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洛珩川到底還是年輕,身體底子和免疫系統都好。皮肉傷雖然嚴重,但自愈速度仍然比預想中更快。早晨,他站在浴室的鏡子前仔細看後肩胛骨上的傷,眉頭終于平鋪了些。

“珩川,要不還是再過一個星期……”

“等等。”洛珩川叫住了唐阮玉,唐阮玉不明所以,但一動不敢動。洛珩川從衣架中抽出一條羊毛圍巾,他捏住一頭繞了一圈才輕輕地圍到唐阮玉的脖子上。

“……”唐阮玉緊張地縮了縮脖子,連帶速眨動而粘連。

“外頭冷。”洛珩川輕聲說,他的動作帶着刻意地輕柔,手指有些笨拙,将多餘的部分挽一個結。

唐阮玉感覺到洛珩川的手指移到了他衣服上,他甚至替自己系好了一顆遺漏的紐扣。唐阮玉愣神一時,忘了自己要說什麽。

他們開着車去了新南路。洛珩川應承過的。

今天是周末,新南路上的人還挺多。一條街上尤其小孩子多,來來回回地竄,唐阮玉拄着盲杖,走得緩慢。洛珩川搭着他的手臂,将他攙到身邊。

“啊呀!”唐阮玉忽然驚呼一聲,盲杖一歪,重心偏頗,險些摔倒。

“對不起!對不起!”一個女人趕緊上前将小孩拉走,她誠懇道歉,眼神流露真摯,倒叫洛珩川不能發作。

“珩川?”唐阮玉的手掌驟然一空,盲杖被洛珩川接了過去。

“抓緊我,這兒人多。”洛珩川反手握住唐阮玉的掌心。

“……”唐阮玉語塞,手指像着了火的無頭蒼蠅,懸在半空,生怕指頭一彎就搭上了洛珩川的手背。洛珩川有一雙握槍的手,長期持槍積累的厚繭同唐阮玉柔軟的掌心,形成格格不入的對比。

這種觸感過于陌生,又要怎麽抵擋。

先是兩指輕落,觸及到真實的皮肉下後,他又扭頭去“看”洛珩川,就像是小偷,好不容易逮着機會揣着東西到胸口,忍不住回過頭觀察是否打草驚蛇。

沒有唏噓,沒有謾罵,他終于安下了心,将五如履薄冰般地搭到洛珩川的虎口。

Advertisement

洛珩川反射性地瞥了唐阮玉一眼,什麽也沒說。他垂眸,步子放慢後動了動手,将唐阮玉牢牢牽住。

“珩川,幫我看看有沒有‘朱紅’和‘春日青’?”唐阮玉搖了搖洛珩川的手,指腹在他的虎口輕輕柔柔地蹭過。

“好,我找找。”洛珩川下意識要松開手,可唐阮玉緊抓着他,一刻一分都放不掉。這種不安如此直白地被端到眼前,無須剖析都一眼望穿,洛珩川心裏咯噔一下。

“有了,還要什麽嗎?”洛珩川攥着唐阮玉的手蹲下,在一番翻找下終于找見了顏料。唐阮玉搖了搖頭,拉着洛珩川的手重新站起來。

“嗡。”洛珩川的手機又不合時宜地震動,他費了些勁兒抽出來,屏幕上閃跳的人名迫使他手一抖。

電話趕在洛珩川接聽前挂斷了。短信無縫銜接而至。洛珩川一字一句閃掠過,臉色正如筋疲力竭的沙鷗,只能撲撲翅膀罷了。

“珩川?”唐阮玉叫了幾聲,洛珩川才聽到。他啊了聲,很快回過神來,将手機揣入口袋中。

“我們走吧。”

“啊……還沒結賬呢。”唐阮玉一怔,小聲提醒。洛珩川心不在焉,聲音變得斷續,亦忘了要抓緊唐阮玉的手。

唐阮玉忍着止不住地慌張,跟着他在漫漫海潮般的隊伍裏溫吞。

外頭的空氣在二十分鐘後才跑進唐阮玉的鼻腔。直至他剛坐進副駕駛,洛珩川又是一語堵住了他想詢問的嘴。

“小玉,我有些急事,先把你送回家。”

油門确實被洛珩川踩得急,綠燈閃爍其詞,他闖得沖動。唐阮玉不得已抓緊了安全帶。

唐阮玉的呼吸瞬間緊促,洛珩川捏緊了方向盤,不再多給一個字。唐阮玉想問,可被風馳電掣般的車速吓得不敢張嘴。

幸好馬路一路暢通無阻,時間比預想中還快了一半。

“……”車輪碾過瀝青馬路,又甩出烏黑難聞的尾氣。剎車将車速驟減,人還是難免往前沖撞。

唐阮玉感覺驚魂未定,手不由自主地壓上心口。洛珩川率先下了車,他繞到後排将盲杖取出,接着又繞到副駕駛座,替唐阮玉将車門拉開。

他把手遞給唐阮玉,掌心朝上,手指微彎,唐阮玉猶豫着摸着門框,剛一探出就被洛珩川捉住。

“小心臺階,小玉。”

唐阮玉的腦中又出現了短暫的空白。就像本已做好打算摸黑爬河而過的時候,眼前忽然一片光明,善意地提醒他腳下的路。

洛珩川在這一刻,像是他失去的光明。

“我很快回來。”這句話又伴在耳朵邊,唐阮玉一如既往地點頭。就像過去重複了成千上萬遍的那句:“我等你。”來做應承。

門落鎖,洛珩川又出去了。

. 平安府邸內

洛珩川坐在車內。車子尚未熄火,發動機仍有餘溫,意味着他還有調頭的可能,洛珩川伸手在身上摸了摸,煙盒裏僅剩一根煙。他動手抽出,微微張嘴含住,外頭狂風怒號,迫使他不得不關上窗。煙霧很快竄燒,迷蒙在眼前鼻間。

這根煙比平日燃得快,他三兩口吸得猛,味道就更嗆了。

手機屏幕上的名字又開始閃爍叫嚣。洛珩川沒看就按了接聽,擴音器裏低沉的男聲,語帶戲谑。

“打算在車裏坐多久再上來?”

洛珩川手裏的半截煙灼熱燙皮,顫抖的煙灰一滅之間就沒了聲音。洛珩川擡手将車子熄火,鑰匙硬生生地在指腹之中烙出印記。

刻着雕欄镂花的浮誇大門攜着冗長的雜聲緩緩而開。而門接着一扇又一扇,像身陷迷宮,東南西北分不清在哪裏,洛珩川踩上黃褐色的地板,又拐過兩層彎,才終于落定。

“……叔。”

洛巍彬本背着身,聽到這一聲久違的稱呼,遂轉過了身。

“小川,坐。”洛蔚彬只伸一指甩向對面沙發,繼而自顧自地擺弄起面前的紫砂壺來。洛珩川挪了幾步到他面前坐下,又是一言不發。

分明在自個家,洛巍彬仍着一襲筆挺西裝,甚至連袖扣都與領帶相襯。頭發一絲不亂,鬓角都打理幹淨。他表現得是在待客,重要但生分的客人。

“喝什麽?龍井還是鐵觀音?”洛巍彬臉上含笑,一雙眼睛微彎成月,可洛珩川擡眸的時候,只看見一副鐮刀。

“龍井。”

洛巍彬聞言無聲一笑,他掰開茶餅丢一些進杯中,手勢講究,水成長河自流,精精準準地洇成在杯底。水漬漸出一星半點,紫砂杯被推到桌中央。

洛珩川剛要伸手,只聽洛巍彬不着痕跡地笑道:“什麽事要求我?”

紫砂杯太小,所以容易濺出水來。洛珩川慶幸自己沒有碰到那杯,不然茶水滾燙,跟潑油沒分別。

洛珩川的下颚在悄然無息地緊繃,牙齒在緊咬口腔,疼痛和淡淡的腥味逐漸蔓延。他緩緩擡頭,洛巍彬饒有興味地挑了挑眉。

洛珩川幾乎在那一瞬就卯足了力氣想要奪門而出,可腦子裏閃過的聲音仿佛揪住了他最後一絲理智。

“我有一個朋友,因為車禍,眼睛看不見了。醫生說只有等眼角膜……”洛珩川每說一個字就在心裏扇自己一個巴掌,這幾個字要盡了他的尊嚴,他卻只能沒皮沒臉地求着對面的人,任憑冷眼旁觀。

洛巍彬沉默了幾秒,忽而啧了一聲,傾身小聲問道:“給誰啊?”

洛珩川的十指快絞斷了,骨節發出咔嚓的可怖聲。洛珩川第一下沒能發出聲音來,他如鲠在喉,鋼針直接穿刺而過。

“你要我幫忙,總得告訴我是誰吧。”洛巍彬始終笑意滿盈,一雙眼睛卻像只老謀深算的狐貍,把洛珩川從頭到腳地打量,仿佛在計算能從他身上撈多少油水。

洛珩川吞了下口水,指甲都快把骨節皮肉揪下來。

“唐阮玉。”

“哦……是不是你家鄰居,住對門那個?”

洛珩川艱難地點了下頭,話既然都說出口了,他也不想再多費時間。他挪了下腿正準備起身。

“小川,你這幾年過得好嗎?”洛巍彬冷不防地出聲。洛珩川一怔,又飛快含糊地應了聲。

“嗤。”洛巍彬眼色一冷,終降揣奸把猾。

“過得好還來求我?”洛巍彬終于站了起來,他走到洛珩川身邊,輕輕吐露出這把殺人的刀。

“……”拳頭就在身側瞬捏,指甲堪堪欲斷。洛巍彬在這張和兄長近乎一樣的年輕臉龐上,清晰地看到屈辱二字,是如何一筆一畫地刻畫清晰。

他的胸膛忽湧一陣快感。

.洛珩川家

時間孤獨地走了一圈又一圈,唐阮玉攏了攏身上的被子,又将自己蜷得更小了。

“咣當!”一聲巨響,将唐阮玉驚吓得不禁狂抖。被子被甩落在地,他來不及穿鞋,光着腳就踩在地板上奔。

“珩川!”唐阮玉感到身上一沉,他傻愣愣地接住洛珩川,卻不得不同他一起跌下。洛珩川滿身酒氣,就連襯衣都被浸透了,他倚着唐阮玉,雙手緊緊地摟着,呼出的氣卻沉重地荒唐。

“珩川,來,我們先起來好不好?”唐阮玉反抱住洛珩川的肩,企圖将他從地上拽起,可喝醉酒的人可外地沉,唐阮玉極力勉強地将洛珩川拖起,洛珩川腳步不穩,走起路來東倒西歪,唐阮玉便牢牢地護着他的頭、眼,生怕他磕了碰了。

“……我是個廢人,小玉。”洛珩川語帶嗚咽,潰不成軍。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