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主子(韓華)
我以前,也是讀過幾年書的。
可惜後來戰亂,全家老小連樹皮都吃不上。我爹先是戳破我和幾個妹妹的腳丫讓我們挨家要飯,後來看飯實在難要,就分幾次把我和幾個妹妹們賣了,換了幾日的米錢。
我是家裏最後一個被賣掉的孩子,家裏人死的死,散的散,我走的時候,家裏只剩我爹和我奶奶兩個相依為命。
我被賣的那年,大約是7歲。
後來伺候過幾任主子,可惜世道不太平,即使是權勢滔天的主子,家毀人亡也不過一瞬。
我伺候前幾位主子的時候,日子過的并不舒爽。
但那時每每聽主子們說閑話,說是京城往北鬧饑荒餓殍遍野,京城往東起戰亂屍骨盈海,有權有勢的莺歌燕舞,沒權沒勢的活該被人打死在街頭,艹死在妓院。他們邊說邊笑,說我們這些下人是修了八輩子的福不用跟外面那些沒人要的賤民搶屍體吃。我這人知足常樂,慶幸自己雖然豬狗不如的活着,但尚且還算活着。
活的時間久了,自然會遇到好事。
後來被主子買了,便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好事。
主子除了我,還買了十幾人,除了我,主子對他們也很好。跟了主子之後,我有自己單獨的棉被,冬天和夏天都能領到一套衣服,每餐都能吃飽,偶爾還能吃到葷腥,我沒想過,自己還能過這樣的好日子。
開始的時候我不知道主子是做什麽的,後來新帝登基,我才知道他原來是被冤死的韓相的兒子,也是未來的丞相。
可後來,主子不知道為什麽又不做他那板上釘釘的丞相了,他也給了我遣散費,可我不像那些拿了錢就走的人一般傻,我知道自己再也遇不到這麽好的主子,就頭一次抗命跪着求主子留下我。
主子心善,我只跪了半盞茶的功夫,他便說【不願走,就跟我去一趟西邊吧。】
偌大的相府,主子什麽都沒帶,就只帶了一把生鏽了的短劍。
對了,主子還帶上了我。
我們一路往西邊走,越往西,主子就越是淺眠,夜裏睡的比樹梢上那駭人的貓頭鷹還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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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跟着主子他便是這樣,淺眠,多夢,晚上總是睡得不安生。
我聽別人說過,越是大人物,就越是看不出來喜怒哀樂,主子很符合大人物的标準,臉上常年平靜的像後院假山裏的死水,連露出疲憊之色都只是偶爾。
主子雖然不兇,可我也很少見他笑過,我見過他最開心最忙乎的時候,是在我們離開京城前的幾個月,主子天天從外面買東西回來裝飾東廂房,也會跟我們多說幾句,說家裏要多一位新主子,言談之間,都是喜色。
但沒等來新主子,主子就向皇上辭了官,帶我往西邊走,說是要去什麽清風門接一個人。
我們千辛萬苦趕到清風門的山腳底下,主子卻不讓我上去,只吩咐我去買輛最好的馬車來在山下候着,還說若是三天內下不來,就讓我把馬車賣了找個地方買半畝田過日子。
幸好我只是等了一夜又半天,就看見我主子扶着一個幹瘦的男人往我這邊走。
趁主子沒看見我,我就多看了那男人兩眼,那男人看上去三十有餘,很白,臉上雖有幾道又深又長的刀疤,但卻并不讓人覺得害怕,等他走近了,我又瞟了一眼,他左眉旁邊那道疤像是畫像裏太上老君的長眉毛,說實話,有些可笑。
但看我主子對他那溫情态度,我哪裏還敢笑,連忙給他們搬凳子,撩簾子。
我聽見主子叫他師父,然後一擡頭,就看見主子把他那師父抱上了馬車。
原來是師父啊,最初的時候,我天真的想。
我在外面趕車,自然多多少少能聽見馬車內兩人的談話。
說實話,最開始,我有些被吓到了。
我那常年面無表情,沉默寡言的主子竟然拉着他那師父滔滔不絕的說了一路,有些話題,連我都覺得有些幼稚可笑,主子也說的起興。
主子開心,自然是好事,但後來行到半路,不知道他那師父抽什麽風,抽了主子的短劍非要主子殺了他。
我在半米外,聽見主子的師父說什麽一命償一命。
主子幾乎半跪在他面前,溫聲細語的跟他說了許多。
那人一直沒說話,主子後來急了,先是割了他的一撮頭發,又割了自己的,那是主子第一次當着我的面親他,主子好像忘了我還在旁邊。
主子把他那瘦弱的師父按在草叢裏的時候我趕緊捂緊耳朵出去給主子把風,那人文文弱弱的,想是打不過主子,我放心的走了很遠,不想耽誤主子的好事。
後來主子就抱着他的師父出來了,兩個人上了馬車之後。
我聽見主子說【你不欠我的,我欠你的還不行麽。】
京城裏再大的官兒,我也沒聽過主子用這樣服軟的聲音跟他們這般說過話。
主子的師父說【我只是韓相手裏的一把劍,如今劍折了,只是廢品兩段,韓相還是扔了的好,免得占地方。】
主子哄孩子一樣【你別跟我置氣了,還有,我現在也不是什麽韓相了。】
主子的師父罵了主子一路,主子也低聲下氣了一路。
我雖然不敢給主子提什麽意見,但心裏也直犯嘀咕,這。。。這還是我主子麽??
後來到了主子的師父的三師姐家,那三師姐家真是闊氣,我在偏廳吃完飯回卧室,硬生生在他家迷了三回路。
第一次迷路的時候,恰好看見主子跟他師父在花園那破草亭子裏喝酒。
我怕主子知道我連路都找不對,嫌棄我笨,就趕緊蹲在了草叢裏。
我沒想偷聽,但兩人的話還是一句不落的鑽進我的耳朵裏。
【徒兒給您倒酒。】
【你這幾年真是變化不少。】
【是不是越發俊逸不凡了】
【非也,往日我飲酒,你總要以下犯上,百般阻撓,如今卻知道給為師斟酒了。】
【往日,我們不是窮麽,師父的銀兩從來不舍得多花,買了酒就沒了我的吃穿用度,我當然不喜歡你飲酒。】
【咳咳】
【師父,你看你。。。。好些了沒】
【去去去,坐回去!】
【坐在哪裏不一樣,師父吃這個。。。今時不同往日,師父可以敞開了喝。】
【唉,你如今真是長大了,要在以前,你這樣低眉順眼的樣子一年還不得一見。】
【小時候不懂事,不知道怎麽隐藏自己的不甘,總以為自己多鬧幾回,師父就能多看我兩眼。】
【為師就是多看你一百眼,你也是為師的徒弟。】
【我也是最近才明白這個道理,可是師父,我們已經有了夫妻之實。】
【噗——】
【尊師,愛徒,師父若是喜歡這些稱謂,我也不是不能配合,但你我既然已經有了夫妻之實,師父就不要妄想對我始亂終棄了,我有多記仇,又有多小氣,師父不是最清楚的麽。】
【我是不是應該對你感恩戴德。】
【我不指望你能有那良心,你以身相許好了。】
【你怎麽不以身相許?】
【我早就以身相許了。】
【混蛋東西,武功沒長進,嘴皮子倒是越發厲害!】
【師父你當年不就夢想着有朝一日能無所事事、錦衣玉食,如今我替你實現了,你怎麽反倒罵我了。】
【我還有一個夢想,妻妾成群,兒孫滿堂,你一起替我實現了吧。】
【只要是看過我的臉的,沒有一個不誇我風華絕代的,坊間又都傳說我在床上以一抵百,師父你有我一個,就如同坐擁三宮六院,比妻妾成群更有意思。至于兒孫滿堂,若是以後生出來像你,相貌上定然讓人生厭,若是生出來像我,性格上一定讓人手癢。師父仔細想想,是不是兒孫都不想要了?】
【真是說不過你。。。。對了,既然我那麽醜,你怎麽又下的去嘴。】
【原來師父也知道自己面目。。。那師父怎麽就想不明白,這天下,除了我,不會再有人想要你了。比起孤獨終老,還是選我更好一點吧。】
【過分了啊,為師就算手腳都廢了,也能把你揍的滿地找牙。】
【。。。這麽說,那晚,其實你也是願意的。。對吧。】
對話沒能繼續下去,我即使捂着耳朵,也聽見了砸東西的聲音。
主子在我心裏光輝的形象崩塌了一角,主子纏着他師父時候的樣子,與我那年見過的地痞流氓幾乎沒什麽區別。這個念頭剛一起來,我就擰了自己兩下,真是好日子過久了,都敢對主子說三道四的了!!混賬混賬。
第二次迷路,天降大雨,我不小心轉到主子廂房後面。
我一樣無意偷聽,但兩人說的話,還是伴随着雨聲傳進了我的耳朵裏。
我聽見主子問【師父,手腳會疼嗎?】
【你呢,腿疼嗎?】
【疼。】
【哼,嬌氣。】
【師父疼嗎?】
【疼。】
【我給師父揉揉。】
【你啊。。。。。不頂嘴我還真不習慣。。。。】
【我只是被人刺了一刀,陰天下雨就這樣疼,師父你渾身沒一塊好地方。。。都怪我,當初沒有保護好你。】
【行了,你那連只雞都抓不住的功夫。。】
【師父,14歲的事情你要說到什麽時候?】
【說你一輩子,你有意見?】
【沒有,師父,我可以叫你醜醜麽,我看師叔們都這麽叫。】
【你也知道只有你那些不懂事的師叔們才這麽叫,你敢叫,我打斷你的門牙。】
【那有誰叫過你阿影麽?】
【這。。。倒沒有,我師父師尊叫我,也都是點名道姓的叫我清影。】
【阿影。】
【反了你了。】
【阿影】
【你!唔。。。。】
我聽到了不該聽的,只覺得心驚肉跳,怕主子知道後割了我的耳朵所以不敢再往下聽,怕自己站起來影子會落在窗子上所以也不敢站起來走人,我掙紮了一下,最終在大雨裏爬着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第三次迷路,只碰見了主子的師父。
主子的師父不曾打罵我,也是個好人。
主子的師父朝我招手,讓我過去【陪我喝一杯。】
我束手束腳坐在主子的師父的旁邊,他手腳遲鈍的給自己倒酒,那副笨模樣實在讓人看不出來他曾是江湖排行第一的劍客。
我自覺給他斟酒,他不說話,一杯接着一杯。
他跟主子不一樣,喜怒哀樂全在臉上,我坐在他旁邊,被他帶的也有些悲傷。
他最後把酒倒了三杯在地上,我知道這三杯是敬給死人喝的。他是江湖人士,又是天下第一的劍客,想來殺過不少人。
大約是我的表情出賣了我,他笑吟吟的跟我說【韓冰是不是威脅你不讓你在我面前說話的?】
我連忙搖頭。
【我想問你三個問題,我問了以後,你也可以問我三個問題。】
我趕忙點頭。
他問了,都是些跟主子有關的雞毛蒜皮的小事,我說主子除了腿上那一處外其他應該也沒什麽傷,就是在京城的時候傷神,老是睡不着。
輪到我問他,我有些緊張,第一個問【你叫什麽。】
【清影。】
我振作精神,問【你以前,真的是天下第一?】
【唉,排行榜這個東西,有水分的,天下第一應該是我小師妹。單論武功,我只能排第二。】
【那也很了不起啊。。。】我真心誠意的贊嘆。
他看起來也很高興,我一時得意,問了一個不該問的【那你一定殺過很多人了?】
他眼裏那點光亮滅掉了,他搖搖頭,說【我只殺過一個。】
他看上去很不願提起這段往事,我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正後悔着,身後傳來了主子的聲音【你們在聊什麽?】
我心驚肉跳的站起來,找個借口就趕緊溜了,溜了很遠才敢回頭看,我在很遠的距離,看見主子就着那個人的手喝了一杯酒,然後順勢躺在了那人腿上。
看主子最近的精神頭,主子的淺眠大概是治好了。
不知道那人跟主子說了什麽,主子睜開眼,竟然笑出了聲音。
我看着主子和他的師父,頭一回覺得,如今這四海漂泊的生活确實比在京城裏主子做丞相的時候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