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見故人

李慎抖了抖水珠,就着高一的手,從水池裏站起來。

折騰一場,他心情也平複了些,至少對着高一那張臉,沒有了一拳轟上去的欲望。血屠會館整個前門附近都被打成了稀巴爛,也算是遭了無妄之災。李慎終于記起他來這的目的,開口問高一:“黑老頭在嗎?我找他有事。”

“老爺子肯定在,說不準就在哪看着咱倆呢。”高一意有所指的瞟了眼遠處的塔樓,他收回視線沉吟道:“我找人幫你通報一聲吧。”

李慎點點頭,道了聲謝。

兩人并肩立在水池前說話,看在旁人眼中是罕見的情景。庚軍李慎,血屠高一,半步神壇與半步神壇,是敵非友的兩人如此平和的站在一處交談,可能也就只這一回了。

“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高一注視着面前清澈如鏡的水波,低聲道,“玉門道上,你明明有機會殺了我,為何要留手?”

李慎低頭笑了笑。

“你想太多,殺你代價太大,我當時還有事要做,不想被你拼掉半條命而已。”

“就這麽簡單?”高一問。

“嗯。”

當然不止如此,但有些話也沒必要說出來。李慎解開襯衫的袖口,把濕漉漉的衣袖挽到手肘,他卸開右手上漆黑的手甲,往上一推,反扣在手肘上方的環套上,鋒利的爪刃安靜藏回甲內,臂環一樣套在他的胳膊上。李慎全身上下,就只帶了這一件手甲,與旁邊幾乎武裝到脖頸的高一相比,那叫一個灑脫。

二十四小時甲不離身是傭兵的活命準則,也是經過無數實踐驗證出的真理。像李慎這樣的,就屬于活得不耐煩找死的類型。高一看着他這副模樣,本想提上兩句,轉念一想不對啊,他們又不是什麽好朋友,下回說不定就在戰場見,他吃飽了撐着去提醒對方幹嘛?

高一有點小糾結,随即又覺着跟李慎站這挺別扭的,正想找個理由走人,就聽後頭一陣壓抑不住的驚呼。他扭回頭,只見一道嬌小的身影正迎面飛奔而來,華美的黑紅裙裾被兩只小手緊緊提起,在身後如蝴蝶般翻飛。

一股甜膩的薔薇香氣飄入鼻端,帶着香風的倩影從他身邊跑過,張開手臂撲進了李慎懷中。

“阿慎!”

李慎聞聲轉身,本能的伸出手臂去接,下一秒,他手上一沉,眼前一黑,兩只排球大的胸脯啪嗒一聲砸到臉上,兇殘至極的将眼睛鼻孔嘴巴通通堵住。他掙紮着從乳溝裏探出頭來喘口氣,對着騎在身上滿臉驚喜看着他的童顏美人虛弱的笑笑,張了張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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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寶。”

寶寶名叫楊寶寶,前前任血屠王的親閨女,現任血屠王的親妹妹,整個血屠傭兵團的小公主。李慎第一次遇上她的時候,她正一個人蹲在城牆根底下抹眼淚,那時候他也剛來長安城人還很天真善良,瞧着這小姑娘怪可憐的就給她買了倆肉包子,順帶一提,那年她才八歲。

她跟李慎說她剛死了爹,李慎說沒關系哥哥疼你。她那時候整天就穿一件髒兮兮的小白裙子,看着跟個小乞丐似得,李慎心一軟就給她領回了自個租的小屋子,給她買衣服供她吃給她喝,沒事兒還給她講講睡前小故事。不過李慎對天發誓那時候他絕對沒對她動半點歪腦筋,就算有開玩笑答應将來娶她當老婆,那也真的絕對是開玩笑。

後來黑帝斯上門把她領走的時候,李慎整個人都懵了,他把人當親閨女一樣養了一年多,一大一小在這城裏相依為命,說沒感情肯定是假的。瞧着髒兮兮一小破孩轉身變成嬌嫩可人的小公主,那種幻滅感真不是蓋的,再後來見面,是在她跟諸行雲的婚禮上,她頭戴金冠身披羽衣環着一條美人帶,李慎愣是沒能認出那就是當初喊着鬧着要嫁給他的小灰猴。

話題扯遠,被胸脯砸了一臉,李慎才恍然意識到,這丫頭已經是十八歲的大姑娘了……

“阿慎阿慎阿慎阿慎……”她口齒不清的喊着李慎名字,用力的把他的頭往那對兇器裏擠,糯糯的聲音裏滿滿都是委屈,“你都不來看我。”

李慎真有點尴尬,邊上高一炯炯有神的目光紮的他心窩疼,“寶寶。”他按住人肩膀把臉扯出來,深深吸口氣,“寶寶你聽我說,你先下來。”

楊寶寶癟了癟小嘴,不情不願的從他身上下來,揪着他衣角低着頭不說話,當場給他鬧起了小別扭。旁邊高一投過來的視線鋒利的像刀片,李慎硬生生扛住,淡定的摸了摸她的頭。

“乖,別鬧,哥給你買肉包子好不好?”

那張稚嫩的小臉上登時現出一片歡顏,還沒等李慎在心裏舒口氣,就聽到她在那小聲嘟囔:“每天兩個,你還欠我六千一百二十八個包子呢……”

李慎心頭一軟,蹲下身,張開嘴想要說點什麽,卻又無話可說。她伸出手在他臉上摸了摸,像是看見了這世上最喜歡的東西,綻放出純然而燦爛的喜悅笑顏。

“李慎!你給我放開寶寶!”

姍姍來遲的血屠七十三憤怒登場,手上還似模似樣的提了把刀。李慎正想笑着吐他兩句垃圾話,就見寶寶轉過頭,毫不客氣的對血屠七十三道:“哥,你別對阿慎這麽兇。”随後她又板着臉,很有點小威嚴的沖四周吩咐:“都散了吧,這邊的事情我來處理。”

血屠七十三跳腳:“你別任性,讓這王八蛋趕緊滾蛋!還有你們,剛才誰挂的我電話?”

沒人答他的話,包括高一在內,都依照寶寶的吩咐安靜的退走。很快偌大的庭院裏就只剩下他們三個人,寶寶将李慎的衣袖扯一扯,湊到他耳邊小聲道:“我們不理他,去別的地方好不好?”

李慎哈哈一笑。

于是血屠七十三就眼睜睜的看着李慎抱起寶寶,快跑幾步跳上一旁的屋檐,在牆棱上屋頂上幾個起落,便消失不見。

………………

“阿慎,我會做刺猬饅頭了哦,我還會削兔子蘋果……”

“我做了好多呢,你都不來看我……”

李慎反手摸了摸寶寶的頭,背着她走過九曲十折的廊道,依稀記起很多年前,他也是這樣背着她,從朱雀大道砍到青龍大道,從青龍大道砍到白虎大道,從白虎大道砍到玄武大道……

兩人在血屠會館最靠北的鴛鴦湖邊尋了個涼亭,停下來休息。這鴛鴦湖據說是血屠七為了李清音親手挖的,他們之間那一場驚世駭俗的戀情被後人杜撰出無數個版本,血屠和輝光兩家的千年恩怨,也多半是因此而起。李慎坐在石椅上,将濕透的襯衫脫下來,用手擰幹,寶寶走到他身後,掏出手帕幫他擦頭。

“阿慎,你是不是不高興?”寶寶在他背後問,聲音有些怯怯的,“是不是哥哥他們又做什麽了?”

李慎愣一愣,笑着搖搖頭,說沒有。

“你騙人的時候,笑起來一點都不好看。”她輕輕道,“我最清楚了。”

聞言,李慎不笑了。

寶寶将雙手繞過他脖頸,從背後摟上來,将下巴擱在他的肩窩,就像小時候一樣,安靜的閉上眼。每當李慎遇到不開心的事情,回到家,無論再怎麽僞裝也總會被她看出來,然後像現在這樣靜靜的摟着他,陪着他一起渡過。

即便再堅強的心髒,也會有疲憊的時候。李慎的心裏壓了太多東西,他不可能對任何人傾訴,也不渴求任何人的撫慰或理解。但若能有人像這樣不問不說的陪伴在側,他也會覺得好受一些。

幾只飛雁拍打着翅膀,落到鴛鴦湖邊飲水。李慎恍然驚醒,擡手輕輕拍了拍寶寶抱在他脖頸上的手臂,示意對方放開。

“我有事找黑帝斯,你帶我去見他。”他對寶寶道。

“哦。”寶寶不太高興的鼓起臉,“我就知道你不是專門來看我的……黑爺他們又不讓我出去,我都好久好久好久沒見你了……”

她一連用了好幾個‘好久’,說的正是李慎離開長安的這兩年。這裏頭原因很複雜,李慎也不知該怎麽解釋,只能摸摸她的頭保證:“以後不會了,我一定經常來看你。”

“真的?”寶寶一把将李慎脖頸摟住,貼到他耳邊逼他賭咒,“不許騙我,你都騙我好多回了。”

“是是,我發誓……”李慎說着話一擡頭,話音戛然而止。

不遠處,依舊穿着一身藍白格睡衣的老人,正笑岑岑的望着他。

李慎面上的笑意漸漸斂去,要讓他把長安城裏最讨厭的人列個名單,黑帝斯絕對名列前茅。這老狐貍最擅長算計人心,說的每一句話都在把人往陰溝上拐,這一點李慎教訓深刻。如果有可能,李慎是真不想來見他。

寶寶不情不願的放開手。

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廊道轉角,李慎收回視線,看向緩緩走來的老人。

他站起身。

端端正正的拱手行禮。

“黑爺,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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