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深淵之愛
“讓李慎去南海?”
耿連成被打成重傷,這事挺煩心的。李慎在會館公然出手,下面的人情緒都有些不對。不論原本是否站在耿連成那邊,對自己人出手這種事,任誰也講不出個道理來。
在辦公室裏,庚衍将自己的決定告訴林國,後者卻很不認同。
“現在正是用人之時,耿連成受傷,李慎才更不能走。他必須把耿連成手上的事接過去,我們也需要這樣一個威懾力擺在臺前……”
“不必說了。”庚衍打斷他,“這件事我已經決定了。”
林國閉上嘴,鏡片後的雙眼深幽難明,靜靜注視庚衍片刻,起身告退。
他回到三十五樓的參謀長辦公室,關上門,在漆黑的房間中摘下眼鏡,疲憊的揉捏鼻梁上方,靠近眉心的那一點。
——山雨欲來風滿樓。
林國拿起直通情報部的內線電話,吩咐道。
“加緊盯住楊火星,我要知道他每一分鐘在幹什麽。”
………………
“本來想查王真,卻意外查出個這麽有趣的東西。”
血屠會館的塔樓上,一身藍白格睡衣的黑帝斯咬着塊曲奇餅幹,用眼神示意身後給他按肩的大胸女仆離開。而在他對面,面容憨厚的年輕人正專心玩着一組積木,色彩各異的積木塊以扭曲的姿态摞成一條直線,看上去搖搖欲墜,随時都可能崩塌。
“您現在就是跟我說其實李慎是您的親生兒子,我也不會有什麽驚訝了。”他說着話小心翼翼的把手上拿着的積木塊放到最頂端,表情頗為淡然,很有點超脫的意味,“這明擺着是故意讓我們去關注楊火星,老實說有種被玩弄在股掌的感覺,很不舒服呢。”
黑帝斯驀然哈哈大笑。
“你還是太年輕啦。”他笑着道,“等你活到我這把歲數,就能體會到被人算計的趣味了,尤其是看到他算計不成反被喂了一口翔,那種感覺,才是愉快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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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了,我可不想要這種惡趣味。”年輕人苦笑着搖了搖頭,“與其被人算計,我倒希望安安穩穩的過日子……雖然也不太可能就是了。”
話音未落,原本高高立起的積木塔轟然崩塌,零零散散的積木塊掉下來,在金屬制的托盤中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年輕人搶救不及,維持着伸出雙手的動作,面現惋惜之色。
“可惜了。”
黑帝斯端起紅茶飲着,蒼老的面孔上隐隐有些動容,微瞑下眼睑。
“難得是個有趣的人物。”
僅僅一條街道之隔的輝光會館,曉雨樓李鐵衣的書房裏,也有人放下資料,同樣嘆息出聲。
不是別人,正是輝光當主,李鐵衣本人。
他問自幼跟随在身旁的老管家:“阿青,你跟了我多少年?”
“回老爺話,四十八年零三個月了。”
李鐵衣點點頭,沉默半晌,道:“有件事情,要你去辦。”
同樣已是滿頭銀霜的管家擡起頭,靜靜看向他服侍了一生的主人。
“除了你,沒有能讓我信任的人了。”堂堂輝光當主用理所當然的口吻說着這樣的話,表情有些猶豫,更有些複雜。
“做完這件事後……你也不用回來了。”
………………
半夜兩點多,副官穿着睡衣,手上拎着件風袍,小心翼翼的将李慎從睡夢中喊醒。
“爺,大帥在門外呢,要見您……”
李慎睜着眼睛,躺在那沒反應,就在副官以為人沒睡醒想要再叫的時候,他突然一骨碌坐起身,拎了副官手上的風袍便往外走。
到門口,外面停着輛車,庚衍站在車邊,手上掐着顆煙,見了李慎,便招招手讓他上車。
車內一股煙味。
李慎坐到副駕駛座,将車窗打開,身旁的車門開了又合,庚衍也坐進來,沉默着發動車子,打着方向盤駛出古柏路。
李慎将頭靠上窗沿,靜靜注視外面長安城的夜景。
“困了?”庚衍問。
李慎也不知人要把他帶哪去,點點頭,嗯了一聲。
“困了就睡吧,到地我叫你。”
看樣子是要去很遠的地方,李慎調低座椅,籠着手靠上去,眯着眼發呆。淡淡的煙氣在車廂內盤旋,庚衍打開音響放歌,很舒緩的鋼琴曲,音符像是微雨一樣滴滴答答落下來,催人入眠。
車很快駛上高架,環繞着長安城最高的萬象塔打了個圈,然後猛然下滑。車速悄然飙上兩百碼,庚衍扭頭看了眼李慎,發現人已經歪頭睡着,便伸手關掉音樂。
他靜靜的開着車,面色随着過往的燈光明滅不定,在經過出城關卡時,脫下外套給李慎蓋上。
那張臉在沉睡中依然蹙緊了眉頭,似乎心中有着化解不開的愁緒,這十年來,庚衍一天天看着對方,從那個會沒心沒肺肆意大笑的張狂青年,變成現在這個眉目冷郁的成熟男人,那雙眼裏曾經炙熱如火的光芒漸漸消失不見,剩下的只有如深淵望不見底的黯沉與疲憊。
越來越像了,與他久遠記憶中的那道身影。
曾經的初衷早已變了質,在意識到的時候,已經太遲。
開車駛上白山,來到位于山頂的別院,庚衍将車停在山崖一角的觀覽臺旁,沉默調低座椅,抱起手臂靜靜注視李慎的睡顏。
——就這樣看一輩子,似乎也不錯。
他自嘲的勾起唇角。
李慎的腦袋動了動,接着緩緩睜開眼,他遲鈍的坐起身,問庚衍:“到了?”
外面黑漆漆的,連燈光也看不見,過了半晌,李慎的視線才适應了這片黑暗,能夠看清車外朦胧月光下的景象。他困惑的瞅着那截空落落的崖頂,扭過頭,看向庚衍。
“白山?”
“對。”
這裏李慎倒不陌生,當初庚衍買下這處別院,初衷是兩個人一起住,在這長安城置辦個落腳的地方。然而沒過多久李慎就決定與海棠成親,買下了古柏路的那間院子,庚衍平日裏也沒時間回來住,這座白山別院便空置下來。
李慎搞不清人大半夜帶他來這是想幹嘛,也懶得去猜。白天那破事弄得他現在心裏還有點不痛快,不是為了庚衍那一腳,怎麽說呢……回來後的種種事情吧,似乎都壓在一塊了,尤其是庚衍弄出耿連成那麽個貨色來膈應他,他也是忍的不想忍了。
“我下午去跟黃沙談過了。”庚衍開口道,“北地那個遺跡,下次我們兩家一起探索,各出一半人手,收獲對半分。”
李慎有些詫異。
“那遺跡裏有什麽?搞這麽大陣勢?”他問。
“還不知道。”庚衍擡手按住脖頸,用力攥了攥,話音裏有點疲憊,“大漠這次損失挺重,兩支專門的遺跡探索小隊幾乎全軍覆沒,光是仙路六步以上,就折了三個,還有兩個重傷,包括封河這個二當家……非常時期,能幫上一把是一把,庚軍也需要這麽個關鍵時候靠得住的盟友。”
李慎表情有點微妙,庚軍與大漠的關系确實一直比較親密,一方面是兩家的定位不同,彼此競争不大,另一方面則是雙方的頭腦關系不錯,比如說,他與封河。
這個時候庚衍選擇幫上大漠一把,不得不說是個英明的決定,不僅消弭了兩家剛剛在燕破原發生的不愉快事件,還變相幫助大漠如今的領導層鞏固了地位,為兩家的友好關系能夠繼續延續下去打下基礎。至少就李慎而言,是不需要擔心封河會被問責的結果了。
他偷偷瞟了眼庚衍,見對方面上沒什麽特別的表情,有點猶豫,還是小聲說了句謝謝。
聽了他這聲謝謝,庚衍反倒皺起眉。
“白天的事情,我想過了,我們似乎很久…沒好好說過話了。”
庚衍側過身,一眨不眨的看着李慎,伸出手,點在對方眉心,将那裏連其本人都沒察覺的褶皺用指尖撫平。
李慎的眼睛,像是兩顆深邃而幽靜的寶石,在黑暗裏泛着微光。
“你是不是想不明白,我為什麽要護着耿連成?”
如此的單刀直入,倒令李慎不知該說什麽。庚衍收回手,将自己身側的車窗打下,偏過頭點了顆煙。夜風夾雜着煙味闖進車廂,有些冰冷,李慎坐起身,這才發現自己身上蓋着的外套,把它往上扯了扯。
“我培養耿連成,是想讓他接替你的位子。”庚衍道,視線投向車窗外黑暗的夜色,“你現在那個位子看似風光,但有多危險,你也很清楚,而且太招忌恨……我希望你能夠慢慢退下來,跟阿雲一樣,轉到後方安全的地方,不用再去拼殺在第一線。”
“耿連成是我給你準備的替死鬼。”
“這件事情,我已經決定了。”庚衍回過頭,看向李慎,“哪怕你為此怨恨我,我也不會改變主意。”
李慎坐在那裏,低着頭,看不清表情。
庚衍左手夾着煙搭在窗沿,右手按着椅背,向旁傾下身,将頭湊到李慎耳邊,用微不可聞的聲音低語——
“長安之巅也好,無底深淵也罷,你都要陪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