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十六封隐函

灰色的信封表面,摸起來有種光滑的手感,開口用極為傳統的火漆封印,刻有古體‘絕密’字樣的印章。這種密封的實際效用姑且不提,但它代表的,是傭兵公會用長達千年的歷史所證明的——自身的信用。

像這樣的‘隐函’,一共一十六封,如今正擺放在庚衍的桌面上。

送來這些隐函的公會特使就坐在辦公桌對面,房間中再無第三者,而在庚衍隐函中的內容并作出回應後,這些隐函也會立刻被特使收回,帶回公會進行封存。

高昂的手續費用,幾倍于同等級任務的酬金,只對極少部分特殊客戶提供的非常規服務——隐函任務。由發布者自行指定任務接收方,公會負責代行溝通與交涉,任務內容在事先被絕對保密,無論被指定的接收方是否願意接手,都必須同樣承擔保密的義務。而如果隐函的內容被洩露,無論是公會還是任務接收方,都要對此負責。

庚衍一封一封将隐函拆開,他看的很快,因為裏面的內容都十分簡單,幾乎完全一致,除了各自開出的酬金數目。十六封隐函加起來,總酬金已經超過十億大唐幣,可以與一般的小規模戰争任務相媲美。就算撇開酬金不提,這些隐函背後,也代表着來自十六個家族或組織或勢力的感激和友誼。

他擡頭看了看坐在對面的公會特使,後者戴着看起來很有點可笑的套頭面具,眼洞後面的目光平靜而內斂,謹慎的拒絕着向外透露出任何信息。庚衍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将注意力重新投到手中這些隐函上。

在這沉默的氣氛中,桌面上的內線電話突然響起來。

庚衍當着特使的面,拿起話筒,舉到耳邊。大概是兩三句話的功夫,他臉上毫不避忌的露出了玩味的笑容,眯起眼沖坐在對面的特使微微一笑。

“嗯,我知道了。”他說道,挂掉電話,将信封一一重新收好,聚攏在桌面磕了磕,遞回給特使。

“很抱歉,因為一些想必你們也很清楚的原因,代表庚軍,我不能接受這些任務。”

作為公會委派的交涉人,這名特使從一開始就表現的十分寡言,準确來說,在走進這間辦公室後,他還沒說過哪怕一個字。此時此刻,面對庚衍遞回來的那一沓信封,他終于用明顯是經過器械變聲的嘶啞嗓音道:“是對酬勞不滿意嗎?”

他似乎是沒有聽懂庚衍的話,又或者純粹就是明知故問。庚衍将手上的信封放在對方面前,表情看不出有什麽變化,坦然回答道:“并不是酬勞的問題,嗯,我只是不想被心愛的部下怨恨。”

特使沉默的看着他,半晌,伸出帶着黑色皮手套的雙手,将整齊摞在一起的隐函抽回懷中,站起身來。

“打擾了,告辭。”

庚衍并沒有起身,甚至沒有回應一句客套話,而是冷淡的注視着對方走出辦公室,關上那道厚重的木門。

在恢複了寂靜的辦公室裏,他向後靠上椅背,擡手蓋住腦門,有些疲憊的吐了口氣。有些事情早就已經脫離了原本軌道,而這世上的事情又總是一環扣一環,息息相關,任何一環的改變,都會造成不可預料的連鎖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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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一切盡在掌握,純屬癡人說夢。知道的越多,就越會感受到所謂命運的深邃和沉重,也越發清楚,想要改變命運,是多麽困難的一件事。

但庚衍并不認為自己會輸。

從來不。

………………

在越來越冷的夜風中,榮虎小心的調整了一下胳膊和腿的姿勢,身上澆到的血液開始幹涸,被浸透了的衣服緊緊粘在皮肉上,不太舒服。背着他狂奔的王真已經穿過了好幾條街道,一路上的厮殺像是場不真實的戲劇,明明就在眼前橫飛的血肉和刀光劍影,卻都被少年臉上永恒不變的平靜渲染的如同幻象。

王真沖出街角,在半空一個側翻躲開迎面擊來的子彈,左手一撐地面,拔身而起,借着助跑沖上街旁的路燈,勾住最上方打橫的的燈架,整個人背着榮虎蕩上了一旁的屋檐。瓦片被踩踏出咯吱咯吱的刺響,橫行過兩座相連屋檐的王真跳上院牆,翻身落入一旁的小巷,然後毫不猶豫的沖了出去。

四周的燈光似乎突然暗下去,郁郁蒼蒼的古柏伸展着枝桠,給清幽的小路在夜晚中平添一分陰森。沖出小巷的王真停下腳步,挺直身,看向橫在路前方的那一排黑黝黝的槍口。

土黃色的作戰服,還有胸口的沙漠之狼徽章,是大漠的槍手部隊……王真深吸一口氣,看來他還是低估了這些大傭兵團的反應速度,從他帶走榮虎到這裏還不到十分鐘,對方已經預判出他的目的地并布下天羅地網。

“交出榮虎,你就可以離開。”對方并沒立刻發起攻擊,而是出言交涉道。

王真平靜的面孔上終于現出一絲裂痕,他笑了。就在榮虎以為他要說些什麽的時候,他突然沖了出去。

不需要說些什麽,他用行動清楚無比的告知對方,此事,絕無交涉可能。

交織無縫的彈流傾瀉而下,一頭撲進彈網的王真,用足以稱嘆的精準判斷力将威脅到他與身後榮虎性命的子彈,揮刀擋開。彈流割爛了他的衣褲,顯露出裏面色澤漆黑外形樸素的戰甲,帶着流光的子彈如雨點般擊打在他的戰甲上,留下星星點點的凹痕,卻無法穿透戰甲對他造成傷害。

王真背着榮虎沖過封鎖線,反手将人從背後扯下,摟在身前繼續奔跑,從身後和兩側追擊而來的彈流令他逃得有些狼狽,而為了護住榮虎,他不得不保持着別扭的姿态奔跑。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經能夠看見那張熟悉的匾牌。

所有的攻擊,都在他抱着榮虎狼狽滾進那張匾牌之下時,戛然而止。

——因為這是李府,長安,庚軍,李慎的府邸。

王真放開榮虎,站起身,與站在門口的副官四目相對。

“寶哥。”他叫道。

副官抱着手臂靠在門框上,表情很随意,也很冷漠,聞言,冷淡的點點頭。王真心裏松了口氣,扶起榮虎走上臺階,正要往門裏去,就見副官挺起身,攔在了門前。

“你進可以,他不行。”

王真有些不可置信的擡起頭,但很快又斂起情緒,認真道:“他是楊火星的兒子,如果慎爺在,肯定不會不管。”

“現在爺不在,這裏我說了算。”副官依舊抱着手臂,眼神很有點譏诮,“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王真的心沉了下去。

副官不是在開玩笑,他聽得出,對方也不會拿這種事情跟他開玩笑。今天晚上,沒有李慎在,他帶着榮虎,就進不了這個門。

可這裏是長安城,唯一一個能确保榮虎安全的地方。

這将打亂他的所有計劃——帶着榮虎,他什麽都做不了,但也不可能任由敵人将榮虎捉去,威脅楊火星。

……該怎麽辦。

副官打量着他和榮虎,冷漠一笑,轉身進了門,然後砰一聲,将李府的大門在二人眼前毫不留情的合上。

他做完這一切,擡起頭,看見了站在門內,就站在幾步開外的海棠。

月夜下,美人如畫,眉眼間的冰霜,卻似乎要凍結這片天地。

“你是個什麽東西?”

海棠破天荒,主動對副官開了口,話音冰冷,內容也是毫不客氣。

“這個家,什麽時候輪到你說了算?”

她從副官身邊走過,走到門前,伸手拉住門闩,向上用力一拔。

“海棠夫人。”

副官背對着她,看不見臉上表情,語氣很平淡:“或者該叫您海薇拉·殊恩殿下。”

話音在幽暗的夜色裏輕輕回蕩,院子裏,尤在盛開的四季桂,濃郁的清香飄出了牆外。當那個不可被述說的名字從副官口中講出,有一些東西,就在無形間破碎了。

“請您牢記您的身份。”副官的聲音并不大,卻如同一枚枚釘子,牢牢釘進對方耳中,“不要多管閑事。”

“如果您還想,繼續做您的海棠夫人,那就請接受我的忠告。”

………………

朱紅的大門在眼前砰然閉合,王真無意識攥緊了榮虎的手,卻又立刻反應過來,放松了力道。

“你握吧。”榮虎突然沒頭沒腦的道,“我不疼。”

聞言,王真看向對方。如果他沒記錯,他們應該是同歲,但可能是生活環境的緣故,榮虎要比他看起來小得多,更加青澀,也更加稚嫩。雖然在短短的時間內經歷了家破人亡等一系列巨大變故,那張臉上卻還沒染上太多的世故或滄桑,仍有着少年人應有的棱角和銳氣。

想及此,王真不由在心中,默默道了聲對不起。

他轉過身,看向站在門外街道兩側的傭兵們,輝光的,血屠的,大漠的,還有戰鷹火鳳等等熟悉的制服和徽記。除了庚軍,長安排行前十的傭兵團都派了人來,這還只是他這邊,可想而知,楊火星那邊要面對的是怎樣一個可怕的陣容。

他終究沒能阻止一切的發生,甚至連最後的計劃,也被身後這一道關上的門殘忍的打破。這讓他更加清楚的意識到自己的弱小與無力,并為之深深痛恨。

“走吧。”

王真放開榮虎的手,在其面前蹲下身,讓對方趴上來。

“我帶你去見楊火星。”

他平靜說道,拔出龍雀雙刃,迎向那些,已經等候了多時的敵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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