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帶你走

晃白刺眼的五月豔陽下,古氏面帶怒容,深刻的法令紋像是尖刀刻畫的,冷漠無情的近乎殘忍。

她的手這些年被保養的很好,沒有老皮和繭子,甚至指腹間泛着雪色一樣的白。

醬色寬袖鼓風揚起,帶着獵獵聲響,在她揚手的剎那,陰影籠罩,風生厲色。

姜琴娘嬌軀一抖,條件反射地偏頭閉眼。

電光火石之間,楚辭星目驟然一眯,唇肉緊抿,用迅雷不及掩耳擡手往姜琴娘臉上一擋。

“啪”古氏的那一巴掌抽在楚辭手背,因着力道太大,袖角飛高,打在了姜琴娘眼角。

“唔!”姜琴娘悶哼一聲,擡手捂住右眼。

“大夫人,哪裏傷到了?”楚辭心頭一緊,連忙問道,至于手背上火辣辣的刺疼,卻是根本不在意。

姜琴娘沒有回答他,她只眼神堅定地注視着古氏。

出人意料的,她不僅沒退讓,反而往前一步,在衆目睽睽之下,果敢無畏地踏進蘇家門檻。

并道:“七出之條,我無一觸犯,您便是容不下我,也沒資格替大公子休了我!”

所謂大公子,便是古氏嫡長子,姜琴娘的第三任亡夫,蘇重華的生父!

乍然提及,古氏面色鐵青,她揚起拐杖就要二次打來。

“不要打我娘!”軟糯的稚子童音猛地響起,比聲音更快的,是炮彈一樣沖過來的小孩兒。

小孩兒展開雙臂,死死地護在姜琴娘面前,繃着肉肉小臉,跟古氏對峙:“祖母不要打我娘!”

這還得了,古氏松了拐杖,卻像仇人一樣剜着姜琴娘,字字如冰的道:“重華過來,她不是你娘!”

可蘇重華就像是認定了姜琴娘,他轉身抱住她大腿,扭頭望着古氏帶着哭腔道:“不要,她就是我娘!她就是我娘!”

姜琴娘心頭泛酸,她緩緩蹲身,用力抱緊了蘇重華。

然而她眼神卻是落在古氏身上:“只要重華認我,大公子就認我,你沒有權利趕我!”

古氏喘息兩聲,最後憤憤瞪着,拂袖而去。

有蘇重華擋在中間,她到底還是顧忌一二。

古氏走了,姜琴娘渾身力氣都用盡了:“重華,謝謝,謝謝你願意承認娘親……”

蘇重華年幼懵懂,可小孩兒最是能感受到誰對他才是真心的好。

他拿軟乎乎的小肉手笨拙的去摸姜琴娘的臉:“娘親,不要難過,我會很快長大的,往後孝順娘親。”

姜琴娘眼圈泛紅,心坎酸脹的一塌糊塗:“沒關系,慢一點也沒什麽,娘親不難過,有重華娘親就都不會難過。”

蘇重華點了點頭,他拽起姜琴娘一根手指頭,黏在她身邊不離開。

楚辭眸光微動,他瞥了眼微紅的手背,又見姜琴娘右眼眼尾有一道紅痕。

那紅痕有些腫,銜接在水色粼粼的眼梢,楚楚嬌弱,我見猶憐,多添幾分薄媚,讓人想要心疼她一番。

他也确實心疼:“大夫人,你這兒的傷還是趕緊找大夫瞧瞧,莫要留疤了。”

姜琴娘感激地點頭,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伸手就想去摸。

楚辭一把抓住她手,認真道:“莫要碰,省的疼。”

姜琴娘愣了下,瞧着兩人的手,微微睜大了眸子。

星目深邃,漸次幽深,楚辭沉下心神,靜靜感受了下掌心裏的柔弱無骨。

細細的,小小的,軟軟的,就像是朵潔白新棉。

在姜琴娘想要抽手之時,他率先松手放開:“累了一天,大夫人先行回院休憩,休憩好了再論其他。”

姜琴娘垂眸,并未多想,畢竟楚辭言行舉止光明磊落,一派君子風度,她若多想,便是小人之心了。

姜琴娘讓澄琉哄着蘇重華去了院子裏玩耍,她和楚辭分道,一人去了前院勤勉樓,一人則回了後宅汀蘭閣。

一直到日暮時分,換洗休憩了番的姜琴娘才緩過勁來。

因着沒有确鑿的證據,加之她很是配合,又是縣裏富戶,縣令蔣明遠适才格外開恩,容許她這個嫌疑犯暫且回府。

她明白回府後才是一應風起雲湧的開端,可到底還是沒想到,古氏竟然那般絕情。

五月的夜,少了白日裏的燥熱,多了幾分涼爽。

枝葉簌簌,蟲鳴聲聲,四角侍女燈籠垂挂屋檐,廊下,姜琴娘披着月白色褙子,席地坐在阼階上。

她一擡頭眨眼,就可見夜幕蒼穹上的繁星和彎月,以及深深淺淺的疊雲。

伺候的婢女已經去安寝了,連赤朱也被姜琴娘趕了回去,她一個人捧着張絹布繃子,指尖躍動,竟是看都不看一眼就在刺繡。

燭火昏暗,暗影綽綽,并不能看清她在繡什麽。

楚辭站在院門口,背着手,就那般看了她兩刻鐘。

他皺起眉頭,指尖轉着個鴿卵大小的白瓷長頸小瓷瓶。

興許是實在看不下去,楚辭擡腳邁進院中:“大夫人……”

姜琴娘眸光微頓,斂光聚神,眯着黑如水晶葡萄的眸子,看着從黑暗中走出來的男人。

夜色仿佛沾染不到他身上,随着腳步,以洪澇退潮的速度在他身後退卻。

最後站到光明下後,男人眉心一線紅紋越發殷紅,像是從皮下浸潤出的鮮血。

她遲鈍回神:“扶風先生?”

楚辭點了點頭,他站到姜琴娘面前,斜長的身影落在她身上,好似彎曲纏繞的藤蘿。

他低笑了聲,将手裏的小瓷瓶遞了過去:“這是宮廷秘藥,效果很好,我想着大夫人應當需要。”

姜琴娘擡頭望着他,一起身,那絹布繃子啪嗒就落腳邊。

楚辭彎腰拾起,借着檐下微光,瞅着那繃子心頭一驚。

“你這是幹什麽?作賤自個?”他将繃子舉到她面前,聲色厲下的問。

姜琴娘疑惑,圓形的繃子上,拉緊的白色絹布上,除卻細密針腳,以及各色繡線紋理,竟是布滿星星點點的猩紅痕跡。

她訝然,愣愣擡手,此時方才感覺到十指指尖鑽心的疼。

“我……我不知道何時紮手上的……”她皺着娥眉,茫然無措。

她剛才想事情想的入神,雖是在繡着,可何時紮了手,也沒感覺到。

楚辭見她确實無心,冷着臉扔了繃子,扒開小瓷瓶軟塞,命令道:“手伸過來。”

也不等姜琴娘動作,他走近站她身邊,直接拉過她手,捏着指關節,從瓷瓶裏倒出點透明的粘稠藥膏,然後又輕輕給她揉散揉開。

末了,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還低頭吹了吹。

鬓邊鴉發順着臉沿垂落,投落出悱恻暗影,那一瞬間,就像是印在了姜琴娘心上。

她腦子裏轟的一聲,耳根瞬時滾燙起來。

她抽了抽手,極為不自在的說:“我自己來,先生我自己來。”

楚辭斜她一眼,清隽淺淡,當即就讓她噤了聲。

楚辭捉着她一雙手,挨個塗抹藥膏,那點點針眼,仿佛是紮在他心上,叫他分外不好受。

十根手指頭都抹好了藥膏,他又倒了點,擡手往她右眼眼尾抹過去。

姜琴娘偏頭躲過,這下不僅是耳根發燙,那張臉還紅了。

薄薄的粉色,仿佛三月春桃,嫩腮雪肌,媚秀天成。

“先生不用,我……”姜琴娘往後退了一步,極力閃躲。

楚辭眉一豎:“過來。”

低沉的嗓音,粗粝醇厚,如窖藏美酒,醉人而不自知。

姜琴娘心肝顫了幾顫,她觑着他,覺得他兇惡極了,好似拿着戒尺,真會抽人手心的威嚴夫子。

她不自覺低着頭,露出一小截雪色脖頸,然後慫噠噠地又挪了回去。

楚辭讓她這沒出息的小模樣給惹的哭笑不得,可他從頭至尾都冷着臉,細致專心地幫着她重新将眼尾的那條紅腫痕跡上藥。

事畢,他将瓷瓶塞她手裏:“一日三次外用,三天就能好大半。”

姜琴娘忙不疊點頭:“曉得了。”

楚辭凝視她,忽的問:“這些年,琴娘你都過得不快活?”

猛然間聽聞自個的名字,特別還是從楚辭嘴裏冒出來,姜琴娘一個激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楚辭見她一聲不吭,皺着眉頭輕咳一聲建議道:“你想離開蘇家麽?你若是想離開蘇家,亦或離開安仁縣,我能帶你走。”

姜琴娘愕然,意外又困惑:“我為何要離開蘇家,離開安仁縣?”

楚辭斟酌道:“老夫人并不喜歡你,今日還那般待你,你往日的付出并不對等。”

聽聞這話,姜琴娘明白了:“先生,我不是為老夫人。”

楚辭挑眉,示意她繼續說。

“我操持蘇家,從來都不是為了老夫人!”姜琴娘表情認真,帶着楚辭不懂的情緒。

姜琴娘輕笑了聲,她繡鞋腳尖一下一下地磨着阼階:“先生有所不知,我嫁過三次……”

頭一嫁,是和青梅竹馬締結連理,婚期定了,然而她還沒等到那日,卻先等來了青梅竹馬摔死的消息。

竹馬只是想給她采野蜜,爬上高樹,意外跌落,頭顱墜地,當場身亡。

第二嫁,她才和新郎拜完堂,新郎就被抓了壯丁,從此一上沙場數栽,最後她只得到一紙訃告遺書。

三嫁富戶,卻是蘇大公子親自挑得她,五十兩銀子買來,她就成了他的填房繼室。

一月之後,蘇大公子去了,她的名聲在縣裏就越發不好了。

“先生,你覺得我這輩子還會有孩子嗎,親生的那種?”姜琴娘摸着肚子,低聲問。

楚辭沉默,他下颌線條緊繃,半張臉都隐在暗影之中,不太看得清他的表情。

姜琴娘搖頭:“不會有了,因為我不會再嫁第四個人,所以蘇重華就是我唯一的兒子。”

“再過十年或者十四年,他中舉及冠後,約莫老夫人也行将就木,整個蘇家,你說誰做主呢

?”

“我只要再熬十來年,上不用伺候公婆,下不用照顧幼小,甚至,”她說道這,偏頭看着楚辭,黑眸晶亮,并充滿憧憬,“不用為夫君風流多情煩惱,且蘇家這些年賺的銀子,足以讓我下半輩子過的很好。”

“所以,我為何要離開蘇家?”

她口吻輕飄,與黑夜裏娓娓訴來,讓楚辭覺得,似妖魅低語,蠱惑人心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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