脊筆挺,人像一杆僵硬的枯枝,敗葉殘存,但已體力不支。

洛珩川無聲無息地睜開眼,卻未答話。

“珩川。”

洛珩川揪緊了被子,青筋在脖子上全然凸立而起,他呼出的氣都埋在被子裏,也不敢應答。

“……”唐阮玉探出手抓住床沿,床單冰冷,沒觸到洛珩川的身體。手指就像蠕蟲,人人喊打,棍杖紛紛落下,他怕極疼極至深,也不想後退。

“……”洛珩川再度掀眼,其中薄暮冥冥,暗湧層疊幢幢。

他以為自己睡着了。

洛珩川突然想要開口,他有一種預感,接下來的話是他不可承受的,他裝聾作啞那麽久,怎麽能功虧一篑。他面色十分難看,渾身都不舒服,心裏晃着一杯水,眼看就要打翻。

“沒有人想一輩子都看不見。”唐阮玉終于開口了。他如臨深谷,聲音像發軟的膝,裏外皆無人色。

“我還想繼續畫畫,顏色多好看呀。可是現在,我都不知道自己畫出來的是什麽東西。”

洛珩川是個不輕易落淚的人。性格使然再加上工作環境,将他訓練成一個不為感情左右、凡事講證據、講理智。別人說他這幾年愈發地冷酷無情,說想敲開他的後背探個究竟,那裏是否嵌着一根發條。不然怎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如泥土木雕,心如鐵石,不為所動。

當他得知唐阮玉終身不得再看見,他聲淚俱下。心髒都快從嗓子眼被剖開,在那一刻,他背後的發條徹底不發揮作用。

“我從來沒有怪過你。相反……我很慶幸,你活着。”

“從小到大,都是你保護我。玉墜碎了,你替我修;別人欺負我,你幫我打架;高中時候被班級的男生排擠,你就堅持每天來校門口等我放學。”

“我卻沒能為你做過什麽。”唐阮玉扯出一個抱歉的笑容,臉卻因過分凹陷而顯疲累,他很緊張,嘴張了又合,他極小心地斟酌着用詞,克制情緒過度泛濫,改變他的原意。

洛珩川感覺眼睛脹痛,枕面有些潮濕,可視線黑暗,簾布将病房罩得更暗,他辨別不出枕頭上落得是什麽。

“你們都說我像女孩,看着沒力氣,幹不來重活。我生成這樣,我也沒辦法。可是,我不是女孩啊。”

“我也可以保護你一次,不是嗎。”

洛珩川徹底閉了眼睛,他的情緒像局裏出了故障的電路器,所有人都知道問題出在哪裏,可是沒有可以更替的材料,沒有多餘的時間再去翻找,一時半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等它火花四濺,徹底報廢。

褲子已經快被捏成了麻花。布料皺不成形,似乎再用些力,都能撕開了線。

“我能為你做的,可能不多……但能做的,我會盡力做到。”

“你相信我,好不好。”

洛珩川再也壓抑不住,就算他死咬住了被單,悲恸仍然不能阻,他還怎麽撐得下去,還要怎麽裝得若無其事,這個人把命都給了自己啊。

恩承太重,如泰山壓頂,難以釋懷。

洛珩川僅僅在醫院裏躺了四天,就辦了出院手續。出院那天,小六兒代表局裏來接他,老麥帶着唐阮玉也來了。

“你好,我叫孟平,他們都叫我小六兒。”孟平伸手同老麥握了握,到了唐阮玉這兒,他頓露若有所思,不過表情沒有刻意停留很久,很快一掠而過。

“你好,我叫唐阮玉。”唐阮玉一瞬不瞬地盯着孟平的身後,他的手冰冷無骨,孟平甚至不敢握得用力。

“哥,你身體怎麽樣?”孟平松開手後,轉身走到洛珩川身邊,洛珩川已經坐起了身,他趿着鞋,面色仍然病白。

洛珩川所受外傷程度很深,想要恢複體力都要許久。局裏的意思也是要他好好修養,可洛珩川拒絕了。他心裏已有些數,而耽擱一天,他就離真相更遠一步,他不得緩沖,更無法停下。

“還好,我們直接回局裏吧。”

所有人一怔,孟平扶着洛珩川的肩,一改往日沒大沒小,擔憂道:“別了吧,哥,你的傷……”

“珩川,先回家躺一躺,不着急這一時半會啊。”

洛珩川向來淺眠,加上嗎啡過後的難耐巨痛,他幾天都沒睡好,眼下青黑聚攏成陰,更顯病怏怏。

唐阮玉往前走了兩步,老麥怕他跌倒,喊了他一聲,洛珩川眼睫一顫,順勢擡頭,也伸出手來虛虛地引着他。

唐阮玉一擡手便觸到了洛珩川的掌,他想都不想,習慣性地搭住。

“要去,總得回去換身衣服吧。吃頓熱飯熱菜,你再走。”唐阮玉說話的語速偏慢,但聲線柔軟,容易讓人有傾訴欲。

洛珩川感覺到唐阮玉過冷的手溫,不忍皺眉,唐阮玉大概也察覺到了,不找痕跡地将手抽走。

“那先回去吧。”洛珩川垂眸輕聲說,他精神尚未恢複,起身都得多費力氣。孟平攙着他慢吞吞地走,在經過唐阮玉身邊的時候,下意識地多看了他一眼。

.警局

“洛隊!”“哥,你怎麽來了?!”洛珩川剛一踏入警局,就被人群圍成一團,他省着力氣幹活,沒有多餘的精神可以應付關心,只能勉勉強強地牽動唇角,以作回答。

“哥,回來了?”這一聲很耳熟,洛珩川循聲而望,眼神悄然微動。

“什麽時候回來的?”洛珩川咳嗽了兩聲,牽引而動的疼痛,不禁叫他擰眉。他舉手示意毋需攙扶,便獨自一人挪着步子走入辦公室內。倚着門板的男人感覺他一如既往的冷咧之氣拂面,竟忍不住笑了出來。

“笑什麽?”洛珩川拉開小冰櫃裏的一聽蘇打水,隔空抛給男人。男人擡手精準地接過,接着又走到洛珩川的對面,用腳将滾輪椅勾開。

“難得看你這麽虛弱。”男人甚至有些幸災樂禍,他拉開易拉罐的環,仰頭大口灌下幾口,末了臉色一變說:“好冰。”

洛珩川白了他一眼,男人偷瞄洛珩川,發現其臉色确實蒼白,終于懂得收斂幾分。

“局長前天把我招回來的,說下面那群廢物理了四天證據鏈,連個狗屁都沒理出來。”男人将蘇打水往桌上一擱,濺出些許氣泡來,他扯了扯緊扣的衣領,從外套裏摸出一盒煙來。

“要麽?”洛珩川連眼皮都沒掀一下,掄起一條腿就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腳。男人吃痛,哀怨地叫了聲,拿煙的手倒是穩得很,他麻溜兒地抽出一根煙,叼在嘴裏,打火機攥在手裏,火一下點了起來。

男人不管不顧地抽起煙來,煙霧騰騰,白煙聚攏成山,山川蔓延,延至洛珩川鼻下。

“那你倒是說說,你理出什麽來了?”洛珩川把後背往椅背上輕靠,肩胛骨受的傷深到見了骨,磕碰之間,疼痛難免。

男人的眼睛因吸煙而眯,煙霧像張口大怪,隔空打着哈欠。

“不就‘12.3’案那點餘債嘛。”

洛珩川的手還纏着白紗布,傷勢嚴重,他的左手仍然不能動,只能使着右手單只,他拱着手背,修長的手指有一些沒一下地輕敲着桌面,他的動作在某個時間截點滞頓。

“瑞春分局我也去了,把當年的卷宗廢寝忘食地翻了兩天。”男人吐出一口煙,這口煙霧過濃,稠如沖水粉末,攪兩下都揮不走。洛珩川擡眼,目光緊扣其面。

男人的右肘撐着桌,煙湊在嘴邊,星火點子伴着他說話的節奏在明滅之間快閃。

“柏冉會不會沒死?”男人壓低聲音,喉底被煙草熏得微啞,尾音因反問而上揚,氣聲再收,加重了幾分肯定。

“……”圓珠筆的筆帽由長桌的一頭滾向另一頭,聲音清脆。男人眉毛一動,又擡手抽了口煙。

“周語朝,尼古丁已經把你的腦子堵住了,回去喝口貓尿再來上班吧。”洛珩川毫不客氣地剜了他一眼,病白的臉上,厲色倒是一分不減。周語朝啧了聲,又黏在嘴上用力地吸了一口才把半截煙碾滅在煙灰缸裏。

“哥你別先別急着罵我,我們就做個假設,假設柏冉當年沒被你一槍打死,按他的性格,如果他還有機會可以翻盤,他會怎麽做?”

圓珠筆帽被洛珩川握在手裏,透明內壁內殘存黑色墨水,墨水七七八八,橫豎交雜,洛珩川捏着它,将它從上到下,來回翻轉。

轉速變快,墨水似乎都變成了流動的黑河,繼而湧出一張稚嫩的年輕人的臉——嵌着一雙睡鳳眼,嘴唇極薄,笑起來的時候,眼底卻不動。鬼祟、邪氣,是洛珩川對這張臉的直觀感受。

“他會不遺餘力地拖我們一車人一起死。”洛珩川停下了動作,将筆帽端端正正地擱在桌上。

周語朝點點頭說:“柏冉有反社會人格障礙,但司法對于他是否存在精神分裂,各持己見。雖然最後的審判結果是死刑,但柏冉本人及其同夥必定不滿,包括他的辯護律師,仍然堅持上訴,請求為柏冉再次進行精神鑒定。”

洛珩川勾了勾手,示意周雨朝給根煙。周語朝一頓,兩指又飛快地掀開煙盒,他抽出一根來抛給洛珩川,打火機剛按一下,他又縮回手,面露一絲譏笑。

“你剛還擠兌我被尼古丁堵了腦子,這會自己也憋不住了?”

洛珩川連煙都已經放到嘴裏了,聞言他危險地眯了眯眼,病氣全然而退,由一貫的肅然冰冷代為替之。

周語朝還是怕他的。再沒規沒矩也不敢太造次,老老實實地把打火機又遞了出去。洛珩川哪裏還鳥他,自顧自拉開抽屜,摸出靠着邊沿的打火機,他熟稔推開,火苗瞬竄。他不過微點下巴就着了煙。

“我同柏冉交過三次手。前後加起來,一共進行過長達六小時的談判。”洛珩川眼神中的設防不減,霧蒙之中,甚至又複狠辣。

“他可以像你一樣,淡然篤定地坐在這把椅子上,對于作案過程中的每一個細節,都陳述到位,語氣不疾不徐,時常流露出對他人生命的漠然與不屑。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我反問他為什麽會選擇在電視塔作案?他的回答是——“人都是蝼蟻,蝼蟻都任人踐踏。電視塔的周圍全是透明玻璃,他們可以親眼目睹自己分崩離析的全過程,多刺激。”

洛珩川呼着煙,受傷的手泛出微乎其微地顫抖。

“而我是神,我可以操縱你們的生死。”話音落,洛珩川垂眸掐滅了煙。

“神經病!”周語朝脫口而出一頓罵,洛珩川卻仿佛陷入回憶中,目光盯在桌上的挂歷本——圈紅的日期即是辛利一年一度的市民書展。地點選在市中心平金大廈樓頂的朵鴻展館——圓穹頂,四周皆由通透玻璃而固,就連腳底下踩着的,亦是透明玻璃。辛利市的全景亦可覽于眼底。

洛珩川的右眼皮詭異地抽跳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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