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番外一:雁字回時 月滿西樓
鄭婉兒和莫雁珺第一次見面,是在她們十歲那年。
彼時鄭婉兒的嫡母還抱着生子的希望,所以對她這個死了姨娘的庶女并不重視,太傅大人雖然疼愛她,但是他在家的時間實在太少,鄭婉兒就和天底下所有的庶女一樣,小心謹慎地生活着,她性子孤傲,從不與外人結交,雖偶爾出府上街,也沒有哪家小姐會邀約。
那是一個天朗氣清的上午,鄭婉兒帶着侍女上街買東西,在南胭記看中一塊上好的胭脂,正在猶豫不決間,丞相家的大女兒獨孤明也看上了同一塊胭脂,她居高臨下看着鄭婉兒,大有勢在必得的架勢,她身份尊貴,鄭婉兒沒有與她争奪的資格,再加上囊中羞澀,她便一言不發将胭脂放下,轉身欲走。跟着獨孤明一同前來的另一位年紀與她差不多的小姐見狀,和獨孤明小聲說了幾句,拿起胭脂追出門來,一把扯住鄭婉兒的衣袖,鄭婉兒回頭,看到她笑得眉眼彎彎,“你拿着吧,明兒姐姐并不喜歡這個,我瞧着你倒是很喜歡。”
鄭婉兒被日頭照的有些晃眼,她怔愣片刻,将衣袖抽回來,十分冷淡地說:“不用了,我沒錢。”
那女孩又笑了,可笑容卻讓人感覺不到絲毫的嘲笑,稚嫩的臉上滿是親切和天真,她說:“那我送給你,你皮膚白淨,用這個一定很好看。”
十歲的小姑娘,就知道什麽樣的皮膚用什麽胭脂好看,再看她通身的氣派,必然也是大家小姐。鄭婉兒滿臉狐疑看着她,要知道,京城從沒有哪家的嫡女肯與她親近的,于是婉兒問她:“你是誰家的小姐?”
她笑道:“我叫莫雁珺,父親是鎮南王,這是我第一次和他一起回京述職,你呢?”
原來是威名赫赫的鎮南王的千金,婉兒不欲和她結交,将那盒胭脂塞回她的手中:“郡主身份貴重,你的東西我不敢要,郡主還是拿回去吧。”
莫雁珺不明白她為何要這樣做,眨巴着一雙大眼睛,歪頭正要再問,那廂獨孤明已經買好了東西,出來叫她:“珺兒,走了。”
鄭婉兒給獨孤明見了禮後,低着頭走了,莫雁珺也被獨孤明牽着手朝反方向離開,離開前還在沖着鄭婉兒大叫:“後日我們要去西郊看賽馬,你要不要一起來玩?”
鄭婉兒沒有理她。
獨孤明牽着小雁珺的手,皺着眉說道:“那是太傅府的庶女,你怎的和她玩在一起。”
小雁珺仰着頭,天真道:“可是在滇南,我和我父親妾室生的妹妹也玩的很好啊,我覺得她很可憐,都沒有朋友。”
“你要學着交往對你有利的人,那才叫朋友,你和她不是一路人。”獨孤明年長幾歲,一板一眼的交給小雁珺交往的道理,小雁珺卻捏着那盒沒送出去的胭脂出神,根本沒有聽進去。
鄭婉兒走出很遠後,才回過頭去看,街上早已沒有那名少女的身影了,這麽久以來,她是第一位願意主動和她結交的官家嫡女,還是位郡主,即便鄭婉兒心思再怎麽冷淡,畢竟只有十歲,她還是渴望能有個玩伴,可是她知道,她和莫雁珺的身份天差地別,根本不可能玩在一起,就連後日的賽馬活動,也只有京中貴族嫡女才能有幸被邀去參觀,她沒有資格去。
在心中輕嘆一聲,婉兒甩掉那些不該妄想的心思,回到了太傅府。令她沒想到的是,第二天太傅大人下朝回來,竟然給她帶來了一張賽馬的入場券,說是朝堂上的同僚送的,他又沒有別的子女,便給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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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夫人還老大不情願,不太想讓庶女出去抛頭露面,但是太傅大人發了話,她也不敢忤逆,賽馬活動當天一早,還是為她張羅了出門的衣裳和馬車,并叮囑了她好些話,不過是不能丢人現眼、不能和別家小姐起沖突雲雲,鄭婉兒一一應過,上了馬車,朝西郊馬場去。
初春的天氣,她穿着一身水藍色對襟襦裙,頭發梳的雙雲髻,沒戴過多的配飾,有着些許嬰兒肥的臉上透着她那個年紀少見的沉穩,坐在馬車上神思已經飄遠,不知道那日的郡主還記不記得她。
馬場很是熱鬧,京城的貴族公子小姐幾乎都到了,鄭婉兒沒有需要交際的人,便尋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同時環視四周,尋找莫雁珺的身影,她想,若是她來了,自己便去打個招呼,謝她當日贈禮之情,若是她沒有來,那便罷了。
看了一圈,沒有見到人,鄭婉兒失望地低下頭來,準備略坐一坐就回去了,一陣風過,她聽到叮叮當當的環佩聲響,一擡頭,又看到一張燦爛的笑臉,莫雁珺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走到了她面前,正逆着光對着她笑,“你來啦!”
她今日穿的是滇南的騎裝,帽子和衣袖上都有流蘇,頭發梳成一縷一縷的小辮子,看起來可愛極了,鄭婉兒被她的熱情吓到,忙站起來就要給她請安,莫雁珺拉過她的手,笑道:“不要給我請安,我們今日是出來玩的,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
“我叫鄭婉兒,父親是太傅。”鄭婉兒從未與比人如此親近,被她拉着手,稍顯窘迫。
雁珺道:“婉兒,真是個好名字,以後你別總一個人了,我們做朋友好嗎?”
婉兒拘謹道:“郡主身份尊貴,婉兒不敢高攀。”
雁珺鼓着臉,用手指指她:“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也別叫我郡主,你可以叫我雁珺呀!其實我也很寂寞的,第一次來京城,雖然父親要明兒姐姐陪我,可是明兒姐姐每日有好多課要上,根本沒有時間,京城的規矩又多的很,我很害怕。”
鄭婉兒方才确實沒有看到獨孤明,想來今日是莫雁珺一個人來的,又見她确實一副瘦瘦小小的模樣,便只能任她牽着手,鄭重地點頭,“以後你如果想上街玩又害怕的話,就叫人來太傅府叫我,我陪你。”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是好人。”莫雁珺說着摸出之前那盒胭脂,“那麽這下你可以收下了嗎?”
鄭婉兒猶豫片刻,露出一個難得的笑容,接過胭脂,小聲說了句:“謝謝。”又想到自己卻沒什麽禮物送給她,一時難為情起來,想着改天一定補上。
兩人正在聊天的時候,幾個十二三歲的世家公子朝她們走來,見到莫雁珺就道:“看你穿成這樣,一定就是滇南來的郡主了吧?你父親打仗那麽厲害,你想必也很厲害,敢不敢和我們賽馬?”
莫雁珺并不知道京城的世家公子會挑釁一個小姑娘,故而此次出來只帶了兩個侍女,此時他們突然發難,莫雁珺心中害怕,不免後退了一步,兩名侍女立刻上前護住主子,道:“郡主豈能随便和人賽馬,幾位公子若想比試,奴婢們願意領教。”
世家公子臉一橫,怒道:“區區一個奴婢,也配跟我們比?她既然不賽馬,穿成這樣來做什麽?莫不是膽小如鼠,一點都沒有鎮南王的氣勢,當真丢了鎮南王的臉。”
世家公子原不應和小姐計較,奈何他們幾個是出了名的頑劣,從不将規矩禮教放在眼裏。莫雁珺被針對,急的不知怎麽辦才好,她雖是鎮南王的女兒,但是因為從小身子不好,鎮南王并未讓她學習騎馬射箭,她今日穿這樣的衣服也只是因為喜歡,眼看着對方咄咄相逼,身旁也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人群中雖有斥責幾名少年的聲音,但更多的是沉默看熱鬧的人,她今日不比,丢的便是父親的臉,莫雁珺一時不知道怎麽辦,急的快要哭了,眼淚在眼眶打轉。
忽的她被人拉住手拽到身後,鄭婉兒站在她面前擋住她,對那幾個人說:“雁珺姐姐今日身子不适,不如我替她和幾位公子比一比如何?”
“你又是什麽人?”其中一個纨绔少年指着她問。
鄭婉兒淡定自若道:“我是太傅大人的獨女,夠資格和你們一比嗎?”
“哼!書呆子一個你拿什麽和我們比,要是你輸了怎麽辦?”
“若是輸了,我任憑幾位處罰,若是你們輸了,要和雁珺賠禮道歉。”鄭婉兒冷着眼說。
幾名纨绔少年大笑,心道她簡直以卵擊石,當下便應了下來。
幾人去馬場挑馬,莫雁珺拉住鄭婉兒的手,搖搖頭:“婉兒別去。”
婉兒沖她一笑,“你放心,我定要他們來和你道歉。”
挑好了馬,各自站到賽道上,鄭婉兒沒有帶騎裝來,她的侍女為她綁起衣袖,她翻身上馬,小小年紀竟有些女俠的風骨,她在馬上轉頭看向人群中的莫雁珺,雁珺的紅衣十分耀眼,鄭婉兒暗暗發誓,決不能輸。
最後自然是她贏了,她的馬在最後一圈的時候,仿若發了瘋的狂奔起來,鄭婉兒死死拽住缰繩,才沒從馬上摔下來,馬兒跑到終點後,還在往前沖,人群吓得四散開來,鄭婉兒用力拽着缰繩,馬兒嘶鳴一聲,前蹄高高擡起,終于在護欄前停了下來,十歲的鄭婉兒像個英雄,在馬背上遙遙看着莫雁珺,沖她咧嘴一笑。
那次之後,鄭婉兒和莫雁珺的關系越發親密,雁珺留在京城的時候,就時常在太傅府和婉兒一起玩耍,同桌而食,同床而眠,婉兒的嫡母因為雁珺的身份,對她很是尊敬,連帶着對婉兒态度也好起來。
鎮南王述職結束後,雁珺回了滇南,彼此便時有通書信,即便隔着這麽遠的距離,也從沒有一絲生分。
鄭貴妃坐在廣陽宮院子的角亭裏,面前的圓石桌上放着一壺酒,兩只酒杯,她飲完杯中酒,失神地看着手心淺淺的傷疤,這是那日賽馬留下來的,從此再不能消除。那日賽馬她原是贏不了的,最後發了狠,拔下頭上的朱釵狠狠刺在馬屁股上,馬兒受驚狂奔,這才帶她贏了比賽,她的手也被缰繩勒的流了血,她一下馬就将血擦幹淨,沒讓雁珺發現。
她現在已經想不起來當時為什麽要那樣做,只知道,人群中的那一抹紅很美,她不想看她哭。
傷疤歷經時光已經變得淺淡,可那日的一草一木,雁珺的一颦一笑,卻一直深深刻在她的心裏,從沒有忘記過。
輕輕撫着手心的傷疤,往事又一寸寸浮上心頭。
雁珺十四歲那年,被鎮南王送回京城居住,成長為少女的兩個人更加親密,好看的朱釵往往一人一支,若是只有一支,那便每人各戴一天;誰在外吃了好吃的東西,必定會給另一個人帶一份;好看的衣裳,也要做成不同色的兩套;就連字跡,婉兒也越發像雁珺。
那時候到了年紀的太傅夫人也明白自己于子女上無緣,便開始把婉兒當成嫡女來養,她周身的氣度越發讓人不敢小瞧。
這日兩人坐在閨房裏看繡花樣子,婉兒指着一株并蒂百合,笑道:“這花好看,我想繡成手帕,送你一個好不好?”
雁珺看了一眼,捂着嘴偷笑,“我聽嬷嬷說過,并蒂花是定情的花,我才不要,你繡來送給你的情哥哥罷。”
十四歲的少女已經到了懷春的年紀,婉兒被這樣取笑,頓時又羞又惱,撲過來就要撕雁珺的嘴,“好啊,你敢笑話我!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雁珺笑着避開,兩人頓時鬧做一團,最後是雁珺敵不過,連連求饒,婉兒掐着她的臉,問她:“還敢不敢笑話我了?”
“不敢了不敢了,好妹妹饒了我這一遭。”雁珺求饒,婉兒才放開她,輕哼一聲,拿過那副并蒂百合,低頭細細描起花樣子來,雁珺撐着頭在一旁看着,小聲問:“婉兒真的沒有心儀的公子嗎?”
婉兒搖頭,“管它什麽并蒂不并蒂呢,我就想繡兩個,你一個我一個,和咱們從前的東西一樣。”
然而她的繡帕還沒繡好,那年冬天,雁珺卻十分激動的将她拉回房間,粉面含春地對她說:“婉兒,我喜歡上一個人。”
婉兒心中一驚,忙道:“什麽人?”
雁珺卻害羞了,扭捏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說,是當今二皇子,她今日進宮在禦花園和他迎面碰上,立刻就被那雙深邃如海的眼神吸引住了,她情窦初開了,婉兒緊緊捏着繡了一半的繡帕,急道:“那麽你是要嫁給他了嗎?”
雁珺低下頭,而後紅着臉搖頭,“我也不知道,總是還要看父親的意思。”
婉兒抓住她的胳膊,“不是說好了我們要一直在一起嗎,嫁人了你就要搬進王府去了。”
雁珺輕笑,拿手指點一點婉兒的額頭,“傻妹妹,你以後一樣要嫁人的,就算嫁人了我們也可以永遠在一起呀,我們還可以一起看書,一起畫繡花樣子……”
“那不一樣!”婉兒急道,她聲音很大,吓了雁珺一跳,雁珺怔愣片刻,寬慰道:“好啦,我不過和你說說心裏話,沒有別的意思,你別急,也別和別人說。”
之後雁珺又說了什麽,婉兒一句也沒聽進去,她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但是再看到手中的手帕,卻覺得怎麽也繡不下去。她時時刻刻留意着二皇子的動靜,很怕什麽時候就傳來二皇子娶妻的消息,她的種種行為讓太傅産生了誤會,以為她看上了二皇子,太傅心疼她,唉聲嘆氣好幾日,終于還是将她叫到書房,語重心長地說:“以後你還是少關注一些二皇子的消息吧,沒得壞了你的名聲。”
婉兒一愣,“他怎麽了?”
太傅嘆道:“他定了親了,婉兒,無論你以前有什麽心思,以後都好好收着,為父一定幫你尋一門更好的親事。”
婉兒只覺得心中十分慌亂,像是有什麽東西要離她而去,她怔怔地問,“定了誰家小姐?”
“鎮南王的女兒,就是平時和你關系極好的,怎麽?她沒有告訴你嗎?也對,她現在應該被關在府裏繡嫁衣,我是說好久沒有看到她了……婉兒?”
怎麽從書房出來的婉兒不知道,她一路失魂落魄回到房間,将自己一個人關在裏面,砸了所有的簪子,撕了那條已經繡完的并蒂百合繡帕,她心中有一股無處發洩的火,她不知道為何而生氣,也不知道在生誰的氣,可是就覺得心中難受的很,像針紮似得,一下一下,細密又隐晦。
雁珺和二皇子成親那日,婉兒對着月亮喝醉了酒,跌跌撞撞跑到父親的房間,說要去做二皇子的側妃,從來溫和的太傅第一次對她發了怒,整個太傅府被攪得不得安寧,婉兒就像是瘋了一樣,一心只想去做二皇子的側妃,太傅将她關在屋裏十幾日,仍然打消不了她的念頭,疼愛女兒的太傅不忍再苛責,只能拉下老臉去皇上面前求親。
婉兒被擡進王府的那天,雁珺一宿沒睡,第二日傅徇去上朝,她便将婉兒堵在了院子門口,難以置信看着她,滿臉的震怒與傷心。婉兒朝她福一福,“妾身給王妃請安。”
雁珺怒道:“你怎麽能……”
婉兒笑道:“姐姐之前說過,我們要一直在一起,如今我進來陪姐姐了,難道不好嗎?”
雁珺氣的臉色發白,“婉兒,我是真心喜歡殿下的,這世上什麽東西我都可以讓給你,唯獨他不可以,你為何要這樣對我。”
婉兒收起笑容,盯着雁珺的眼睛,淡淡道:“我只是履行自己的諾言而已,姐姐若是忘了,那是你的事。”
兩人不歡而散,從此在王府也再沒有說過話,雁珺明裏暗裏開始和婉兒争寵,婉兒一開始并不屑于傅徇的恩寵,但是看着雁珺對傅徇溫柔親近的樣子,心裏越發難受,她便也開始和雁珺鬥氣,她沒想到,自己竟然先有了孩子,那時候的她,是真的慌了,鬥氣歸鬥氣,她從沒想過真的争寵。
第一時間去雁珺的院子請罪,她從雁珺眼裏看到了深深的傷心,那是一個人被最信任的人傷害後的眼神,雁珺接受了她的道歉,但是卻閉着眼說:“你好生養着身子,能為殿下開枝散葉是你的福氣,我們的院子隔得遠,往後你不必再來了,若有什麽需要的,差你身邊的人來回禀一聲,我絕不會虧待你,從前的情分到這裏就罷了,也不要再說對得起對不起的話。”
至此,婉兒再也沒有踏足過雁珺的院門,從王府到皇宮,她們一人被封為皇後,一人被封為貴妃,卻從此再不來往,從前那些青蔥的歲月,被她們塵封在心底深處,無人再提起。
夜已深,一陣夜風吹過,将鄭貴妃眼下搖搖欲墜的眼淚吹進風中,鄭貴妃手邊還放着十年前那盒胭脂,她從來沒有用過,裏面的東西早已幹涸,她卻日日帶在身邊,桔梗為她送來披風,勸道:“主子,夜間風大,進屋去吧。”
鄭貴妃端起酒杯,在地上倒了一圈,望着天邊的明月,悲怆道:“雁珺,我敬你。”
作者有話說:
這是中間插播的番外,沒有完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