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姑娘自重
仲夏時節,綠蔭幽草,榴花金萼,天氣已經熱燥起來,恁的讓人心頭也跟着不爽利。
“姑娘自重,請放開楚某。”
白澤書院榴花盛開的後山小坡,傳來一聲昆山玉碎般的輕喝,那嗓音有些低磁,帶着三分的冷淡,兩分的惱怒,四分的漫不經心,以及一分的……風流。
姜琴娘頓時駐足,站在小山坡底下,沒再往上走。
“楚先生,學生非是不自重,只是對先生心存慕艾,情難自禁罷了。”少女嬌甜的嗓音哀怨又清愁,尾語軟調,能讓人心都跟着揪起來。
姜琴娘揚眉,時下的姑娘都這樣大膽肆意了?
“古語曰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姑娘的慕艾,恕楚某不能接受回應,”嗓音嚴厲起來,有一種說教的古板意味,“望姑娘遵規守矩,莫要誤入歧途。”
“先生,學生今年十六,先生也才二十有三,男未婚女未嫁,如何不能結為秦晉之好?”
“休得妄言,楚某對姑娘只有師生情分,絕無其他!”
……
此時,有風入林,吹動漫山榴花,青翠和緋紅,簌簌搖曳好不旖旎。
姜琴娘也就聽得不太清了,她微微翹起嘴角,略帶嬰兒肥的白皙面頰上顯出一對甜甜的小梨渦:“少女懷春總是詩哪……”
跟在身邊的婢女赤朱瞥她一眼,面無表情地吐了句:“打油詩?”
姜琴娘輕聲笑起來,臉上那對梨渦就更深:“赤朱莫要這樣說,咱們站這無意聽了壁角,已是不妥,如何能背後非議?”
如果她說這話的時候能不笑,約莫更有說服力一些。
這話間,從坡上遙遙走下來一面生的男子,那人身量修長如竹,一襲青衫落拓,走在烈焰如火的榴花林裏,衣袖翩跹,鴉發逶迤,竟像是清隽月華,出塵脫俗。
走得近了,姜琴娘才發現,這人皮相上乘,眉心一道細細的紅豎紋,濃眉星目點漆墨黑,鼻若懸膽,唇形飽滿,渾身上下都透着書卷氣,斯文端方。
小徑狹窄,姜琴娘已經避到一株榴花樹下,豔紅榴花瓣層層疊疊,勾住鬓發,掩在青絲間,活色頓生香。
青衫男子不着痕跡地掃了眼,飛快垂下眼睑,規規矩矩地拱手行禮。
姜琴娘斂衽回禮,一低頭就瞥見那襲青衫袖口邊縫開了線,像是被拉扯壞的。
不過驚鴻一眼,男子擦肩而過,很快就消失在榴花林裏。
姜琴娘又在原地站了會,估摸着坡頂此時沒人了,才提着裙擺慢吞吞得往上爬。
“也不知梅鶴山長引薦的那位扶風先生如何,若是還不成,只怕整個安仁縣都請不到合适的西席了。”姜琴娘皺起眉頭,很是發愁。
赤朱伸手為她拂開榴花橫枝:“重華公子年紀還小,明年啓蒙也不晚。”
一路走過來,姜琴娘面頰微紅,她喘了口氣,鼓囊囊的胸口撐得衣襟飽滿充盈,渾圓如球。
“下年就六歲了,老夫人愛護他如眼珠,已經說了請西席過府啓蒙,暫且不去書院。”姜琴娘抖了抖披風,稍稍攏住前胸。
不過片刻,兩人就上到坡頂,頂上立有四角涼亭一座,亭中正好無人。
姜琴娘出了一身細汗,燥熱黏糊不甚舒服,她進了亭,讓赤朱幫忙褪下披風。
此時方見她腰姿兒纖細若約素,一握掌中輕,灰藍色銀線紋邊的素面裙裾包裹着一雙筆直幼細的腿。
那身段,該豐腴的地兒十二分豐腴,該瘦該細的,又很細瘦,真真極品尤物。
偏生她臉又嫩的很,分明十八O九的年紀了,笑起來梨渦浮現的時候,就跟未曾及笄的小姑娘一樣,說是童顏都不為過。
姜琴娘單手撐在美人靠上,偏頭往外看去,視野之中,翠色綴殷,葳蕤滟潋,豔色如火又烈焰缤紛,好一派美景如畫。
一刻鐘後,赤朱眼尖,遠遠看見個穿着月白色鴉青滾邊襕衫的人影飛快過來。
“夫人,扶風先生來了。”赤朱站到姜琴娘身邊,又将薄披風給她披上,掩住她胸前的圓挺。
姜琴娘正襟危坐,雙手攏腿上,擡起眼來,就見着一張剛剛見過的、熟悉的、皮相上乘的臉!
诶?
她眨了眨眼,看看赤朱,沒認錯人吧?
“敢問亭內可是蘇家夫人?”清亮嗓音依舊疏朗,猶如銀器碰撞之聲。
姜琴娘心頭的期待瞬時淡了幾分:“正是小婦人,足下是扶風先生?”
她記得,起先這人拒絕慕艾的女學生時,可是自稱“楚某”。
“在下姓楚名辭,字九卿,號扶風,青州人士。”興許是重規矩,說這話時楚辭站在亭外阼階下,頭都沒擡。
姜琴娘不自覺皺起眉頭,這和書院女學生掰扯不清的先生,不知品行就請回府給小孩兒做西席,約莫不大合适。
婢女赤朱反而想的更多,先生有個好相貌,她家夫人又是安仁縣出了名的寡婦,同住一府,怕是能編排出幾籮筐的是非來。
不
妥,不妥,實在不妥!
許久沒聽到對方說話,楚辭撩起眼睑往亭裏看了眼。
不期然,就撞上姜琴娘擰眉思忖的眸光,水潤盈波,霧瞳蒙蒙,簡直甜膩如蜜!
楚辭一下抿緊嘴角,複又垂眸,掩住了眼底一蹿而過的異色。
“我原本以為扶風先生是位頭須皆白的老翁,眼下來看,蘇家不适合請先生了。”幾息功夫,姜琴娘就下了決定。
楚辭眉心攢攏,那一線豎紋就越發顯紅:“為何?學識與年紀并無幹系。”
姜琴娘起身,披風延展垂落,将她姣好的身段罩的嚴嚴實實。
她走出涼亭,站在阼階上福了一禮:“先生學富五車,梅鶴山長也稱贊先生是安仁縣數一數二不可多得的才俊,實乃小婦人身份之故,不便請先生過府,先生高潔,若因小婦人而污了名聲,小婦人羞愧難當。”
她說着這話,目光從對方身上掃過,發現他不僅換了衣裳,而且這身襕衫有些舊,膝前橫襕起了毛邊,縱使被銅壺燙壓的整整齊齊,仍然看出拮據窘迫。
“身正不怕影斜,夫人多慮了。”楚辭目不斜視一臉正氣。
姜琴娘朝他點了點頭:“勞煩先生白跑一趟,一點茶錢,望先生笑納。”
赤朱上前,從錢袋裏摸出十兩白銀雙手奉上。
楚辭搖頭,推拒回去:“無功不受祿。”
他頓了頓,又拱手說:“昔年,楚某曾為京城晉王世子啓蒙,論學識見聞,楚某自信安仁縣夫人再找不出第二個,望夫人三思。”
姜琴娘有些心動,她就是聽聞白澤書院這位新來的先生曾是晉王世子的啓蒙恩師,适才托梅鶴山長引薦,她也知道若是錯過,莫說安仁縣,就是整個逐鹿郡都沒這等學問淵博的。
可誰能想到,這先生相貌竟然長的這樣好,又還和書院女學生不清不楚。
許是看出姜琴娘的猶豫,楚辭又道:“夫人若是顧忌閑言碎語,楚某可每日辰時過府,酉時離開。”
這樣不住在府上,授課又多在前院,想來是不怎碰得上的。
姜琴娘不自覺咬唇,甚是為難地衡量起來。
楚辭視線不動聲色的從她丹朱紅唇上掠過,姜琴娘生的白嫩,青黛蛾眉下那雙秋水翦瞳又圓又黑,還比常人的大一圈,瞧着有種小姑娘才有的純然。
偏生她唇色天生豔紅,比抹了口脂還秾麗,此時貝齒輕輕咬着,平白多了幾分勾人的靡靡誘色。
“扶風先生,事關犬子前程,我需得和府中老夫人商量一番。”姜琴娘難以取舍,索性決定将這難題丢給老夫人頭疼去。
楚辭眸光微閃,将目光從水光潤澤的紅唇上挪開,颔首低頭,拱手避讓到一邊,就此作罷。
姜琴娘走下阼階,白底綠萼梅的薄披風翻飛搖曳,不經意間就洩露出迥異于純然嫩氣相貌的嬌軟身段,如此兩廂矛盾的氣質糅雜在一塊,就成對男人來說,有着致命吸引力的風情韻味。
恨不能化身為狂蜂浪蝶,撲到她這朵蜜花上,甜死在她花蕊裏頭才甘心。
她同他又一次地擦肩錯身,鬓發輕揚,有絲縷從他肩拂過,仿佛帶着一絲清新略苦的花香味,像是四月橙花的味道,淺淡又良久地萦繞不去。
待人走得遠了,楚辭擡手,摸了摸剛才鬓發掠過的肩頭,修剪得圓潤平滑的指尖輕輕一撚,就從衣邊上拈出一根細細長長的青絲。
那青絲顏色偏淺,湊近鼻端,能嗅到一股子很淡的花香,同他的發色很不一樣。
指尖慢卷,他将那根青絲纏在指腹上,迎着日頭點光看了看,然後輕勾嘴角,忍不住低笑了兩聲。
霎時,眉目書卷氣退散三分,點漆星目之中浮起幾絲興味。
“姜琴娘……”他舌尖一卷,輕聲念叨出這個名字,壓低了的嗓音缱绻而意味深長。
五年時光,荏苒如梭,她果真已經不記得從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