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掉馬邊緣
羅雲村位于安仁縣以南,來回不過半日功夫。
蓋因村裏黑土肥沃,是連綿起伏的丘陵地帶,一年四季光照充足,特別适合桑樹種植,故而整個羅雲村都坐落在桑園之中。
又因着一條南北縱向的沱河,将村落一分為二,在河頭的是羅村,居住的多半都是姓羅的百姓,居河尾的,則是雲村,雲村是白姓大家。
其實從族譜上來算,羅、白姓所出同源。
羅雲村的人擅種桑養蠶,每年養出的蠶繭蘇家直接全部買下,不僅如此,蘇家還對村裏每戶人家每年一兩銀子給付辛苦費。
所以羅雲村算是周邊村落中日子比較好過的,想嫁進村的姑娘不知多許。
姜琴娘出身在羅村,她第二任亡夫則是雲村的人。
每年的六月十五,她都要回雲村一趟,雖然亡夫戰死沙場,她也另嫁,可亡夫的父母手足皆還在。
巳時分,馬車駛進雲村,還沒停穩當,村裏頭就響起小孩兒的歡呼聲來——
“姜姨回來啦!”
“姜姨,姜姨,蘇小公子有沒有一起來?”
姜琴娘從馬車上下來,面前就圍了一圈高矮不一的蘿蔔頭,各個都仰起頭眼巴巴地望着她。
蘇重華和楚辭一輛馬車,他率先跳下來,高喊了聲:“我在這裏!”
一群小孩兒呼啦啦從姜琴娘身邊散開,拉拽着蘇重華就要去一邊玩耍。
蘇重華看了看姜琴娘,又回頭看楚辭,小臉期待,眸子晶亮。
姜琴娘有些好笑,她問楚辭:“先生,不然下午上課?”
楚辭點頭,摸了小孩兒腦袋一把:“去玩吧。”
蘇重華歡呼一聲,跟着雲村的小孩兒一眨眼就跑遠了。
恰此時,一穿着短緊細葛布衣衫的婦人杵着竹杖上前來,興許擔心她摔着,還有一年輕秀色的女子攙扶着。
“琴娘?路上可還好?”老婦人近前,眼底流露出關切,她似乎想拉一下姜琴娘的手,又覺得自個手不幹淨,到底怯了。
姜琴娘眉眼彎彎,細嫩的面頰處顯出一對甜膩梨渦:“勞您挂心,我都很好。”
老婦人接連點頭,老皺的臉上眉開眼笑,十分開懷。
“嫂嫂辛苦了,娘可是念叨了好些天,家裏備了嫂嫂愛用的長命菜,嫂嫂來了就多用一些,鄉野村落也沒啥好招待嫂嫂的。”模樣秀氣的年輕女子看了眼楚辭,并未多問,只一徑跟姜琴娘示好。
姜琴娘順手幫着攙老婦人另一只臂膀:“不用客氣,我也是羅雲村長大的,就是回自己家,哪裏需要招待。”
這話說完,她似乎才想起楚辭,當下介紹說:“這位是重華的西席扶風先生,先生,這兩位是我此前的婆母羅氏和妯娌張氏。”
因着她又嫁了,其實彼此關系并不好稱呼。
楚辭揚袖,拱手見禮道:“老夫人好,夫人好。”
羅氏接連擺手:“先生使不得使不得,先生是讀書人,和我們不一樣的。”
羅氏有些局促,就是張氏都不曉得要如何應付了。
楚辭微微一笑,高潔端方:“老夫人過譽,楚某從前也是鄉野出身,并不如何特別。”
羅氏看了看姜琴娘,見她沒說什麽,才笑着邀請道:“先生不嫌棄,就同琴娘一并來,吃的不算多好,但勝在新鮮,菜是現挖的,今早我還殺了一只剛打鳴的公雞,鮮嫩的很。”
姜琴娘微微皺眉:“都跟您說過了,莫要這樣,我現在過得很好,您養點牲畜也不容易,留着給小輩用。”
羅氏粗糙的手摸着姜琴娘手背,一低頭眼睛就濕了。
張氏嘆息一聲,摸了帕子給她:“嫂嫂,娘她念你的很,你就讓她表表心意,咱們家有你這些年照拂,也比從前好過多了。”
羅氏收斂了情緒:“對,老二如今跟着個老匠人學做木活的手藝,老的身體健壯還能下地,我和張氏就養養蠶,來年開春,準備送大孫子去上私塾,束脩我都準備好了,你不要操心。”
一家子人口簡單,羅氏膝下兩個兒子,大的幾年前戰死沙場,小的已經娶妻生子,目下在學手藝,家中并無多少額外開銷。
姜琴娘點了點頭,她見沒外人,便打開錢袋,從裏頭摸了六兩銀子出來,羅氏和張氏各自三兩。
“這是公輸大伯今年送來的,你們拿好了。”羅雲村這樣的村子,普通人家一年的花銷也不超過十兩,她給了六兩出去,怎麽也算很豐厚的。
張氏順手就将那三兩給了羅氏:“娘,你管着就成。”
如今家裏只剩老二一子,張氏并不擔心羅氏會将銀子拿去補貼他用,還不如一應交出去,總歸往後都是她的,還能讓老人家高興。
果然,羅氏高高興興地收了起來:“好,我給你收着,你要用就跟我說。”
轉頭,羅氏又問:“琴娘,你說老大那異姓兄弟每年都這樣送銀子來,往後他要回來了,咱們是不是該去看望看望?”
姜琴娘早考慮過了:“
您不用擔心,我冬天的時候都有送厚實的棉衣過去,等公輸大伯從沙場上回來,我去瞧瞧他,他若有難處我能幫上的都幫。”
一直站邊上從頭聽到尾的楚辭眸光微凜,棉衣?
他似乎想起什麽,忽的勾起嘴角冷笑了聲。
一行人慢吞吞地到羅氏屋裏,今個一大家人都在,楚辭進門就見一精神矍铄的老翁,還有一皮膚黝黑的漢子。
姜琴娘又與他介紹了番,老翁自然是白長壽,羅氏之夫一家之主,漢子叫白鐵頭,是羅氏的二兒子,張氏夫婿,家裏本來還有個四歲的小孩兒,這會正同蘇重華在外頭玩耍。
姜琴娘人沒坐下,就道:“家裏可是有香燭?我想同青松上一柱香。”
白青松,正是姜琴娘第二任亡夫的名諱。
白長壽點了點頭,他搓了下指關節粗大的手:“去吧。”
姜琴娘遂同羅氏去了供奉靈牌的小祠堂,雲村的人都是同宗,所以靈牌自然也是都是擺在一塊,白家祠堂恰好就在村中央。
楚辭瞧着她出去,光暈打下來,将她背影染上一層不真切的朦胧感。
白長壽和白鐵頭都是目不識丁的鄉下人,見楚辭穿着光鮮,一身氣度斯文君子,一時間竟是找不到話說。
張氏自顧自去了竈房,燒了熱水端上來後,便沒再露臉。
白長壽踟蹰良久,拘束的道:“先生随意,随意。”
楚辭呷了口茶水,他撩袍起身:“我去外頭看看。”
白長壽連忙吩咐白鐵頭:“老二,你跟着先生,随先生吩咐。”
白鐵頭是個木讷的老實人,一臉憨厚,楚辭打量他眉目,瞧出幾分的熟悉來。
他背着手,站在院落竹籬處,竹制的門庭雖不夠奢華,可多了幾分質樸純粹,籬上還攀援生長着粉色的山薔薇。
這時節,正是山薔薇盛開的時候,小朵小朵的嬌豔花朵藏在翠蓋之間,香氣撲鼻,惹來蜂蝶嗡嗡。
楚辭背着手遠眺山巒,放眼看去,滿目都是蒼翠桑樹,或深或淺的簇蔟葉片,疊巒而起,頗有一番波瀾逶迤的美。
“你哥不在後,琴娘是怎的又嫁到了蘇家?”楚辭忽的問。
白鐵頭愣了下,甕聲甕氣的道:“大哥曾送回來一封放妻書,嫂子被羅村娘家的人接了回去,她弟弟要娶親沒銀子下聘,他們瞞着嫂嫂以五十兩的價格把人賣給了蘇家。”
楚辭怔然,星目之中寒涼乍起:“哼,五十兩可真便宜。”
白鐵頭點了點頭:“我爹趕去的時候嫂嫂已經被蘇家人帶走,我們也沒辦法,早知道姜家會那樣做,大哥那封放妻書就不會給嫂嫂。”
楚辭思忖片刻:“琴娘和羅村娘家人可還有來往?”
聞言,白鐵頭搖頭:“蘇家大公子那會還沒死,他讓姜家人簽了契,嫂嫂現在是蘇家人,和姜家沒關系。”
楚辭皺起眉頭,心頭暗潮翻湧,森寒冰冷:“那契呢?”
白鐵頭摸了摸後腦勺,老老實實地回道:“這個我不曉得,沒聽嫂嫂說過,約莫那契在蘇家吧。”
楚辭沒說話,他站在竹門庭的陰影裏,有薔薇藤條夠出來刮着他袍裾,他臉上的表情就諱莫如深。
白鐵頭看了他好幾眼,猶豫道:“先生,我家嫂嫂人很好,也很守婦道,不像別人說的那樣。”
他似乎擔心楚辭會有成見,便想多說幾句姜琴娘的好話,可人嘴笨,憋了半天只說出來這麽一句。
楚辭斜他一眼,神色意味深長:“你,當真不認識我了?”
說着,他往後退了兩步,站到烈日下的竹籬邊,一手靠竹籬上,一手随意掐了朵山薔薇。
白鐵頭眼瞳驟然一縮,整個人有片刻的恍惚,眼前的人一瞬間仿佛很眼熟,就好像他很多年前見過。
楚辭嗤笑一聲:“白憨子?當真憨,和你大哥可一點都不一樣。”
“啊!”白鐵頭怪叫一聲,指着楚辭結結巴巴地道:“你……我記起來了……你是……是……”
說了半天,他還是記不起名字來,只曉得這人是當年确實是見過的,還曾在他家住了一段時日。
“公……公……”白鐵頭使勁撓頭發,不确定地想起個名字來,“你是公公輸……”
“老二,你和先生站門口作甚?”冷不丁羅氏聲音響起。
楚辭回頭,就見攙扶着羅氏的姜琴娘臉色正正站在他背後,距離不過一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