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醜師

我從來,沒把他當做師父。

在一起相處的前三年,如此,在一起相處的後三年,更是如此。

我從第一次見他,便覺得他面目可憎。

後來在戶部尚書家中喜宴上再見到他,他原本就醜陋的面目上又添了幾道深深淺淺的疤痕,那疤痕與眉捎之間的角度有些奇怪,看起來有些怪異,又有些可笑。

他是我見過容貌最醜陋的人,也是我見過武功最高的人。

當他揮劍輕松逼退那些黑衣人的時候,我想,父親選擇他,不是沒有道理。

父親擅弈,而他只是我父親龐大棋局上最為邊緣的黑子。

我父親用他,殺掉我的大哥,牽制我的二哥,保護我。

我年少時最讨厭父親把人人都當做手裏的棋子,可我沒想到他居然把自己和整個韓家用做了棄子,他最終還是贏了,我放不下,我還是完成了他的心願。

只可惜父親還是看走了眼,我的心中,沒有盛世偉業,也沒有天下百姓,我始終想不明白,別人的歡喜疾苦,到底與我有什麽相幹。

我大概是與我那醜師在一處時間長了,學足了他身上悠閑懶散的壞毛病,凡事得過且過,在意的不過二三事,心上裝着的,不過兩三人。

新帝登基,是清風門上我與他重逢後的第三年。

新帝許我朝堂中的世襲爵位,朝堂外的千畝良田,這些我又不是沒見過,沒什麽稀罕,也沒什麽欲望,新帝看我興趣缺缺,就問我到底想要什麽。

小時候我給這位新帝做陪讀的時候,他便是這樣,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明明也願意給我,卻總是要扯個八百來回逼着我求他。

以前我性子強,他想戲耍我,我便拱拱手就走,不出兩天,我想要的東西總是會出現在相府中。

但現在不同了,他貴為九五之尊,我也等不起,跪一跪他也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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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俯身,行了三拜禮【聖上,草民想要一個人。】

新帝的聲音有些為難【清風門畢竟是江湖勢力。】

饒他如今是九五之尊,我也有些不耐煩,當初清風門用的順手的時候,可沒見你分過朝堂和江湖,我俯地不起,只說【天下之大,莫非王土。】

新帝過了很久才來扶我,還不太習慣自稱寡人的他說【你想要的,我自然要給你。】

【可如今百廢待興,手頭能用的人又少,你尚未到而立之年,就想着避世隐居,朕可說什麽都不會答應。】

怪不得父親要鼎力扶持他,他威逼利誘別人做牛做馬的本事,簡直跟父親如出一轍。

我從正殿出來,出宮的時候恰好路過太上皇的寝殿,就進去請安。

我進去的時候他正在撒酒瘋,曾經的一國之主,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新帝仁善,即使從他這裏受過那麽多苦,如今也對他很好,他頭頂尚有遮風擋雨的瓦片,身上穿的也是尋常百姓一生想也不敢想的綢緞華服,然而我的家人,卻都只剩下亂墳崗上的累累白骨,當初他連偷偷去為父親收斂的人都殺了個幹淨,害的如今我祭拜的都只是些衣冠冢。

不過我把他從那萬人之上的金殿上拽下來,讓他變成現在這樣求死不得的境遇,我們倆總算是互為仇人。

仇人相見,倒也沒有分外眼紅。

我跟他說了半盞茶的話,他言談中多次提到我跟新帝小時候的模樣,說我們兩個真是扮豬吃虎的佼佼者雲雲。

敘舊是無意義的,我知道他想知道什麽,如今大局已定,告訴他也無妨。

【你這至尊寶座,新帝本不願坐。】

【是我父親,拿韓家全族的性命,讓新帝看清你是什麽樣的人。】

【我沒把你抽筋扒皮,是因為那是我父親做的選擇。你能掌控天下的時候,也沒能逃過我父親的手心,現在你成了這個樣子,你的那些心思,就省省吧。】

大廈傾覆,卻總還會有些漏網的雜草,我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以史為鑒,自然就不會給他留任何後路。

過了今天,他能用的,僅剩的那幾個人,就會永遠的消失,他沒有機會了,我和新帝,都不會給他機會的。

出了高牆大院的宮城,我已經累的不想說話,夢裏又不消停的夢見我那醜師父,是那年我們在河畔放花燈的場景,他拿起筆,在燈籠上畫了許多樹叉子,後來師父不見了,我就追着河裏的花燈跑,想看清他畫的那許多樹杈裏,到底有沒有我。

一聲尖銳的鳥鳴驚醒了我,我撩開簾子,轎子已經停在偏門旁,夜色如墨,不知我睡了多久。

近來總是淺眠,怎麽都睡不着,他們想必是為了讓我多睡會兒,才在這寒風裏等着我醒來。

扶我下車的是府中年歲最小的家仆,身世凄苦,但嘴卻是最甜的。

我問他怎麽不叫醒我,他說【主子沒睡多長時間,我們也剛到家門口。】

真當我是傻的?剛剛打的,已經是三更的鑼。

他曾說,我是他服侍過脾氣最好的主子,說自己如今像是泡在了蜜罐子裏,我看着他,好奇他見了我那沒脾氣的師父,又會作何感想。

【主子,東廂房那裏的連室都收拾好了,咱的貴客什麽時候到啊?】

我前兩日才吩咐他在東邊收拾兩間屋子,他的手腳也算利落。

我那醜師雖萬事不講究,但我也不能欺負他這點,既然是他要住的,我自然要好好把關。

我讓家仆韓華帶路,去了東邊的廂房,屋子收拾的幹淨利落,院子裏的景色也頗為雅致,不過我那醜師不喜歡梅花,院角裏那幾棵梅樹都要盡數除了去。

【主子,這可是血梅啊,小的雖然不懂,但前幾日李大人來,可是贊不絕口啊。】

【既是如此,那就□□給李大人送去。】

拔了雪梅,院角裏就空蕩蕩的,我想起師父以前喜歡茅草亭子,在他三師姐家中住的那幾日,每夜都要去那亭子裏坐上很久。

我掏出懷裏憑印象畫的草圖,吩咐韓華做個一模一樣的出來。

屋裏幹淨的有些過分,反倒沒有了煙火氣息,師父喜歡的那些小玩意,還是要去街上買一些回來。

韓華看着我每日往那房裏添置東西,目光如同見鬼。

【主子,還是讓我們來吧,您親自做這些事情,還要我們這些下人做什麽。】

我看看那些主動請纓的仆人,把手裏的東西背到身後去【你們不知道他的喜好,買不來他喜歡的東西。】

他們很想知道我口中時常說起的“他”是誰,但師父這個人,我用言語并不能描繪的清楚。

所以我只是對他們說【那個人,是你們的新主子。】

跟新帝的三月之期終于到了盡頭,我沖新帝要人,新帝說清風門門主病重,不肯放人。

我對這個跟父親一樣瘋的二哥向來沒什麽好感,更何況他身上還有一半西夷的血液。

他對西夷王族的愚忠,比我父親對所謂天下蒼生的執念更加的有過之而無不及,這種瘋子,師父在他手裏三年,難道還不夠麽。

【他既然病重,就應該早早去死。】

我只是說出自己心中所想,新帝卻斥責我不懂事。

我若真是不懂事,就不會苦等這三個月。

【他若是不放人,我就自己去接,聖上不必憂心,我去的時候,定然不會頂着朝中一品大員的官帽去,讓聖上為難。】

【。。。少寒,朕這不是正在想辦法。】

【三年前,你也是這樣說的。】我看着新帝【上次是大業成就,這次是河清海晏。大業成就花了三年,河清海晏又要多少年。清風門所在的祁山終年毒霧不散,我若是聽話等下去,是不是又只能接回一副白骨!】

新帝怒氣上來,問我将天下蒼生,江山社稷放在何處。

天下蒼生,江山社稷,跟我有什麽相關?那是父親的理想,那是你的理想,何必強加到我身上。

我與新帝不歡而散。

世襲爵位,千畝良田,我曾經也有,後來沒有了,反而一身輕松。

等我無官一身輕的時候,恰逢京郊的木芙蓉綿延盛開,十裏缱绻姿态,猶如天造。

可惜清風門太遠,即使好看,也帶不到他跟前。

家仆散盡,只有韓華跟着我一路西行。

新帝還算仁義,暗中給了我三十精銳的調度,一路護我至清風門山腳下。

見到我師父的時候,他正坐在屋內賞雪,桌上是雪白酒器。

他見了我,并沒有像我一樣歡喜。

他比三年前氣色好很多,大約是他的小師弟待他不錯。

他只看了我一眼,就轉過頭去。我想,他可能,并沒有想念過我。

我在門口打落滿身雪白,他依舊是以前那樣,漫不經心的使喚我【笨徒兒,過來斟酒。】

我忍住滿腹想說的話,默默走過去為我那醜師父斟酒。

他又喝了三杯,默默閉眼敲着桌面,素色衣袖裏露出的幹瘦手腕滿是傷疤,我伸手握住他的手,看來他的小師弟,待他并不好。

他不說自己的傷,反而問我【笨徒兒,你怎麽瘸了。】

我只是右腿被人拿刀傷了一次,有些不良于行,除了我這不會說話的醜師父,還真沒人敢在我面前說過瘸這個字。

【師父。。。】

【別叫我師父。】

他要把手從我手裏抽走,我用力握住,他居然就真的沒能抽走。

想當年,他可是一手就能把我拎起來挂上十米高的梧桐樹上的,我覺得眼眶有點熱的時候,他還面色如常的賭氣。

【你從來沒把我當師父,你說的話,我還記得。】

我沒把你當師父,我把你當心上人。

我把他抱在懷裏,仔細親了幾遍後塞進了被窩。

師父仍然是那個師父,但已經瘦的不成樣子,我仔細檢查了幾遍,發現渾身上下都是細小的傷痕,若不是那個人已經死了,師父身上 的傷,我一定要他十倍奉還。

師父果然是醉了,他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看見我如同看見了鬼一樣。

等他好不容易鎮靜下來,第一句完整而又理性的話竟然是【你也被抓來了?】

【他有沒有打你?給師父看看,有沒有受傷?】

【師父,我不是被抓來的。】

【你不用安慰我,你不是被抓來的,難道還是自己送上門來的不成。】

【師父,我真的不是被抓來的。】

時隔多年,師父這一急起來就不聽人說話的毛病還是沒改,依然啰啰嗦嗦的問我有沒有被清風門門主用刑。

【師父,他傷不了我的。】

【怎麽這麽多年你還是拎不清自己的斤兩,論武功,他雙手綁起來都能三招之內要你的命啊。】

【他已經死了。】

西夷半月前爆發內亂,不知道是哪方勢力如此大手筆,竟然把均價上萬的清風門殺手請了個遍,我到祁山山腳下的時候,新帝的暗衛送來了山上毒霧的解藥,告訴我祁山此刻已經是座空山,直接上去即可。

我走到半山腰的時候,新帝的暗衛又出現,說最新消息,清風門門主已死,讓我放心大膽的帶人走。

【他死了 ?】

不知道為什麽,師父沒有像我一樣高興。

【他死了。】

師父又重複了一遍,表情落寞。

他傷你至此,你為什麽還能念着他的舊情,我不記得,你濫好人到這種地步。

師父雖在祁山上住了三年,但真要走,屋內也沒什麽可收拾的細軟。

他手腳不便,我雖不太會伺候人,也不願別人近身侍奉他穿衣洗漱,在這些無意義上的事上耽誤了一些時間。

等到出門,已經是陽光最好的正午。

冬日裏的陽光暖洋洋的,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那麽好的陽光了。

【你這腿是怎麽瘸的?】

看來他清醒與否,并不是他說話好聽不好聽的關鍵。

【太上皇的人,半夜殺進來,在我這裏劃了那麽長的一道口子。】

【早就跟你說過刀劍無眼,你又不肯勤學苦練,現在跟為師告狀又有什麽用。】

我那頂着一臉傷疤,現在連路都走不快的醜師父教訓我的口氣跟以前沒有半點差別。

我們慢吞吞的往山下走,言語間均不提這幾年我倆的狼狽慘狀。

一路上調笑鬥嘴,都彷如我被非大的徒弟打傷,他夜夜為我上藥的那段時間。

等出了祁山,終于坐上韓華新買的馬車。

大約是走的累了,他沒有像以前一樣說我奢侈無度,坐在韓華購置的豪華馬車裏靠在我身邊假寐。

大約走了半日,他才想起問【我們這是去哪兒?】

【你想去哪兒?】

【我們這是往東?】

【恩。】

【那就先去看看三師姐吧,她氣性最小,說兩句好話,大約就不會氣我三年前不肯從清風門裏跟着他們走了。】

【你是為了保護他們】他此刻躺在我身邊,我摸着他的頭發【他們懂的。】

【唉。。。你還是不了解咱們雲門,除了你和我,都是一根筋。。。】

他說完又睡了半晌,一直睡到日暮。韓華把馬車停在了湖邊,我撩開簾子,外面是漫天的霞光。

我把他推醒,讓他看外面的景色。

【好看。】

有他這兩字,我便覺得心滿意足。正想拉他下去轉轉,聽見他問【你為皇帝拿下了這萬裏江山,他獎了你什麽?】

我在車下朝他伸出雙手,笑着說【你。】

他搖搖頭,如往日一般罵我道【笨徒弟。】

溫柔的光線照着他遍布刀疤的側臉,他又老了些,依舊那麽難看。但好在他還活着,放在我掌心的手指依然溫熱,這樣,便是最好的結局。

作者有話要說: 頑徒+醜師+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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