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晚上找我
在這個世上,有那麽一些人,身居高位尊榮無比,所說的話,不論對錯,都是不能去反駁的。
秦臻在姜琴娘眼裏,就是這樣的人。
秦臻既是讓她率先拿出參選的繡品,姜琴娘飛快衡量利弊之後,低眉順眼地應喏遵從。
“參選時辰忽然提前,請大人稍等,民婦這就差婢女回府拿繡品過來。”她道。
秦臻可有可無地點頭,蔣明遠連忙讓人通知其他繡品參選商賈趕緊拿繡品過來。
姜琴娘拉着赤朱退到後面,隔着人群,她看了看金鷹,心頭有些不安,雖說楚辭說過金鷹和秦臻不對付,可這種将希望寄托于在別人身上,本就是靠不住的。
她嘆息一聲:“赤朱,去繡坊那邊,上回我給繡娘的蘭花花樣,她們應當有刺繡出來,就用蘭花刺繡趕制一套成衣送過來,動作要快。”
曉得這會不是多問的時候,赤朱接連點頭,表示自己記住了,二話不說轉身就匆匆往繡房去。
姜琴娘目光遙遙地落在雲泱身上,丹朱紅唇微微翹起,眼梢帶着些許嘲諷。
雲泱想借秦臻的手,率先看她的底牌,從而好壓制她。
可即便是垂死掙紮,那也是會掙紮的,她絕對不會如雲泱的願!
所以,那副祥雲瑞獸白澤繡品自然不能一開始就拿出來示人。
不多時,陸續有參選的人抱着繡品過來,或大或小各色繡品被繡房抱着,一一在秦臻面前展示。
秦臻單手支着額角,鳳眸半阖,似乎在看着,又像是沒有看。
七月的豔陽下,越來越多的人站在場中,當場就有年輕的繡娘吃受不住暑氣,噗通當場暈了過去。
“嗤,”秦臻哂笑,秾麗到超越男女的豔色,不管是任何笑,浮現在那張臉上,都漂亮到動人心魄的悸動,“這般就受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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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屈指輕敲案幾,冷酷無情的道:“擡下去出局。”
他也不解釋,仿佛一應舉止都是依自個喜好在決定,端的是讓人心寒。
姜琴娘心不斷往下沉,她看向金鷹,鎏金鷹頭金面下遮着臉,讓人沒法看清金鷹的表情,只能見着他抿着唇,下颌線條緊繃,可是從頭至尾,他卻是一句話都沒說。
姜琴娘嘆息一聲,這場甄選會已失了原本的意義,雲家借勢而上,她能遇見,雲泱是肯定不會放過蘇家的。
她頭疼地揉了揉眉心,腦子裏各種念頭紛雜,目下她已經不期望繡品能入選禦品,只能盡最大的努力去保全蘇家。
她可以不在乎蘇家其他人,但是蘇重華卻是她的心頭肉!
“大夫人,成衣來了。”赤朱氣喘籲籲,拎着個小包裹飛快跑過來。
姜琴娘生出緊張來,她接過小包裹,扒拉開往裏一探,見着裙裾上栩栩如生的蘭花圖案,再是熟悉不過。
她頓了頓,看了眼秦臻,咬牙道:“我去了。”
話畢,她踏出人群進入場中。
霎時,上首位置上的幾人同時看過來,雲泱幸災樂禍充滿惡意,秦臻面無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緒,金鷹就沒法探知情緒。
姜琴娘默默找了個空位,将小包裹放在案幾上:“大人,民婦繡品拿來了,不過民婦制成了成衣。”
秦臻打了個響指:“既是成衣,你穿上。”
姜琴娘怔然,面露難色:“大人……”
“有何難處?”秦臻揚起下颌,“成衣繡品,不就是拿來用的?”
姜琴娘咬唇,沉吟片刻應下:“民婦遵命。”
她說着,喊上赤朱,問蔣明遠尋了個可以臨時遮掩的地兒換衣裳。
那衣裳的尺寸其實不合姜琴娘的,然目下也只有硬撐。
對緊了的地方,赤朱拿随身小剪子,三兩下放了折兒,對松垮略大的地方,姜琴娘則自個捏起繡花針,飛快幾針改動起來。
待到一應妥當,已經是兩刻鐘後,赤朱後退兩步,眼底爆發出亮光。
“大夫人,你真好看。”她贊嘆道。
今個的姜琴娘只簡單挽了輕便的堕馬髻,髻上斜插素銀白玉蘭花簪,柔軟的額發半遮飽滿的額頭,後捋在耳後,鬓角還釵墜細銀流蘇的拇指大小的蝴蝶雙釵。
帶嫩氣的小臉不施粉黛就已經膚白唇紅,黑瞳還又圓又黑,透着黑白分明的純然,轉眸望過來的時候,水潤點漆,軟糯嬌嬌。
偏生那身段,前胸鼓囊囊的呼之欲出,腰姿又細的一折就能折斷一般,還有那雙裙裾包裹的大長腿,纖細筆直,只恨不能疊着那腿挂腰上才好。
赤朱巧看得臉紅紅的,她拿了外衫伺候姜琴娘穿好,用銀制搭扣松松扣住,然後又選了同色的披肩搭上,稍微往前胸攏,适才好上一些。
“走吧。”姜琴娘深呼吸。
此時,雙月湖湖心臺面上,秦臻已經有些不耐煩,他看了好幾輪的繡品,都覺得不甚入眼。
他不斷揮着手,讓人上來又退下。
就算這其中有繡娘的
針法精湛,可在他眼裏這些都太過遜色了,還比不得京城裏頭的繡娘,所以到底是偏僻的郡縣。
秦臻又看了一會,忽然偏頭問雲泱:“你家的繡品在何處?”
雲泱拱手:“大人稍等,草民這就讓胞妹雲雒送上來。”
雲家自然是早就準備好了,只見雲泱一揮手,四名姿色不俗的婢女擡着一紅綢覆蓋的東西款款走來。
位于四人之後的,是一身穿鵝黃色撒花煙羅衫的女子,那女子年約十七,生的花容月貌,桃腮雪面,端的是端方大方,氣度不凡。
最為特別的,還是她那一雙亮若水晶的黑眸,無論什麽時候看過去,都很是精神。
如果說姜琴娘的眸子,因着眼瞳又黑又大,而水霧蒙蒙,透着勾人的清媚,而這女子的眼睛,則宛如寶石,被日光一照,能亮燦的讓人無法忽視。
她站上前來,斂衽行禮,柔弱輕羽的道:“民女雲雒,見過諸位大人。”
這話一落,場中諸人齊齊訝然,雲家雲雒養在深閨,輕易不得見,早就聽聞容貌出塵,說是安仁縣第一大美人兒都不為過。
今日衆人一見,只覺名副其實,果不其然。
“你的繡品呢?”秦臻問。
雲雒微微一笑,蓮步輕移,親手一扯紅綢。
頓時,漫天紅色之中,忽的閃現出一抹橘紅霞色,那霞一點一點,由熱烈的顏色轉變為鎏金暖黃,最遠處是一抹銀光的白和蒼穹的藍。
整副繡品,正正就是一副盛夏傍晚圖,西方天際雲層疊巒,在雲霞錦之上,又用細細密密的針腳縫制了一遍,不曾用讓人眼花缭亂的針法,就只是平針。
大片大片的平針鋪陳,在本就色彩絢麗的雲霞錦上,又用淺色一度的顏色順着錦緞紋理來紋繡,雖是沒固定的花樣描出,可那仿佛雲絮流動的霞色,足以以假亂真,讓人驚嘆不已。
秦臻勉強打起精神,細細打量那繡品,撫掌笑了:“妙!此等繡工和錦緞,想來足以讓後宮貴人愛不釋手。”
雲泱臉上浮起得色:“多謝大人贊賞,小妹當不得這樣的贊譽。”
秦臻目光落雲雒身上:“貌色傾城,這等偏遠郡縣,還能養出這樣的美人兒,又還會一手精湛繡活,難得。”
他說着,甚是挑釁地看向從頭至尾一聲不吭的金鷹:“金鷹,你以為如何?”
金鷹譏诮輕笑:“不如何。”
“哦?”秦臻長眉一挑,“莫不是在你眼中,這樣的繡品竟不好?”
金鷹道:“尚可。”
這樣精妙絕倫的繡品只才得了個“尚可”的評價,秦臻當即冷笑出聲:“本官就選雲家的錦緞和繡品進內府成為禦品,你又能如何?”
暑氣太甚,秦臻已沒了繼續下去的興趣。
金鷹冷冰冰地看他一眼:“不如何,秦公公要以權謀私徇私舞弊,目下我是沒法奈何你的,不過我定然會上奏天聽,請陛下定奪!”
這樣的把柄,說輕不輕,說重不重,可在眼下,以秦臻為首的宦臣集團和皇帝麾下的金鷹生了沖突,不用想,便是小事,皇帝也一定會當成大事來處置。
正好朝堂之中,皇帝正想削弱宦臣手中權力,送到手上來的刀,不用白不用。
秦臻明顯也很清楚這一點,他臉色沉了下來,不善地盯着金鷹。
他冷笑一聲:“金鷹莫說我不給你臉面,你要能找出超過雲家的錦緞和繡品的,本官自然也能選,若不然,怕是以權謀私的人是你!”
言語中的狠厲,仿佛挾裹着刀片,又像是冰珠,冷的人渾身發抖。
金鷹半點不懼:“參選的繡品,不是還沒看完麽?”
秦臻怒極反笑,拂袖坐下來繼續看:“所有參選繡品,全都給本官擡上來。”
話畢,蔣明遠慌忙下去安排,讓還沒上的繡娘趕緊抱着繡品上去。
可有雲雒的繡品珠玉在前,這些繡品再是出彩,也被比襯的猶如魚目和珍珠的區別,差距甚是明顯。
秦臻薄唇噙着冷笑,飛快看完一波又一波,不過片刻功夫,他竟是已然看完兩天需要參選的所有繡品。
最後一幅繡品被撤下來,秦臻目若鷹隼地盯着金鷹:“所有參選繡品除卻雲家的,皆不入本官的眼,不知可否有入金鷹你的眼的?”
金鷹下颌緊繃,淡淡的道:“還有一幅繡品,秦公公沒來得及看。”
秦臻冷哼:“不就是金鷹你姘頭的繡品麽,叫她快些出來,本官倒要看看到底是這繡品精妙還是人精妙!”
雲泱和雲雒對視一眼,臉上浮起淺笑:“秦大人莫要生氣,畢竟有些人分明是繡花枕頭,可卻沒有自知之明,盡走歪門邪道的路子,妄圖一步登天。”
這話中暗諷不言而喻,金鷹面不改色,他屈指輕敲案幾:“繡品還沒看到,如何能斷言?秦公公怕是被公狐貍迷得色令智庸,無法勝任陛下所托。”
何謂“公狐貍”再是明顯不過,有聽到這話的人當即低笑出聲。
雲泱面色難看,想發作被秦臻伸手一攔。
“廢話少說,本官倒要看看是何等的繡品讓你這樣推崇。”秦臻眼底已經現殺意。
這話一落,不遠處當即傳來陣陣驚嘆聲。
“蘭花,是真的蘭花!”
“月下幽蘭,快擰我一下,我是不是看錯了……”
“沒錯,是蘭花,真蘭花怎能縫制在裙裾上?”
……
伴随着一聲聲的驚疑和贊嘆聲,衆人分開道來。
剎那,清輝月下的空谷幽蘭在妩媚如妖的飽滿身段上肆意怒放生長!
這是一件裹胸曳動長裙,通體用月華錦裁成的,只見三層疊巒的裙裾上,真切堪比真實的蘭花葉片舒展,顫巍巍的花苞被半藏在葉芯之中,将露未露,像是清媚如許的清雅幽蘭。
那整株蘭花,從鼓囊囊的胸口位置緩緩往下,纖長的葉片繞着一折堪斷的腰姿,含羞帶怯的花苞正正在左大腿的位置,随着裙裾擺動,就像是在随風飄搖。
至于根部則延伸到膝蓋側面,既是顯眼,又帶點綴,甚至于層層疊起的裙裾邊緣,也繡着微末蘭花瓣,随着走動,猶如已經盛開的蘭花缤紛飛揚。
姜琴娘施施然走來,映着烈陽日光,面容嬌嬌,白嫩如乳,極為漂亮。
她唇色天生就很紅,像是丹朱染就,透着一股子的妖媚勁,這會映着身上逼真的清蘭,蘭花的清正端莊中和那股子媚,糅雜成一種矛盾而奇特的氣質浮在她眉宇間。
“民婦,見過諸位大人。”她在不遠不近的距離站定,紅唇輕啓,聲若鹂英。
湖心有風而起,吹拂起裙擺,層層疊起的邊擺蕩開一絲弧度,宛如湖中粼粼波光,衆人才看清那裙擺邊緣用極淡的湖水藍紋繡着水波紋,就像那是拿蘭花生長在水上一般。
滿場寂靜,衆人的目光都落在姜琴娘身上,這時候沒誰吭聲。
雲雒不自覺捏緊了拳頭,目光落在裙裾蘭花上就挪不開了。
雲泱表情也很難看,他隐晦的朝場中另外一人使了個眼色,那人猛地高呼起來:“姜氏舞弊,拿一朵真蘭花縫裙裾上濫竽充數,算不得數!”
這話一落,秦臻目光鋒利。
簡直蠢貨!
大庭廣衆之下,即便是姜琴娘裙裾上的蘭花再是和真的一模一樣,可誰都能想到,她決計不可能用一朵真蘭花縫上去。
姜琴娘微微一笑,她身形轉動,面對那人,揚起下颌說:“若我姜氏拿真蘭花故弄玄虛,我不得好死,若不然,當着三位大人的面你張嘴就污蔑,當行仗刑!”
那人臉色一白,眼神閃爍,支吾着不自覺看向雲泱。
雲泱面色鐵青,怒道:“狗東西,你看我作甚?還能是我讓你說的,嗯?”
那人低着頭,不敢再多呆,轉身就跑了。
姜琴娘拂袖,輕薄而寬大的袖子拂動之間,有那眼尖的才看清通身裙裾上的顏色竟然是不一樣的,分明裙擺位置的顏色要稍微暗灰一些,不細看根本不會注意。
有那顏色的襯托,那株蘭花才越發活靈活現,仿佛下一瞬就真的會盛開一樣。
“啪啪啪”秦臻撫掌,臉上帶着邪氣的笑,“若是本官沒看錯,這繡品花樣用的就不是大殷風格的畫作,此等畫法,乃是外族古波斯那邊所有。”
姜琴娘也不隐瞞:“大人好眼力。”
秦臻指着姜琴娘:“你轉兩圈與本官看看。”
姜琴娘依言,她緩緩轉動起來,曳地的裙擺赤朱連忙攏着,然後還幫忙理順。
秦臻點了點頭:“這衣裳很适合你身段。”
可不就是來着,本就已經十分亮眼的裹胸長裙,又是用的月華錦,這錦緞通透輕薄,垂墜缥缈,十分仙氣兒。
如今包裹在那妩媚如妖的身段上,該俏挺的地方俏挺,該細直的地方細直。
瑰麗絕倫的衣裳,再加上嬌美到讓人移不開眼的身段,足以讓人看上一眼就心猿意馬,恨不能撲上去親手剝開那身衣裳。
姜琴娘已經知曉繡品甄選完畢,雲家的繡品她也看到了。
是以,她道:“事實上,民婦還有一件繡品。”
秦臻揚手,示意她端上來。
姜琴娘拍手,掌聲一落,兩名粗使婆子擡着一物進來,那東西約有半丈長,半人高,也不算大,被薄如蟬翼的輕紗蓋着。
見着那輕紗,秦臻眼瞳驟然緊縮。
姜琴娘小心翼翼地去了那輕紗,并疊整齊放入懷裏,她再挪開身形,讓所有人都能看到那繡品。
“這……”
“瑞獸臨世啦,瑞獸臨世!”
“瑞獸保佑,快趕緊磕頭。”
……
一幅繡品,驟然引起騷亂,不過眨眼功夫,湖心臺面上看熱鬧的百姓竟是挨個跪了下去,并不斷朝着繡品磕頭。
因着角度不對,秦臻并未看清那繡品模樣。
他臉上閃過驚疑,雲泱和雲雒兩兄妹已經迫不及待跑過去看那
繡品。
只一眼,雲泱震懾當場,雲雒更是臉色慘白搖搖欲墜。
“這……這不可能……”她死死咬着唇,一臉難以置信。
繡品總算是轉了過來,能讓秦臻看到正面。
然,只一眼他眸光就沉了,這等不受控制的感覺讓他心情很糟糕,甚至暴虐的隐隐想殺人。
“大人,這是蘇家此次的參選繡品。”姜琴娘輕言細語道。
她這話一出,頓讓所有人都吃驚了。
這……是繡品?
這樣能以假亂真的繡品?
“呵,”秦臻反而笑了,笑意薄涼森寒,“你這寡婦,果然有兩下能耐。”
他說完這話,斜眼看着金鷹,一字一句的又說:“這樣有能耐,今晚戌時末到本官館中來,本官要仔細驗看這幅繡品。”
“秦臻,你敢!”金鷹倏地暴怒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