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小序曲

涼亭中,石桌上很快就多了一壺香氣撲鼻的紅茶。紅發的巨乳女仆端來剛烤好的曲奇餅幹,除了海藍色的茶壺與茶杯,桌上還放着一小壺牛奶和一碟方糖。

黑帝斯往杯子裏加了六塊方糖,用茶匙慢慢攪開。這種喝法興起于西陸,除了牛奶和方糖,還有加酒、檸檬、香料等等的搭配,它被商人們帶回中土,意外的受到類似于黑帝斯這些大人物們喜愛,并逐漸在上層社會流行開來。

李慎表示接受不了這種喝法,他給自己倒了杯沒有任何添加物的紅茶,拿起來喝一口,開口道:“我這次來,主要是為了王真的事情。”

“我可沒聽說過什麽王真。”老人調皮的沖他眨眨眼,話音裏盡是戲谑,“你難道不是來陪我喝下午茶的嗎?”

李慎強壓下一巴掌糊到這人臉上的欲望,壓根不信這長安城裏有什麽事情是對方不知道的……他深吸口氣,默默撿了塊餅幹,将手肘撐在桌上,扭頭看一旁的鴛鴦湖。

碧綠色的鴛鴦湖面猶如一張巨大的鏡子,平靜無風,無波亦無瀾。

“黑爺,我們認識的也夠久了,您覺得,我是個什麽樣的人?”他有些突兀的問。

老人頗有些玩味的看着他,微笑道:“我覺得你很好,各種意義上都不錯,如果你想娶寶寶,我個人是表示支持的。”

李慎破天荒有點尴尬,雖然他也清楚對方是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但還是解釋道:“我不是說這個……我已經成親了。”

老人攤攤手,表情充滿遺憾,誇張的拖長音哦了一聲。

“最遲明年,我會注銷掉傭兵資格。”李慎不再試圖跟他繞彎子,直言來意,“王真,我也會帶走,希望您能手下留情,放他一條活路。”

老人端着茶杯的手在嘴邊頓了頓,他慢吞吞将茶杯放回桌上,擡起頭,狐疑的沖李慎露出質詢目光。

李慎面無表情的坐着,還沒幹的襯衫披在肩上,幾绺濕發垂到胸前,看着很有幾分蕭瑟和落拓。他迎着老人的目光,淡淡補充道:“我保證他不會加入庚軍,無論是現在還是将來。”

“我對那什麽王真不感興趣。”老人不耐煩的擺擺手,皺眉問:“你剛才說……注銷傭兵資格?”

李慎點點頭,道:“對,我準備改行做點別的。”

老人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随即噗嗤一聲笑出聲,他毫無形象的拍桌大笑,像是聽見了這世上最好笑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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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慎啊李慎,你叫我怎麽說?不幹了?呵,傭兵這一行,可不是你說不幹就能不幹的。這麽講吧,你掰着手指頭算一算,到現在為止,你殺了多少人,有多少想要弄死你的仇家,還有多少人是跟着你吃飯,把前途挂在你身上……你算過沒有?”

李慎沒答話。

“大白天的,講什麽夢話。”老人一副感到荒謬的神情,端起茶杯吹了吹,“你為什麽來我清楚了,這事不難,既然你給了保證,那我就答應你……不就是個以刀入神,一個個沒見識的都當成寶貝,你争我奪,在我眼裏就是個笑話。”

“天才?人生這條道上,不是比誰走得快,而是看誰能走到最後,走得最遠。”

老人伸手給李慎倒上茶,溫熱的茶湯在杯中微微搖晃,顏色是非常漂亮的紅褐色。他加了點牛奶,夾起一枚方糖,放進李慎的杯子裏,然後又放了一枚,用茶匙調開。

“嘗嘗看。”他擡頭沖李慎道,“一開始我也覺得沒法接受,但萬事萬物,總要有個嘗試的過程。”

李慎依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先是皺起眉,随即慢慢地,眉頭便松開了。

“還行吧?”老人笑問。

李慎點一點頭。

“你要是喜歡,可以常來。”老人道,“我平時也沒事做,就是喝喝茶,下下棋,能有個人陪着說說話也不錯……活這麽久,有些事情,我看得總比你清楚,你要是有想不明白的,盡可以來問。”

這份善意是真是假,李慎不清楚。但仔細想一想,除了當初利用寶寶坑過他那一把,黑帝斯對他倒是一直都頗具善意。就說最早的時候,如果血屠來接回寶寶的是其他人,李慎說不準就得被扣個誘拐小公主的罪名,然後鬧出場生離死別的狗血戲碼來。

幸好當時來的是黑帝斯,他親自出面上門,不計較身份之別,跟當時還只是個不出名小傭兵的李慎坐下來,好好談了一場話。沒有輕視,也沒有威脅,他只是認認真真的給李慎把帶走寶寶的理由一一列出來,然後又自己把這些理由,用一句話給推翻了。

他說,在這個世上,拳頭就是道理。拳頭大了,講道理才有用,拳頭不夠大,你就只能聽別人講道理。這才是唯一的道理,不分高低貴賤,種族性別,人人如此,事事如此。

李慎十分認同這個道理。

所以今天坐在這裏,他還是在聽人講道理。但無論如何,他來的目的算是順利達成了,黑帝斯親口答應的事,可信度還是比較高的。他坐在這裏,有點體會到庚衍當初為了他到處擦屁股的心情,順便也理解了對方總對他格外嚴厲的心情——因為他此時此刻,特別想把王真那小子吊起來抽一頓,告訴對方下次再有什麽以刀入神的玩意,自己偷着樂就好,別非得拿出來炫,找死嘛這不是……

身處同一座城裏,被李慎心裏念叨着的王真,眼下正在院子裏晾衣服。

王真有個小毛病,就是特別愛幹淨。

昨天晚上沒來得及,今天早上又太累了,到中午起來,他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換衣服,然後把整間屋裏所有能擦的地方都擦得幹幹淨淨,把被單床單髒衣服窗簾全部洗了,完後他又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

叉着腰抹把汗,王真看着晾衣繩上随風飄舞的衣褲被單,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滿足感。他站着休息了會,正打算回房看看還缺點什麽東西,好回家裏拿一趟行李,一轉身,猛然愣住了。

不遠處,一個穿着素藍布裙的女人,正吃力的提着兩桶水,走向院中盛放的桂花樹。

有那麽一個瞬間,少年以為自己看見了傳說中天上的仙女。

他很快回過神來,趕忙收回過于直白炙熱的視線,意識到這大抵就是李慎口中的夫人海棠。一想到對方的身份,他心裏頓時清明一片,再無半點不該有的念頭。他記得李慎說過,說她不喜歡跟人說話,想來性情是有些怕生的……王真猶豫了片刻,還是向着海棠走過去,他肯定要在這個家裏久住,偶然遇見了,幫着提個水桶什麽的,再正常不過,故意避開,反倒才顯得心裏有鬼。

王真走到近處再看她,雖然沒了第一眼時那般驚豔,卻依舊美的令人挪不開眼。少年不自覺心神又晃了晃,随即立刻為自己的動搖感到羞愧,即感嘆于對方的美麗,又自嘲自己的定力不足。

實際上他做的已經非常好了,要知道當初李慎第一次見海棠,那還是在你死我活的戰場上,整個人都神思恍惚了好幾分鐘。

王真定定神,走到海棠身旁,彎下腰伸手想幫她提水桶,口中道:“我來幫您吧。”

海棠站在原地,扭過頭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

少年無法形容那一瞬間的感受,也不想形容。他愣愣注視着她從面前走開,提着水桶離開了庭院,整個人仍然處于一種無法言喻的狀态。說實話,就像是被人莫名其妙當場扇了十幾個耳光,卻不能扇回去,那種憋屈,難受,困惑,無法理解的心情。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可她那一眼……蔑視?或者說漠視?還是瞧不起?又抑或者是厭惡?感覺什麽都有,好像又都不對。

一只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将他從思索中驚醒。

副官不知何時到了王真身後,笑眯眯的與他一同望着海棠離開的方向,用一種全然理解的口氣對他道:“別在意,夫人不是讨厭你,她只是沒把你當人看。”

“寶哥。”少年道,語氣是慣常的平靜,卻掩不住裏面那點微妙的小委屈,“你是在安慰我嗎?”

副官哈哈大笑,用力在他肩上拍了拍。

“夫人出身高貴,從小被灌輸的就是尊卑有別的觀念,在她眼裏,你我都是那地上的塵埃,算不得人。你想嘛,你會跟地上的塵埃說話嗎?在這家裏頭,能跟她正常說話的,也就只有咱們爺了。”

副官幽幽嘆了口氣,又安慰王真道:“沒事,你別理她就行了,就當看不見。那屋子住的還行嗎?缺什麽你跟我講,哦對,這院裏不開夥,吃飯得去外頭,你身上有錢嗎?我給你辦張卡吧,你把你傭兵執照給我一下……诶,要不咱們一起去吧,順便吃個飯?”

他這一套連珠炮下來,王真聽得有點懵,直到最後一句,終于反應過來,點點頭說好。

于是副官伸手将他一攬,笑嘻嘻拉着人便往外走,問他喜歡吃什麽,等下想去哪裏吃飯,吃完飯要不要再去買幾件衣服……等王真意識過來,已經坐到了車上。

他看着身旁一邊開車一邊兀自滔滔不絕的副官,打心底裏覺得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恐怖。

少年對自己未來在李慎家的生活,不由自主的深深感到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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