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二號馬甲
是夜,月華如水,清冷明輝。
勤勉樓西廂房,燭火亮澄,暈黃暖人,方格棱花窗牖投射出的剪影修長如竹,卓然出塵。
楚辭一身水汽,身着袖口衣領微微泛黃的中衣,中衣雖然舊,可卻幹淨整潔,每一條縫隙都被銅壺熨燙過,半點皺褶都沒有。
鴉發半潤,垂墜及腰,發梢滴水,落在中衣上,就暈染出一圈水痕。
他端坐在外間的書案前,頓了頓,适才從袖袋裏摸索出灰撲撲的錢袋子。
錢袋子同樣很舊,用的針腳都起了毛邊,口子上還有磨損的地方,可卻沉甸甸的,很有份量。
只見他扯開口繩,将錢袋倒過來,嘩啦一陣響,大大小小的碎銀滾落了滿書案。
楚辭長臂一展悉數攏住,又移來黃銅閑鶴銜芝燭臺,就着光亮,表情認真地将所有碎銀數了一遍,不多不少,統共九十兩。
末了,他又在袖袋裏摸了摸,這回摸出二十四兩白銀。
這銀子是随後姜琴娘差人送過來的,算他一整年的束脩。
楚辭從二十四兩裏頭先撥出十兩湊那九十兩裏,剛好整一百兩,剩下的十四兩,他拿剪子挨個分成一兩大小的碎銀。
最後,他瞧着一堆一百兩的,和十四堆一兩的銀子,抖了抖舊錢袋子,皺起了眉頭。
剛賺到手的銀子還沒捂熱,錢袋子裏又一個銅板都不剩。
楚辭并未計較太久,他鋪開一方白紙,斂起袖子研了點墨,随意取了支毫筆,蘸墨正要動筆,忽的想起什麽,将毫筆轉到了左手。
左手運筆,他竟是動作自然流暢,使的和右手一樣便利。
紙箋雪白,墨跡濃黑,白紙黑字,就見上頭寫着——
“吾弟妹姜氏,複又一年,不知安好依舊?愚兄前頭下沙場,諸事順遂平安,奉上白銀一百兩,唯望弟妹及吾弟高堂手足萬安……”
最後落款“公輸山人”,再蓋上私印。
整篇信,字跡潦亂奔放,筆鋒金戈鋒銳,龍飛鳳舞,字裏行間能瞧出很是匆忙的意味,充斥着一股子粗狂的不拘小節。
待墨跡幹了,楚辭将寫好的信折疊封存,又找了早備好的荷包将那一百兩裝進去,至于剩下的十四兩,他則随便尋了小一些的荷包放。
都處理妥當了,他才将兩荷包收撿好,準備明日尋個空閑去驿站一趟。
銀錢都有了去路,即便是所剩無一,楚辭躺到床榻上的時候,還是為今年又了了一樁心事,心裏微微松了口氣。
不期然他想起姜琴娘來,今日接風宴,她就沒停歇過,圍着一家老小打轉,分明府裏有旁的下仆,然有些事,還是需要她去親力親為。
那般嬌嬌軟軟的女子,沒了男人可以依靠,風風雨雨都只能自己扛着,還需要照顧別人,世事艱難,心裏該有多辛苦?
驟然而起的心疼緩緩蔓延,從四肢百骸流蹿到心髒,盤旋一圈後,駐紮沉澱下來,就成無法遏制的悸動。
這樣的渴望,這樣的執念,像很多年前那般,他肖想的骨頭深處都疼了。
閉眼,一瞬間的黑暗,再睜眼,光暈淺淡,氤氲暮霭。
好似三月的早春薄霧裏,朝顏嫩藤以纏綿悱恻的姿态纏繞着籬牆,蜿蜿蜒蜒,帶着新泥的芬芳,吐露勃勃生機。
他嘆喟一聲,耳邊聽到再熟悉不過的輕柔鹂音兒。
“刀劍無眼,沙場無情,萬望夫君戍守邊疆之際,也能以自身的安全為重,琴娘……還有高堂手足皆等着夫君平安歸來……”
那嗓音嬌膩的像是摻雜了金黃色的蜂蜜,尾音微翹,其中飽滿的期待,軟軟的都叫人半邊身子都酥了。
他輕輕勾起嘴角,權當這話是在對他叮囑。
然後,他低下頭來,曦光微暖中,面容嫩氣,身姿卻妙曼如妖的女子猶豫了瞬,爾後踮起腳尖,丹朱紅唇上微熹點綴,芬芳柔軟地印了上來。
柔軟!
甜糯!
很奇怪,那種觸感楚辭覺得他好似感受過,所以才會份外清晰,清晰得讓他頃刻就生了不該有的绮念。
眼前的一幕紛繁,旋轉上升,然後“啵”的一聲破碎成七彩的顏色,竟如同雨後彩虹。
“哎……”一聲沉郁,透着深入骨髓的悵然。
楚辭緩緩睜眼,卯時的天光裏,淺淡暮色從豆青色的床帳帷幔偷瀉進來,他擡頭,遮擋住眉眼,任憑心頭悸動激蕩不休,四肢酥麻。
那股悸動随血液奔騰,灼熱滾燙,最後彙聚于臍下三寸之處,鼓臊欲動!
臨至某個界點,熱烈的情感由心而生,伴随某種不可抑制的、隐秘的、無法啓齒的欲望一起爆發。
有那麽一瞬間,楚辭只覺腦子一片空白,像是煙火綻放夜空,絢麗燦爛,又轉瞬皆逝。
極致的快慰之後,便是極致的空泛,那種懷中空無一人,只能憑臆想的虛無寂寞,讓楚辭皺起了眉頭。
他坐起身,薄衾之下兩腿之間忽然的濕冷和滑膩,讓他臉一黑,簡直
一言難盡。
也不是十幾歲的毛頭小夥子,對這等事自然一清二楚,亦不會覺得難為情,可到底只是因為個過去記憶帶來的夢境就這樣失态,倒讓他對自個的定力十分失望了。
“呵,”嘲弄疊起,楚辭掀開薄衾下床榻,“楚九卿,你想個女人都瘋魔了不成……”
赤腳觸地,微微涼涼,發梢搖曳影綽明滅,帶出一種迥異于書生斯文氣的随性肆意,沒有墨守成規的古板,少了白日裏的無趣,多了男人才有的侵略迫人。
然,這樣風姿的楚辭,無一人得見。
彼時,天色大亮,整個蘇家漸漸喧鬧起來,下仆喁喁私語,不時來回走動的腳步聲,為整座北廊添了幾分人氣。
姜琴娘睜眼,摸了摸還在跳動的心口,長舒了口氣,今日她還活着,是躺在自個床上,不是縣衙大獄裏頭。
她起身,默默在床沿坐了會,才慢吞吞地開始拾掇自個。
澄琉趁着早膳功夫,輕聲回禀:“大夫人,扶風先生今日已經開始在勤勉樓給重華公子上課了,明日的拜師禮福壽堂的白姑已經在操持,老夫人說,讓大夫人好生休養身子。”
姜琴娘點了點頭,她味同嚼蠟地用着紅棗枸杞粥,勉強咽了一小塊白面饅頭,就再用不下了。
澄琉擔憂地皺起眉頭:“大夫人,您再用一些?”
姜琴娘搖頭,她起身吩咐道:“今日日頭不曬,泡一壺花果茶,我在院子裏坐坐。”
汀蘭閣前院,沒有旁的院落那樣講究假山流水的擺置,院角就一株葳蕤石榴樹,屋前并兩口水缸,其中一口栽種着碗蓮,另有游魚偶爾躍出水面,在日光下泛出晶瑩水花。
榴花樹下,擺放着石桌石凳,清風徐徐,榴花嬌豔似火,明媚如春,倒也真真清閑。
姜琴娘面前的花果茶漸涼,粉彩O金邊的茶盞,盞中茶湯澄亮,未有漣漪。
她手邊還展開了一方帕子,素白的顏色,角落用平針寥寥幾針勾勒的水墨七弦古琴,雅致婉約,如同她的人。
有風吹來,掀起帕子的一角,姜琴娘伸手抹平。
這些時日,任她千思百想,亦不能在金鷹大人插手的情況下找到一線生機,沒有半點僥幸可言。
前路黑暗,簡直就像是直達深淵的斷頭路。
“大夫人,您已經坐了一上午了。”澄琉不明白姜琴娘這幾日到底是怎的了,魂不守舍恍恍惚惚,整個人好似丢了魂兒一樣。
姜琴娘沒吭聲,澄琉又說:“大夫人,赤朱身子已經大好,她托人帶話,想問問大夫人明日回來可行?”
聽聞這話,姜琴娘回過神來:“不,讓她再多休養一段時日。”
興許再過些時日,她就做不得主了。
澄琉應了聲,正欲退下,折身就見一襲青衫的扶風先生緩緩走來。
姜琴娘也是看到了,可今日她沒精神搭理,便只睜着黑圓的大眼睛木讷讷地望着他。
“大夫人,今日上午我教了重華公子背誦三字經,公子記憶不凡,過三遍就能全記住,我想問問,可是大夫人此前教過一些?”楚辭嘴角含笑,星目粲然。
“嗯,”姜琴娘垂眸摩挲絲帕古琴紋,“教過一點。”
楚辭眉頭一擰,目光落到那張絲帕上眼瞳猛然緊縮!
點漆如墨的眸子飛快蹿過幽深暗芒,一剎那間,楚辭腦子裏想到了很多,也轉瞬就明白了很多。
他狀若無意,伸手挑起那絲帕問:“這帕子是大夫人的?花樣可真是格外文雅。”
姜琴娘指尖一顫,她細直的五指收攏,突兀地伸手将那帕子搶了回來。
楚辭暗自嘆喟,自顧自撩袍坐下:“我觀大夫人近日似乎被煩塵所擾,大夫人若是信得過我,不妨道來,我自當為大夫人分憂解難。”
姜琴娘死死扭着帕子,咬着唇,嬌軀還在微微顫抖。
楚辭将她面前涼了的花果倒掉,重新滿上溫熱的,然後起身塞她手裏,目光摯誠:“大夫人,你可以嘗試信我。”
姜琴娘擡頭看着他,黑眸水汽濛濛,無助可憐還驚恐。
她捧着溫熱的茶盞,努力汲取那點暖意,抽回鼻尖的濕意,猶豫了下,鼓足勇氣,似是而非的說:“若是,我說若是一個人走投無路,又該如何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