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少爺:我不聽不聽不聽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北漠十幾天前在自己“故居”門前看到了小少爺,十幾天後在東城的屋門前看到了家主——前家主。
他看着殷天向臉上濃濃的懷疑與另外一些複雜難懂的情緒,整個人還沒從#殷天向為什麽會在莊裏# #莊裏為什麽從來沒有人提起過他# #所以四年前是和平讓位還是被逼讓位# #他在這裏是散心還是被軟禁# 等一系列問題中緩過神來,便又聽見自己身後傳來一句:“我也可以告訴你。”
這聲音比殷天向的更加陰沉難測,北漠心先是一提,很快反倒又放松下來,恢複了冷靜。罷了罷了,他在心裏嘆了口氣,自己還真是時運不濟倒黴透頂,一撞撞上兩位啊。
他還是依着規矩行了禮,小僮驚恐地跪在地上不敢說話。
殷天向将那小僮打發走了,再審視地打量着北漠,問道:“你為何要打探東城的下落?”
殷天正沒有說話,顯然也在等他的答案。
北漠暗暗吐槽,真是兩兄弟,都說要告訴我,然後都不告訴我,還反倒問起我來了。
不過,面前這人是他的前主子,北漠對他向來是尊敬和忠誠的,只是自己也算得因公殉職一次了,原來的北漠既已為殷厲莊而死,現在他亦是有了私心的,想要擁有自己的生活,不願再将一生縛于殷厲莊了。
北漠一直很清醒,忠乃他遵從的綱常禮教,但他非愚忠,也沒有熱切到把來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也獻身出去。
他開口回答:“受人所托。”知道這倆兄弟一定要繼續問下去,北漠也不主動開口,一派坦蕩蕩的樣子,絕不露半絲心虛。
果然,殷天正沉沉開口:“何人?”那态度便是擺明了“不說,就死”,真真可謂是嚣張至極。
北漠早想好措辭,解釋道:”故人臨終前請我幫他替他看望多年同伴是否安好,因是來此打探,還求請二位大人恕罪,我絕無半點惡意。”
殷天正身體微微一僵,再開口時,竟帶了幾分遲疑和嘶啞:“你口中的故人,叫什麽名字?”
北漠心中一跳,有些莫名的感覺擁堵在心口,但他最終還是開口回答:“北漠。”
這個此刻顯得分外殘忍的字眼輕飄飄地落下,仿佛鴻毛落于水面,不起一絲波瀾。然而空氣卻似乎突然凝滞,也許不過一息時間,北漠便只看得小少爺猛地吐出一口血來,直直在自己面前倒了下去,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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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怔愣在原地,不知該作何反應,待他回過神來,殷天正已經被殷天向抱去屋裏了。
北漠第一次覺得不知道該作何是好,倒有些手足無措,想了想還是跟了進去,他只站在屋外,此時也沒有人有空理會他,大夫和仆從不停進進出出,北漠只注意到幾塊帶血的帕子,叫他心中一緊。
那畢竟是自己從小看大的孩子,他經歷過這孩子的童年,也參與過他的少年時代,雖然那個“北漠”已化為崖下亡魂,但感情終究都不是可以如此便一筆勾銷的事。
他微微蹙眉,面上難得露出些情緒來。
屋裏突然大亂起來,有人驚叫的聲音,有東西摔砸在地上的聲音,然後一個人便跌跌撞撞地沖了出來,一張臉寡白,唇色卻被鮮血染得可怖,他衣冠不整,披散的頭發在風中淩亂地飛舞着,仿佛索命厲鬼一樣甩開衆人,殷家原本十分漂亮輕靈的踏雲追風步,被他用得跌跌絆絆。
“攔住他!”殷天向慌張地高聲命令,便是沒有他這一句,北漠也已經反射性地腳步一錯,站到殷天正左前方,伸出手想要攔下他了。
不料對方也不看是誰,一掌便向他劈來,沒留半分餘地,只是氣息虛浮,北漠倒輕松接下了。他卻不依不饒,一時什麽招都用上了,殷天正今時已不同往日,能接下他幾招的少之又少,更何況這般毫無保留地出手,北漠又不想傷到他,于是也大感頭疼。
兩人一時竟交起手來,旁邊侍從只能着急地看着,卻插不進來半分。
小少爺開始許多招術是他未見過的,應付起來還有些麻煩,後來竟慢慢變成多年前他教的招術了,這些招術雖然刁鑽,但出自他手,他自有對應之招,反倒輕松了。待北漠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不對,去看他的神色時,才發現他眼中原本的癫狂已經散去,變成一種複雜的眼神,似狂喜又似極恸、似希望又似絕望,他還沒回味過來那是怎樣的眼神,便看見所有情緒都化為兩行清淚,從小少爺睜大的眼中掉落。
他聽見小少爺輕輕開口,語氣溫柔:“你也學會騙人了,漠漠。”
然後那人便像一只斷翅的殘蝶向後墜去,北漠連忙将人接住,低頭望着他唇邊綻放的微笑,恍然間竟覺得還如當年那個驕傲的少年一般。
仿佛這七年歲月,并未在他心中刻下猙獰的刀痕。
殷天正慢慢伸手,死死抱住他的脖頸,将頭埋進他胸膛,話中帶笑:“我終于找到你了,漠漠。”
北漠一怔,用巧勁将人推開時,才發現對方已經昏了過去,而自己衣襟前,已是大片血污。
北漠躺在床上。
至于他為什麽要躺在床上——因為他起不來——為什麽起不來——因為小少爺實在是摟得太緊了,一有異動他便抿緊唇死命抱住手裏的東西,妄圖用最後一點力氣留住這熱量,怎麽也不肯撒手。倔強的樣子像極了小時候那個黏人的孩子。
北漠諒他有傷在身,也就由他去了,直挺挺地和他一同躺在床上,兩眼發愣地走神。
也不全在走神,因為殷天向就坐在床邊的凳子上與他大眼瞪小眼。
殷天向覺得此事荒謬至極,這世間當真有借屍還魂之事?可一個早已死去的人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以另一個人的皮囊,他又不得不信。
看着床上“相擁”的二人,(北漠:什麽相擁!明明是這個小黏人精抱着我不!肯!撒!手!好不好!)他也怔怔地出了神,眼中忍不住露出些許茫然和荒蕪。
弟弟心心念念的人已經回來了,他呢?
他一直在找,一直在等,可是那人卻未露過半點聲訊,硬是将他抛在這裏,不管不顧。那人真就狠心至此,這一生,這一生都不想再見到他了嗎?
想至此,心口不由一陣劇烈的疼痛,叫殷天向蹙起眉頭,微微弓下身去壓住胸口,也顧不得在北漠面前失了态,再擡起頭來時,他眼角有些紅,神色卻恢複如常了。
這般的疼,原覺得撕心裂肺,現在竟也習以為常了,便這麽痛下去吧,好讓他知道自己還活着,反正那個人也不願再施予他半分關注了。
他自嘲地想,嘴角勾起半個苦澀的笑。
北漠知道了當年的事後,也覺頭疼,這事聽殷天向的意思,還與他有關。
殷天正在他“死”後越來越沉默,後面甚至開始變得暴戾陰冷,知道了絕對影衛的事情後,他又像是被刺激到了一樣,直言要殷天向的家主之位。殷天向倒無所謂家主之位,他最在乎的人無非東城和弟弟,然而按規定,家主一旦易人,上一任絕對影衛便會自刎,因為他們知道殷家所有的秘密。殷天向怎麽可能讓東城平白送了性命,自是準備好了一套新的身份給他,想着往後二人還可以四處雲游,不用再操心莊裏大小事務。
當時東城聽他說完未來的計劃後,問了一句:“南江和西門呢?”
其實他問的語氣有一點冷,從來帶着些痞氣的語調也是沉沉的。但殷天向當時沒有注意,他只怔愣于他的問題,因為他根本沒想過那兩人。絕對影衛會自己處理好所有的事情,為主人生,為主人死,這對殷天向來說是天經地義的。
确實對每一任殷家家主而言,都是如此,絕對影衛活着的全部目的便是他們的主人,哪怕他們主人是任性地丢了家主之位,他們也會毫無怨言地自刎,将秘密永埋土中。
然後東城就走了,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還帶走了另外兩個絕對影衛。
殷天向瘋了一樣地找他,不吃不喝不睡,卻怎麽都沒有找到那人的一丁點痕跡,他想告訴他南江和西門不用死的,是他疏忽了,他會為他們安排新的身份,可是那個人走得太決絕,再不給他一絲機會了。
因為他一時的猶豫,便失去了愛人全部的信任。
也或許,他從不信任他。
殷天向後來每每回憶起他們最後的談話,總覺得東城唇邊的笑容很嘲諷,讓他常常驚惶地從睡夢中醒來,滿頭大汗。
後來殷天向偶然查出來,因為當年負責這批孩子的領班意外身亡,所以在選絕對影衛時犯了一個禁忌——東城和南江是親兄弟。
北漠皺皺眉,難怪小時候東城便對南江格外的好,他原以為是兩人感情好,沒想到他倆竟是兄弟,就是長得一點也不像。東城長南江幾歲,想來或許是知道這些避諱的,便瞞下了所有人,連他和西門都不知道這份關系。
在北漠看來,有了這份羁絆,他便不再是一個優秀的絕對影衛了。
但是看着殷天向那脆弱又破碎的神情,他又說不出什麽話來了。
其實即使沒有這件事,東城只怕也是會帶南江離開的,他那般的性子,自家親弟弟的性命握在別人手裏,怎麽也是不願意的。
有能力帶弟弟離開後,與殷天向的感情牽絆了他幾年,易位之事則讓他下了決心。僅此而已。
或許是不信任殷天向,或許是太過理智和謹慎,又或許是,不那麽愛。
北漠望了殷天向一眼,他穿得單薄,衣袍下仿佛空蕩蕩的,明明沒有淚,卻總讓人感覺他在哭。
北漠第一次對愛有了直觀的感受——他看見一條愛河,殷天向在裏面沉沉浮浮,掙紮着、痛苦着、懷念着、絕望着,卻如何也不肯上岸,而另一個人,早已脫身而去,不見蹤影。
他暗想,何必。
卻不知自己懷中這人,也是一般的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