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多子多孫
“我說,若是一個人走投無路,又該如何繼續?”
姜琴娘的聲音帶着一種虛幻的缥缈,像是随波逐流的無根浮萍,晃晃蕩蕩,沒有着落。
又像是細細密密的冰渣灑下來,鋪陳滿胸腔,四顧都是冷涼的。
楚辭看着她,清隽面容上并無多少表情。
姜琴娘眼底的希翼,在他的沉默裏,像星火一樣漸次暗淡成灰燼,終成一片荒涼。
她自曬一笑:“所以,先生也答不出來麽?”
楚辭搖頭,一板一眼的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自然不用面對走投無路的境地。”
這并不是姜琴娘想要的答案,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她覺得自己真是可笑,胡亂抓住一根稻草,就以為可以救命。
事實證明,稻草終歸是稻草,不是堅實橫梁。
她垂眸,疊好帕子收斂入袖,像交代後事一樣說:“往後重華就拜托先生了。”
楚辭忖度地屈指輕敲石桌:“既然大夫人都知道走投無路,為何還要走下去?何不披荊斬棘,另辟蹊徑?”
披荊斬棘,另辟蹊徑?
仿佛冰水入油鍋,嗤啦聲中,姜琴娘隐隐約約抓到一絲明悟,然那絲明悟快若閃電,在她細想之時,又消失不見。
楚辭起身,繞到姜琴娘身邊,眸光深邃而專注,他擡手,緩緩撫上姜琴娘鬓角。
溫暖的指腹,帶着讓人安心的力道,從她散落的細發間分花拂柳地穿過,有那麽一瞬間,姜琴娘覺得他指尖碰到了她的臉,帶着疼惜,像是在撫摸,又像是在摩挲。
她眨了眨眼,擡頭望着他,呆坐着動也不敢動,甚至不自覺屏息。
“有落花。”猶如雜耍,楚辭手腕翻轉,指尖就多了一朵烈焰榴花。
那榴花花瓣層層疊巒,迤逦媚秀,自然天成。
楚辭轉着榴花,擡頭看了眼頭頂茂密的紅蕊翠蓋:“大夫人很喜歡榴花?”
姜琴娘實誠地答了句:“多子多孫。”
楚辭挑眉,榴花開敗之後,再有幾月結出果來,紅豔豔甜滋滋的石榴可不就是多子多孫的吉兆。
他調笑了聲,眉心豎紅紋瞬間滟潋:“大夫人原來這麽喜歡小娃娃。”
這話莫名就讓姜琴娘生了微末慌亂,她耳根發燙,連忙起身,低着頭就想走。
“大夫人!”楚辭腳步一錯,擋住她去路。
姜琴娘心煩意亂,她語氣很差的道:“扶風先生,我很忙,也……”
“噓,”楚辭食指一豎,輕輕點在她丹朱紅唇上,在她反應過來之時,又飛快移開,“大夫人,有時候勇于面對,好過用千百個謊言來掩蓋。”
姜琴娘心肝亂顫,她捂住心口,驚駭地望着楚辭,他那話,讓她陡然生出無所遁形之感。
就像是獵鷹下的兔子,無論逃到哪個方向,結果都在獵鷹的銳利視線之內。
楚辭轉了轉指尖榴花,低頭輕嗅一口,爾後将之別在姜琴娘鬓角耳間。
靡顏膩理,弱骨豐肌,真真是個秾麗尤物。
“大夫人,天無絕人之路,勿須擔驚受怕,一應只管堂堂正正的去應對,”他屈指,從她臉沿劃過,帶着不可名狀的心思,“相信我。”
姜琴娘怔忡:“即便我可能失手殺了人?”
聞言,楚辭低笑了聲,他兩指撚起她細白的皓腕:“大夫人這點子力氣,殺雞尚且勉強,何談殺人?”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大夫人當自問,是否蓄意謀殺,或者親眼見證死亡,如若都沒有,大夫人當堅定本心,莫要被外物所迷。”
猶如撥雲見日,聽了這話,姜琴娘忽的就釋懷了。
這些時日,太過擔驚受怕,又還委屈的很,如今再壓抑不住,她悵然低泣,唯恐失态,又慌忙低下頭。
楚辭星目微眯,欣賞起手裏的白瓷皓腕來,剛才他捏起她手腕,就沒松手過。
那手腕纖細柔軟,肌膚嬌嫩,隐約可見淡青色的血管,就是腕側微微凸起的尺骨小頭,也讓他覺得分外精致可愛。
可愛的……想親!
“扶風先生,”姜琴娘聲音裏帶着濃濃的鼻音,她抽噠了下,咽回酸脹的情緒,“多謝先生指點迷……”
她擡起頭來,話還沒說完,才反應過來,兩人動作太過接近,心慌意亂地抽回手腕,白嫩面頰騰地就紅了。
且手腕被碰觸到的地方,好似被沸水濺了,滾燙熱辣,讓她極為不自在。
楚辭眉目高潔,表情正經:“大夫人脈象仍舊疲軟無力,多注意身子。”
姜琴娘将手背身後,悄悄蹭了兩下,含糊應了聲:“我曉得了。”
楚辭見好就收:“日後大夫人再有難處,莫要憋在心裏,同我說說也成的。”
姜琴娘點頭,她不着痕跡得往後退了步,拉開距離斂衽行禮:“今日多虧先生,琴娘已經想明白了,感激之情,訴不出萬分之一。”
楚辭擺手,并不放心上,他目光從姜琴娘
鬓角那朵榴花略過,眼底有淺淡笑意:“下午我會教重華公子認筆識墨,大夫人要想考校的話,可以晚膳過後來勤勉樓。”
話畢,楚辭深深地看她一眼,拇指食指相互摩挲着旋身而去。
青衫鼓動,寬袖和着袍裾獵獵飛揚,他身姿灑脫,竟有魏晉名流的不羁風骨。
姜琴娘抿了抿紅唇,招來起先就進屋了的澄琉:“去,讓赤朱回來。”
她想通了,誠如楚辭所說,與其說謊,日後要用千百個謊言來掩蓋,不如堂堂正正地面對。
畢竟,成事在人,謀事在天,又或車到山前,必然有路。
她想通這一點,又下了決心,整個人倏的就倍覺輕松,仿佛卸去了枷鎖,也有了少許精神。
耳鬓有些輕癢,姜琴娘擡頭摸了摸,就摸下一朵榴花來。
她怔了下,捏着榴花,眼波流轉,明媚嬌美,咬唇啐了口:“姜琴娘,先生為人君子,你莫要沒臉沒皮瞎想。”
然,那朵榴花,她猶豫了會,到底還是拿帕子包了起來,等陰幹之後,覆上一層通透的薄絹絲,還可用來當書簽。
到了第二日,便是古氏看的黃道吉日,适合正式拜師。
儀式是在白澤書院的書海堂辦的,蓋因書海堂供奉着一樽孔聖金像。
楚辭請來了白澤書院山長梅鶴作為主司人,書院其他先生見證,古氏這邊在案臺上擺弄好上品筆墨紙硯,請了縣裏相熟的通家來觀禮。
吉時一到,銅鐘敲響三下,身着鴉青色素面刻絲直裰的楚辭一臉肅穆地上前,在梅鶴山長主司人地唱喏下,率先同上首的孔聖畫像拜了三拜。
接着,梅鶴山長繼續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
對這一應規矩唱詞,梅鶴山長輕車駕熟,片刻後,五歲的蘇重華繃着包子小臉上前來,他今個同樣穿着一身靓藍色錦鍛棉直裰。
小孩兒細軟的發絲紮成兩角,整整齊齊,身上少了平素戴着的金鎖項圈,卻多了幾分認真。
他雙手持拜師帖,跪到楚辭面前,舉過頭頂,奶聲奶氣的說:“扶風先生道鑒,先生之學識才德,名揚大殷,吾之後生,欲投先生門下久矣……”
一篇不短的拜師貼,蘇重華硬是記得清清楚楚,還咬字明白,話語之間,更是無師自通學會了抑揚頓挫。
梅鶴山長撫着胡須,臉上露出贊賞的表情來。
楚辭收了拜師貼,姜琴娘便端上來清茶,蘇重華緊張地看她一眼,在她鼓勵的目光中,雙手奉茶過去。
楚辭再接,旋起茶蓋,呷了口,放下茶盞後,他拿起高案上的戒尺。
戒尺一敲頭,二敲肩,三敲身,楚辭應和鐘響罄鳴,唱喏着相應的訓O誡之言。
整個書海堂裏頭書墨芬芳,氣氛莊嚴隆重,肅穆得讓人凝神細看,唯恐漏聽了任何一句誡詞。
誰都沒想到,就在蘇重華起身,正式禮成之時,冷不丁,一隊腰佩大刀,身穿玄色圓領衣衫的衙役分列左右,嘩啦湧進來。
姜琴娘眼皮一跳,真等到這個時候,她既不意外也不慌張了,反而有一種終于來了的塵埃落定之感。
她回頭在一衆驚詫莫名的賓客中間尋到楚辭,對上他的目光,忽而梨渦淺顯地彎眸一笑。
楚辭面無表情地放下戒尺,冷靜地吩咐白姑将蘇重華抱出書海堂。
古氏驚疑,上前來對進門的縣令蔣明道:“蔣大人,這是何故?”
蔣明遠穿着朝服,一擺袖子,甚是威嚴:“老大夫人,今日壞了令孫拜師禮,純屬無奈,雲鍛一案,本官有幾個問題想要問詢府上大夫人姜氏。”
這話一落,堂中衆人面面相觑,皆是難以置信。
姜琴娘越衆而出,她臉色有些白,然眼神沉靜,不慌不忙:“蔣大人今日不來,過幾日小婦人也是要去見大人的。”
蔣明遠挑眉,他旁的也不多說,只揮手道:“來人,将姜氏帶回縣衙。”
姜琴娘不用旁人押着,她深呼吸,擡腳就往外走。
婢女赤朱撲地上來:“大人,婢子當時也在雙月湖!”
蔣明遠道:“一起帶走。”
好端端的一場拜師禮,誰都沒想到竟是發生這樣的意外,古氏氣得個仰倒,身邊下仆趕緊扶住她。
“孽啊,都是孽啊,家門不幸!”她哭喊着,也不知是為姜琴娘擔心更多一點,還是痛心蘇家門風被敗壞。
楚辭垂眸,撣了撣面料垂墜光滑的刻絲寬袖,這身直裰新衣,是昨晚姜琴娘送他的。
那女人分明是将他的囊中羞澀看在眼裏,又顧忌他的臉面,送衣之時還冠冕堂皇的說:“重華不懂事,說要和先生穿一樣面料的衣裳,勞先生擔待一二。”
“老夫人,”他面無表情,聲音有些冷,“蔣大人只說是問詢,并不曾定罪。”
古氏一口氣噎在喉嚨裏,像被捏住脖子的鹌鹑,瞬間沒了聲音。
她看着楚辭,似乎不太明白他說的話。
楚辭無意多解釋,他掃了全神色各異的賓客,驀地朗聲道:“縣衙麽,楚某還不曾去過,一刻鐘後,楚某去走上一番,恰可将大夫人接送回府。”
梅鶴山長皺眉:“九卿,君子不立危牆,蘇家的事,你再好生思量。”
楚辭眉眼舒展,唇一掀,輕笑道:“山長,九卿心裏有數。”
話已至此,梅鶴山長嘆息一聲,不再多說。
書海堂裏的賓客三兩告辭,古氏面色灰敗,她眸色複雜地看了楚辭一眼,顫巍巍地出去找到蘇重華,領着小孩兒先行回了蘇府。
未時中,姜琴娘手腳發軟地走出縣衙大門,赤朱狀态也很差,兩主仆相互攙扶依靠,就像是兩個孤苦無助的雛鳥兒。
威嚴的縣衙大門,便是在豔陽下,都帶出森寒陰氣。
姜琴娘眯眼,映着刺眼的日光,她一眼就看到站在阼階下頭的清隽身影。
她愣住,眨了好幾下眼,還以為自個眼花了。
楚辭失笑,他提起袍裾,施施走上前來,眸光深邃,滟潋粼粼,像是糅雜了萬千繁星。
他低聲道:“大夫人,我來接你。”
一句話七個字,頃刻就讓姜琴娘淚流滿面。
她以為,狼狽至此,聲名昭臭,當如無處容身地過街老鼠,不說會被浸豬籠,至少也人唾棄咒罵。
然而,到底還是有人肯信她!
“怎的哭了?”楚辭心頭一沉,莫不然蔣明遠用刑了?
他低頭摸出帕子,還沒遞過去,袖角就被人沉沉地捉住了。
“扶扶風先生……”姜琴娘已然泣不成聲,語無倫次,傷心得不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