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施刑者
長安,仁心醫院。
“輕微的顱內出血,問題不大,最近不要讓他做太激烈的運動,尤其注意保護頭部,一定要小心別再受到撞擊。”
“好的,我知道了,謝謝您。”
将做完手術的弟子送到病房,楊火星坐在病床邊,替對方将被子蓋好。看着那張昏睡中的稚嫩面孔,他不由又想起了另一張與其相似的,倔強的,憤恨的面孔。
那是他的兒子。
八年前,楊火星收到一封沒有署名的信。盡管沒有署名,但他仍然一眼便認出了那上面娟秀而精致的字跡。林玲是個多才多藝的女子,詩詞曲賦,簫鼓琴筝,無一不精,用她的話講,這些都是吃飯的本領,自然要學好。她從不在他面前避忌談論自己的職業,也從不為自己的身份感到自卑,她總是讓楊火星覺得,不像個妓女。
在那封信裏,她告訴他,他們有一個兒子,将來會來長安找他,希望他能好好對待。
當時已經三十五歲的楊火星想,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他用一年的時間思考能做點什麽,又該做什麽,接着就有了火星團,有了楊氏開天法。他耐心的等待,準備,并期盼着,眨眼間過了八年,終于等來了自己的兒子……卻是以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方式,而親子鑒定的結果也告訴他,林玲騙了他,八年。
她抛棄他,毀了他的一生,然後又再次欺騙他——這一回,楊火星卻不再恨她,因為她的那封信,他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給自己渾沌而無意義的前半生畫上了終止符。愛恨,都已過去,剩下的,只有追憶。
夕陽最後一絲的餘晖,從窗外灑進病房,楊火星擡起頭,看向已經被黑暗籠罩的天穹,無聲嘆了口氣。
他站起身,轉頭看向安靜靠在門口的魁梧漢子,血屠的半步神壇,高一。
說起來,他們倆倒是同一輩的人,楊火星被戰鷹的老首領收做關門弟子時,高一也才剛剛加入血屠沒多久。當然,那個時候高一還不叫高一,叫高一百六十九。
不知不覺間,他們都老了。
楊火星與高一并肩走在醫院的走廊上,到電梯口,高一掏出煙盒,遞了一支給楊火星,然後指了指旁邊的樓梯通道。
“你看到我好像不怎麽吃驚?”一邊抽着煙一邊下樓梯,高一問楊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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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火星沖他笑笑:“下雨前總要刮風,我又不是第一天在長安,自然能聽到點風聲。”
“那成吧,實話跟你說了。”高一爽利的道明來意,“你那施刑者的身份暴露了,我是來最早的,估摸着其他幾家人也該到了,等會是單挑還是群毆你自己選哈。”
“嗯,我一個單挑你們一群,或者你們一群群毆我一個。”楊火星點點頭,口氣随意的調侃道,“要點臉成不?”
高一嘬一口煙,嘿笑出聲,沒反駁是默認了。
轉過最後一道樓梯轉角,兩人不約而同停下腳步,出口就在眼前,而一旦踏出這道門,便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心情怎麽樣?”高一突然問。
楊火星搖了搖頭,合上眼,吸口氣,又睜開。
“挺好的。”
………………
十六封隐函,被送至長安排名前十的傭兵團,上面是同一個任務。
——殺死楊火星。
不接殺人任務是傭兵公會的鐵律。但當此人不受鐵律保護時,殺他的任務自然也就不受這條鐵律束縛。像這樣的情況有兩種:一種是違逆了傭兵鐵律的傭兵,另一種則是任何被列在傭兵公會通緝名冊上的人。
冷白的燈光照着林國比燈光還要蒼白的面孔,連他眼底那層黑眼圈都顯得更加突出。他一張張翻看着摞成厚厚一沓的資料,手邊除了那杯永遠都在的特制提神飲料,還放着一碟色彩鮮豔的水果軟糖。
大唐歷九八零年,六月,羅氏商會當時的會長被發現死在自己車裏,死法相當殘忍,他被切開顱骨,在大腦裏倒入各式調味料,最後澆上滾油活活燙死。
這件事在當時造成了很大轟動,羅氏商會也是中土數得上號的老牌商會,自然不可能坐視當主死的如此不名譽,不僅在公會發布了高額的緝拿任務,還在私下裏為兇手的腦袋開出天價懸賞。然而很快,跟風炒作的媒體挖出了死者在生前喜好炸吃人腦的醜聞,導致輿論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翻轉,羅氏商會聲譽大跌,殺人者搖身一變,成了伸張正義的英雄。
同年十一月,熱衷人體實驗的東工學者弗洛死在自己的研究室,死法同樣殘忍,整個人被裝進了他自己開發的人體改造機器,體內的主要骨骼和內髒器官都被取出,兇手抽空了他的腦漿,在裏面放了一張字條:你追求你的,我追求我的。
次年三月,開發出含有極強迷幻效果的‘蘇侖’酒并大獲暢銷的商界新貴蘇德侖,死于過量飲用自己開發的‘蘇侖’酒未調和原液,兇手同樣留下了一張字條:自己的果,自己品嘗。
這接連的三起事件都發生在長安城,被殺者都具有相當的身份地位,死法都極為殘忍,而後兩次兇手留下的字條,更是擺出了一副‘替天行道’的架勢。在無關的一般民衆眼中,他俨然也成為了正義的使者,但在與被殺者同階層的權貴眼中,這無疑是赤裸裸的威脅和挑釁。在他們的壓制下,媒體的聲音逐漸開始轉變,而‘施刑者’這樣的稱法,也是在這一時期開始流傳。
大唐歷九八一年六月,距離第一次事件的一年後,‘施刑者’再次現身,這次被殺的是以熱心慈善聞名的南海大商人,圖塞門特。死亡現場在第一時間就被封鎖,而被嚴厲警告了的媒體也沒敢再大肆宣揚,但實際上長安城的上層人士們都很清楚,圖塞門特的財富來源于奴隸買賣,大量的非人種與混血種奴隸經由他手,從南海被販賣至中土,甚至更遠的西陸和東荒。
作為以逐利為天性的商人群體,沒有人敢說自己手上是幹淨的,在他們眼中不存在正義,有的只是利益。中土,大唐,這個商人的國度裏,充斥着肮髒的金錢和更加肮髒的買賣。有着強大的傭兵公會作為武力後盾,大唐的商人們可謂是這世上膽子最大的一群人,沒有什麽是他們不敢做的,也沒有什麽在他們眼中是不能買賣的。
傭兵和商人的組合衍生出了大唐帝國這個龐大而恐怖的怪物,或許傭兵王當初興建長安城,建立傭兵公會的本意并非如此,但在千年之後的當下,數不勝數的事實早已勝過任何雄辯。
一個喜歡‘以惡制惡’的‘施刑者’,對生活在這座城裏的權力者們而言,就是必須排除的可怕毒瘤。無數的眼睛和手腳開始搜尋‘施刑者’的真實身份,他頭上的那顆腦袋也越來越值錢,而就在人們都以為他會躲起來消停一陣子的時候,他接連在一個月內又殺了三個人。
膽大,狂妄,心狠手辣,神出鬼沒……‘施刑者’這個名字,順理成章的出現在了傭兵公會最新一期的通緝名冊上,并且直接出現在第一頁,他的懸賞金額仆一登場便突破了一個億,可謂是百年來的最高價新人。
被登記上通緝名冊後,‘施刑者’的作案頻率開始變得極為不穩定,手法也更為隐秘,他真正消失在人們視線中的時間,卻要到十年之後,也即大唐歷九九零年。而在這十年間,他總計殺了四十三人,每一個都是非富即貴的大人物,其中最駭人聽聞的,要屬戰鷹團老團長之死。
戰鷹團的老團長,與他的親生女兒,死在同一張床上。兩人均赤身裸體,保持着交姘的姿态,甚至連生殖器都連接在一起。這件事可謂是‘施刑者’最轟動的戰績,他成功收獲了一整支頂級傭兵團的仇恨,繼任的團長艾維放話,要将他挫骨揚灰碎屍萬段。
厚厚的一沓資料,在林國一邊嚼着水果軟糖一邊飛快的掃閱中被看完。他沒能在事先查出楊火星與‘施刑者’的關系,歸根結底還是庚軍的情報網太年輕,這與制度管理和投入力度都無關,純粹是欠缺時間的積澱。被揭開的真相固然驚人,卻也不是無跡可尋,譬如‘施刑者’出現和消失的時間點,恰好與楊火星回到長安和建立火星團的時間點相符……但這都是事後論了。
幕後人揭出這段塵封的真相,要置楊火星于死地,為的什麽?從結果論上看,楊火星死了,除了那些算不上什麽的懸賞金和任務酬勞,沒有誰能真正得益。對庚軍而言,楊火星的死,會造成的最大影響,自然是李慎。
毫無疑問,李慎會發瘋。至于會瘋到什麽程度,沒法用常理判斷,更多得看庚衍會放縱他到什麽程度。而庚衍的心思,就算是林國,也很難猜得透。
庚軍的首席軍師撐着頭,拿起電話,用疲倦的聲音吩咐道——
“聯系上李慎所在的空艇,要它立刻全速返航……給我轉接李西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