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庚軍庚衍(下)
時間一分一秒走向十二點整。
會場裏人聲鼎沸,庚衍等大佬坐在主席臺下正中的主桌,仍有不少人圍在桌邊,厚着臉皮套着近乎,戀棧不去。桌席是李西風安排的,主席臺下第一排,從主桌往左,是地位稍次于庚衍等大佬們的傭兵團首領或代表,從主桌往右,則是庚軍內部的高層幹部。李慎的位置原本在主桌右手第二桌,原本應該安排在第一桌,但李慎回來的太突然,他考慮再三,還是給人夾塞到第二桌,正好第二桌上有三位大美女,也不算虧待了李慎。
不過這樣一來,原本安排在第二桌的耿連成,就被調整到了第三桌。
李西風猶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李慎往第一排最角落的桌子走去,在那裏坐着的是穆小白等幾位精英戰鬥小隊的隊長,都是李慎一手帶出來的嫡系。眼看着李慎将白頭發的年輕人拍開,鸠占鵲巢,安安穩穩落座,他才如夢初醒,急忙安排人去給那一桌加座。
他都快被感動哭了。
今天的慶典要是鬧出亂子,他這個負責人首先吃不了兜着走。李慎跟耿連成大打出手,那場面簡直沒法想象。不說外人看了怎樣,單是自家下邊的人見了,恐怕都要生出不好的念頭。他做夢也沒想到李慎能忍下這口氣,很有點不真實的感覺,天知道這李慎去虹島那鬼地方窩了兩年,回來後也知道什麽叫顧全大局了?
李西風定定神,抛開這些雜七雜八的念頭,安排着讓司儀準備上臺。
眼見臺上大幕拉開,還逗留在主桌旁的客人也不得不識趣散開,各就各位。司儀站在臺邊,已經就緒,李西風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低頭看看表,還有十幾秒。
坐在主桌的庚衍,突然毫無預兆的站起身。
所有人的目光頓時都集中過去。
庚衍站在那兒,目光在場中巡梭,似乎在尋找什麽。最終他的視線定格在左邊某處,似乎是看見了什麽好笑的東西,嘴角微微勾起。
正在跟穆小白劃小蜜蜂的李慎,後頸驀然一涼。
他咬着煙慢吞吞扭過頭,就見庚衍遠遠的站在那裏,沖他招了招手。
隔着無數桌椅人頭,庚衍無聲而笑,見李慎木愣愣的沒有反應,便又招了招手。
庚衍身邊有一個空着的位子。
李西風當初布置會場時,就被庚衍親口要求在他身邊留個空位。這厮當時還暗搓搓的猜測會不會是給從未露過面的主母留的,要知道庚衍的情感問題始終是庚軍上下最大的謎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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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謎題揭曉,李西風幾乎瞎了一雙狗眼。
李慎木着臉穿過一大長串桌席,在衆目睽睽下來到主桌。張開嘴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庚衍一把按到那個空位上。庚衍跟着坐下,沖同桌各位大佬笑笑,擡手一巴掌扇到李慎後腦。
李慎被扇的一腦門砸上桌面,震得碗碟齊跳。
頭頂上方,庚衍半是無奈半是寵溺的開口。
“都開始了還亂跑,你就不能讓我省點心?”
………………
主桌上,庚衍右手坐着輝光李鐵衣,左手坐着李慎。後者腦門上還有個清晰的紅印子,是剛才磕的。
李慎低着個頭,眼觀鼻,鼻觀心,正襟危坐。身邊的庚衍今天穿的是身白色的錦袍,用淺灰的暗線繡着龍紋,面孔生的極具異域感,輪廓深邃,鼻梁高挺,眼珠卻黑的發亮。他與一衆大佬談笑風生,偶爾往李慎碗裏夾一筷子菜,那動作極為自然,任誰也挑不出毛病。
李慎默不作聲的吃菜,不擡頭也不插話,渾身的存在感都收起來,就當自己是個擺件。
主席臺上在放庚軍的輝煌歷史,臺詞各種煽情,等庚軍的歷史放完,各個元老依次上臺發表感言,龔雲上去了,李西風上去了,連向來惜字如金的開發部主管張普求都上去說了幾十個字。李慎事先從來沒參與過排練,也沒寫過草稿,以他肚裏那點墨水,上去就是贻笑大方。
幸好李西風也沒給他安排。
到最後,庚衍上去了。
庚衍站在臺上,一身白袍,金發奪目,氣度如淵,貴不可言。李慎側過身子,手肘支在椅子靠背上,持杯相看,記憶卻不自覺跑遠——
那是在齊國觀洲城,一個雪夜。
大戰告捷,城主府召開慶宴。當時只有十餘人的庚軍還叫着黑獄這個難聽的名字,是頭一次接到戰争任務,本來是個合作任務,來的總共有三家團隊。但到了地頭一看,情況跟任務單上說的明顯不同,敵人多了一倍不止。有一家二話沒說就走了,另一家留下來同雇主談傭金,沒談攏,于是也走了。
到最後,就剩下庚軍這十來號人,領着城裏不足三千的老弱病殘,跟外面的數萬敵軍熬了半個月,硬生生堅持到援軍趕來,守住了這座觀洲城。
此一役,庚軍折了三個人,卻是一戰成名。
那天晚上,李慎不耐煩酒桌應酬,便找了個機會從慶宴上脫身,拎着兩壇酒,爬上被打塌了半邊的城門樓。
雪花簌簌而落,掩埋住城內外戰争留下的慘痛痕跡,将天地間染成潔白的一片。
他看得有些出神,冷不丁手上的酒壇叫人摸了去。
庚衍穿着慶宴上的白色錦袍,抱着酒壇到牆垛上坐下,背後是皎潔如輪的清霜白月。他燦金的發絲被雪風高高撩起,面上帶着三分醉意,對李慎道:“終有一日,我要踏上長安巅,看那風景,有何不同。”
空蕩蕩的城頭上,庚衍的話音被遠遠的傳開,消失在漆黑的夜色盡頭。
他問李慎。
“你可願陪我?”
……李慎恍然驚醒,身邊是雷鳴般的掌聲,臺上庚衍已經講完了話,舉杯相敬全場。李慎跟着旁人一同起身,雙手舉起酒杯,雙手的衣袖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合上眼,仰首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那麽多的過往,誰又能一一記得清。
庚衍回來落座,他哈哈笑着,興致頗高,突然伸手搭上李慎肩膀,舉杯來碰。李慎還沒反應過來,兩只杯子已經碰到一起,叮一聲輕響。
李慎扭頭看庚衍,後者卻沖他孩子氣的眨了眨眼。
……什麽意思?
他傻傻端着酒杯,就見庚衍轉過頭去,神色如常的與其他人談笑,好像剛才那一幕是他看到的錯覺。
宴會的氣氛已經被炒到高潮,作為東道主的庚軍諸人開始提着酒瓶繞桌打圈。庚衍這桌是重災區,幾乎每隊人都要過來打一圈。膽子大的直接挑上庚衍,膽子沒那麽大的,就拿李慎這只池魚開刀。李慎能推則推,不能推就舉杯淺嘗辄止,表現得很不夠意思,但架不住這厮拿‘舊傷未愈,不宜飲酒’做借口,不好硬逼。
等到李西風提着酒瓶過來,發現李慎還好端端的坐在座位上,頓時驚詫:“喲,李三杯你怎麽還沒倒呢?”
被稱為‘李三杯’的李慎皮笑肉不笑的咧咧嘴。
“來來來。”李西風一伸手繞住李慎脖頸,抄起他杯子往滿裏倒,然後就往他嘴邊塞,“哥陪你喝,今兒不醉不休啊。”
李慎正要反抗,突然叫人在桌下踹了一腳,這一腳踹的刁鑽之極,正正戳在膝後麻筋上。他渾身一滞,被李西風逮住機會,一杯酒硬生生灌進嘴裏。皺着眉将酒咽下肚,李慎不可置信的往旁邊望去,卻見庚衍正扭頭與李鐵衣說着話,壓根沒往這邊看。
誰幹的?……還能是誰幹的!?
他的視線幾乎要将庚衍的後腦勺看穿,邊上李西風仍要來湊趣,又倒了一杯來灌。李慎收回盯着庚衍的目光,接過酒杯,二話不說一口悶了。
他這麽幹脆,李西風反倒沒成就感,詫異道:“兩年沒見,你這酒量見長啊。”
話音未落呢,李慎就倒了。
李西風瞪着倆眼珠子,臉漲得通紅,終究是沒憋住,扶着椅子狂笑出聲,将滿桌人的視線都吸引過來。衆人一看,只見李慎的位子上空無一人,再往下,喔,人在桌底呢。
庚衍嘆口氣,蹲下身将人從桌底撈出來,一手抄在腿彎下打橫抱起,沖桌上人告了個歉,抱着李慎往會場外走。
搭電梯一路直上頂層。
庚軍大樓的最頂層是庚衍的辦公室,整一層樓。他抱着李慎上了天臺,将人平放到地板上,轉身離開,沒多久,拎着兩個酒壇回來。
庚衍抱着酒壇,在李慎身邊坐下。
六十九層高的天臺,天空近的像是能用手抓住,風很大,陽光很燦爛。
李慎安靜的睜開眼。
“特地叫我回來,這就是你要的長安之巅?”他問。
“還不是。”庚衍低聲道,“已經很近了。”他背對着李慎,看不見臉上表情,聲音有些淡。
“你要陪我看到底。”
李慎将手臂墊到腦後,可能是酒勁還沒下去,他腦子還有點昏。十年前他是怎麽回答的?記不清了。
他側過眼,看向庚衍坐着的背影。
李慎從來沒什麽遠大理想,來長安是因為母親的遺言,做傭兵是為賺錢糊口,後來認識了楊火星,又稀裏糊塗的進了庚軍,因為各種各樣的人和事,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他不覺得自己活的随波逐流,路該怎麽走都是他自己決定的……但相比起庚衍或者楊火星,他并沒有一個明确的目标,或者說,他是個沒有夢想的人。
“真好……”
“嗯?”
“我說,你們這些有夢想的人,真好。”
庚衍愣一愣,随即失笑出聲,他伸出手點了點李慎眉心,目光中蘊藏着難以明了的深意,慢慢斂起笑容。
“說什麽傻話,是我該羨慕你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