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老麥要結婚了,上周來了趟家裏送請帖。唐阮玉趕早去了趟銀行,取了些錢。他看不太清屏幕上顯示的餘額,心一橫,索性都拿了出來。機器發出咕隆地運作聲,取錢口卡頓片刻,才倏忽掀開了口。
唐阮玉伸手去拿,他掂了掂分量,比預計中的要少。他面色一沉,嘴角微垮。他咬了下嘴唇,然後撐開手裏的信封袋,将錢小心翼翼地裝進去。他用指腹捏平了微鼓的信封,再拉開外套的拉鏈,貼着胸口穩妥地放好。
洛珩川最近又忙得見不着人了,就連見縫插針打來的電話也只能匆匆說兩句,就不得不挂。唐阮玉常常能聽見洛珩川身後嘈雜的催促聲,那些人說話聲大,拔高了嗓子就喊,唐阮玉總是吓一跳。
“想吃什麽就和阿姨說,小玉,多吃點。”
“小玉,晚上不用等我。我得很晚才回來了。”
這兩句話洛珩川總是翻來覆去地講,到了第三句就會被打斷。唐阮玉總是溫和地附和,也提醒着洛珩川要注意身體,記得吃飯。他們像兩個不太熟悉的普通朋友,彼此相敬如賓,常規寒暄,并沒有太走心。
往常便是獨自一人,現在也是。
唐阮玉轉過身準備過馬路,他的手裏還攥着盲杖。他習慣依賴這根小棍先行替他探路。即使他的視力能夠看到地磚的顏色,能夠大致看出腳下臺階的形狀,他還是會先伸出盲杖,試探性地摸索。
拉門突然間被推開,迫使唐阮玉倉促地後退,右腳踩到左腳側邊,疼得他吸了口氣。
“欸,你手上那套房借出去了沒?我手頭有個客人想看。”
“沒有啊……他嫌貴。媽的!也不看看什麽地段,在市中心想租套四千以下的兩室戶,做夢呢。”男人不屑地冷笑一下,就着打火機吸了口煙,吞雲吐霧起來。
唐阮玉心一凜,往他們身後的招牌看去——幾個大字已經掉了漆,褪了邊。模模糊糊中只能勉強認出一個‘房’字。
盲杖在地上點了點,刮出蟋嗦之聲。唐阮玉猶豫地探出一只腳,然後挪着步子推門而入。
“你好,是要租房還是買房?”辦公桌後坐在一男人,戴着粗苯的厚圓底兒眼鏡,正翹着二郎腿在玩鬥地主,手機音量調得很大,伴着“要不起!”的畫外音。
“想……租房。”唐阮玉杵在桌前,他有些緊張地看了看四周。男人哦了聲,接着擡手狠狠拍了下大腿,他低聲咒罵了一句,才忿忿地把手機反扣到桌上。
“租房啊?要多大的?幾個人住?對地段有要求嗎?心理價位多少?”男人一連開炮,唐阮玉一愣,不知作何回答。男人努努下巴說:“先坐下吧,坐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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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阮玉将椅子輕輕地抽出來,将盲症順勢倚在手邊。
“一個人……不用很大。一室戶就行了……交通不方便也沒事。”他說話的時候始終低着頭,目光沒有與男人接觸,語音呢喃,聽來費力。男人有些意外,推了推眼鏡又重複了一遍:“交通不便也沒事?附近沒有公車、最近的地鐵站也得走上二十分鐘,這也沒關系?”
“嗯,沒關系。”唐阮玉把頭擡了起來,男人這才看到他眼下那道明顯的疤,才隐隐發覺了不對勁。
“……你的眼睛……”
唐阮玉沒立刻接話,他只是禮貌性地笑笑。
男人頓時尴尬地咳嗽了兩下,他将視線調向電腦,手搭在鼠标上敲了敲。
“倒是有兩套合适的。一套靠近郊區,還有一套倒是就在蒙東路上,離這裏很近。”
“郊區的那套是什麽樣的?!”唐阮玉近乎急促地打斷了對方,他本能地想要躲得遠些,防空洞遁得越遠越深,他就更安心。
男人拖着長音,末了才将資料從文件夾裏抽了出來。
“一室一廳,大概四十個平方。雖然周圍沒有公交車,但是離菜場、賣場倒是挺近的。家具是齊全的,三年前重新裝修過。月租一千八。”
唐阮玉按住了資料紙,他湊得很近,手指在紙上輕輕地描摹着那些房間的樣子,他努力睜着眼睛,還是感覺蒙了層霧水。
“嗡嗡……”手機鈴聲驟然響起,唐阮玉一個激靈,紙都掉在了地上。
“小玉,我這邊忙得差不多了,我過來接你。”唐阮玉彎腰拾紙的動作一滞,他指尖一歪,将紙推得更遠了。
“……我已經出門了,不用來接了。”
洛珩川在電話那頭沒了聲兒,只有細微的電流在彼此之間流竄。
“你到哪兒啦?要不在馬路邊等我會兒,我很快就……”
“不用了,我離酒店已經很近了。你直接開去吧。”唐阮玉終于碰到了那張紙,他屏住呼吸,終于把它撿了起來。
“……那好吧,你注意安全,慢點走。”
“嗯。”唐阮玉輕聲應,手機漸暗,他才抖着手去掐。
“先生?先生?”男人叫了唐阮玉好幾聲,唐阮玉驚詫地擡頭,他慌裏慌張地把紙捏在手裏,紙的邊緣都被擰破了,顯得他極其緊張。
“我……我能不能明天去看看?”
“啊?可以啊,十點怎麽樣?”唐阮玉忙不疊地點頭,順勢撐着桌沿站了起來。拉門被推開,唐阮玉勉勉強強跻身而出。
外頭冷風長吹不休,催促着唐阮玉時間快到了。
.酒店宴會廳
“珩川!”老麥沖洛珩川揮手,洛珩川回以一笑。他來不及換上西服,就随随便便套了一件黑色飛行服,馬丁靴踩過遍地百合,才走到老麥身邊。
“小玉沒和你一起來啊?”
“小玉還沒來?!”洛珩川感覺背脊一寒,臉色都變了。他倏忽轉身,險些撞上來人。
“小玉!”唐阮玉腳步匆匆,腳下花瓣打着滑,所幸被洛珩川抓住了手。他被洛珩川拉近了,一瞬間嗅到了熟悉的味道,錯亂的心跳忽而得以平息。
“……我差點要去找你。”洛珩川緊緊地攥着他的手,把他牽在身邊。唐阮玉的手冷得不得了,像是冰窖窟窿裏撈出來的。他好不容易打上車,司機竟然對路不熟,來來回回折騰了好長時間,才找對地方。
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以至于他放不開洛珩川的手。
宴會廳擠滿了人,洛珩川拉着唐阮玉的手入座,正逢婚禮開場。天花板周遭燈光漸暗,只剩下舞臺中央的鎂光燈還亮着。大門随着音樂而敞開,唐阮玉和洛珩川同時回過頭去。柳靜妍一身垂地的白紗裙,她盤着精致的長發,手挽一身筆挺西裝的老麥。他們步伐一致,相視一笑,一同踏過百合花,經過唐阮玉和洛珩川的身邊。
唐阮玉的眼底漸潤。
“我們分過一次手,但是好在最後還是沒有分開。”老麥接過話筒,聲音微微動容,甚至中途幾次停頓。柳靜妍瞥過臉去,輕輕地擦掉眼淚。
“兩個人要在一起很容易,但要走到最後很不容易。人和人是很難相互理解的,磨合很難,也會很痛苦,但是如果你置身在一段感情裏,你一定要堅信自己會和對方走下去,只要你愛他。”
“因為,他也愛你。”
老麥的眼神望向了唐阮玉,目光觸碰,而每字每句都随之鑽進耳朵裏。唐阮玉感覺眼前的視線越來越模糊,白紗成團,光影愈來愈大。他雙手死絞,冷汗越冒越多,呼吸都變得急促。他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唐阮玉感覺後脖被人輕輕一搭,繼而肩膀一帶,被擁進了懷裏。這個懷抱沒有酒氣,只有淡淡的橙花油的味道,幹淨且冷靜。
周遭燈光仍未亮,隐隐約約地還是透着黑。
唐阮玉揪緊洛珩川胸口的衣服,牙齒都快咬破嘴皮,而那只手始終抱緊了他,氣息止不住地沖進他的鼻子裏。
黑暗中,那只微帶粗糙的指腹蹭過唐阮玉的眼角,他的聲音也附帶着哄人的溫柔。
“小玉,你也會幸福的。”
唐阮玉甚至都不敢張口,他害怕一張口全是洛珩川的味道。他已經懸在這根鋼絲太久,眼看着就快安全落地,又怎麽舍得功虧一篑。
但他愛這個男人,已是深入骨髓。就像他一生都要伴着的黑夜,連做夢都是他。
.高速公路上
唐阮玉喝多了,誰都沒想到。他漲紅着臉抱着老麥的胳膊不肯放,老麥好不容易抽出身,洛珩川趕緊彎下腰将他背起來。
一路車速不慢,唐阮玉歪着頭,雙眼緊阖,雙手抓着安全帶像抓着救命稻草。
“……”車輪終于拐過了最後一個彎,洛珩川火急火燎地踩下剎車,再繞到副駕駛座旁,他拉開車門,唐阮玉直挺挺地往下倒,洛珩川眼疾手快地抱住他。
“小玉,小玉……”唐阮玉在洛珩川的懷裏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甚至親昵地蹭了蹭洛珩川的臉。
洛珩川收緊力氣,把唐阮玉打橫抱起。他整個人都輕飄飄地,洛珩川抱得很輕松。但他不敢怠慢,沖着電梯一路快走,終于等到紅燈停止,洛珩川才沖了出來。
“不要走!你是不是……又要去加班了……”唐阮玉被洛珩川輕抱到床上,洛珩川剛要起身,唐阮玉卻還環着他的脖子。
“我不走……我去給你倒杯水。”
“不要,我不要喝……”唐阮玉突然生起氣來,他嘟嚷着嘴,翻了個身小聲嚷嚷:“小川最壞。”
“……??”洛珩川一怔,忽而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小玉……”洛珩川在床沿邊坐下,他傾身輕翻過唐阮玉的肩,雙手撐在他身側,臉貼得極近。
唐阮玉眼底猩紅,血絲鋪滿了眼白。他愣神地盯着洛珩川,忽而撲哧一笑。
“老麥說話都是騙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