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入夜

被藍色光幕籠罩的小院中,對話仍在繼續。

“之後你被調離長安,師父的身份暴露,而我只來得及救出榮虎……就是這樣了。”

王真面無表情,用平乏的腔調述說着事情的始末,然後毫無預兆的被李慎抓着頭發,臉朝下狠狠砸上漆黑的棺蓋,胸口的傷處被棺材角頂住,他一瞬間白了臉,無可抑制的疼得渾身發抖。

“編,繼續編。”

李慎冷漠的聲音從頭頂傳下來,按在頭頂的那只手令王真的臉緊緊貼在冰冷棺蓋上,幾乎要嵌進裏面去。他痛苦的喘着氣,頂在胸膛的棺材角被硬生生戳進了還未愈合的傷口,黏稠的血液浸透了包紮的紗布,仿佛是有一只手,在那裏掏挖着他的血肉。

躲在門後的榮虎目瞪口呆注視着這一幕,片刻後才猛然轉醒過來,急忙向廳內沖去。然而就在他伸出手想要去把李慎拉開的時候,對方突然扭過頭,沉默的看了他一眼。

他擺着伸出手的姿勢,渾身僵硬的停在原地。

——殺意。

每一根神經都在瘋狂抽搐,榮虎瞪着眼睛,手腳不聽使喚,腦子裏也混沌一片,有個聲音在腦海深處不斷回響:逃,逃,逃……快逃啊。

王真猛然嘔出一口血,被上湧的血水嗆住了氣管,艱難的咳嗽起來。他就算想要說話,在這種情況下也根本發不出聲音,瀕臨極限的身體在劇痛中漸漸麻木,意識已經開始模糊。

密密麻麻的血絲爬上了榮虎的眼瞳,他咬緊牙關,拼命向前踏出一步。

……不能逃,就算是死,也不能。

肉眼難辨的一道利風從耳邊刮過,随即槍鳴聲才幽幽響起,幾絲斷發在半空中飄搖着落地,李慎擡起手,摸了摸左耳,在那裏,有一道細小的擦痕,正往外滲着血珠。

“要殺人就出來,別把棺材弄髒了。”

坐在院中的封河依舊背對着正廳,話音卻清晰的傳入廳內,李慎搓搓手指抹掉自己的血跡,右手将王真的腦袋放開,看着對方虛弱的滑倒在地,毫無憐憫之心的眯了眯眼,退後一步在椅子上坐下。

“王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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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虎撲過去将人攙扶起來,看着對方胸口被血液浸透了紗布,手足無措的慌亂了片刻,突然想起昨天從醫院裏帶回來的傷藥,急忙小心将對方放下,起身往卧室的方向跑。

王真靠在棺材上,吃力的撕開傷口的紗布,将手掌貼上去,調動源能進行修複。勉強能夠止住血後,他虛弱的擡起頭,與坐在椅子上的李慎對視。

“既然知道楊火星會出事,為什麽不告訴我?”

李慎的表情有些陰郁,他用手扶着額頭,認真看着王真問道。剛才乍露出冰山一角的冷酷和瘋狂都已經從那張臉上消失,他看起來很平靜,甚至平靜的過了分。

然而這樣的李慎,卻讓王真原本堅定的念頭,有了些許意想不到的動搖。

“楊火星是個傻逼。”

李慎放下手,兩只胳膊搭在膝蓋上,低着頭,佝偻着背,也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在對眼前的王真說話。

“這個傻逼死了,我很不開心。”

“我很傷心。”

……王真怔然。

“求你。”李慎的聲音宛如重錘,狠狠砸在王真心中,“告訴我他到底是為什麽,怎麽死的。”

………………

無香的海棠開滿了院落,陰雨無光的夜晚,屋內一盞孤燈昏黃,佳人仍在燈下繡着織錦,一如初見時那般,沉靜而美好。

房門吱啞一聲被推開,屋外陰冷的雨風席卷而入,吹散了一室寧靜。

李慎渾身濕透的站在門口。

海棠将手上的針線放下,取了幹淨的毛巾,走過去将他身上的外袍解下,挂在衣架上,然後用毛巾給他擦幹淨臉和手。李慎将門關上,走到桌旁坐下,擡手将濕透的頭發擰幹,海棠站在他身後,把擰過的發絲重新鋪開,用梳子理順。

兩人的相處自然之極,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然而卻始終也就停留在這樣。

海棠從衣櫃中找出一件素色的長衣,去燒了熱水讓李慎沖澡,等到一切收拾停當,已經是半個多小時後。

“你之前說有助我入神壇的辦法,需要準備什麽?”

面對面坐在桌旁,李慎端起泡好的茶水喝了一口,開門見山道。而坐在他對面的海棠卻是罕見的愣了下神,才開口回答。

“只要你做好入神壇的準備,随時都可以。”

李慎端着茶杯,視線投在杯中蒸騰着熱氣的水面上,陷入了沉默。他與海棠之間本就是一場交易,只是時間長了,總會有些別的東西摻雜進去,很難再分得那麽清楚。

助他入神壇是當初海棠提出來的籌碼之一,如今兩人的交易已經差不多完成,就只剩這最後一件事。

做完之後,便是兩清。

“具體要怎麽做?”

李慎放下杯子,看向海棠,無論這之後會怎樣,他已下了決意,便不會更改。

“我會對你施以‘點睛’術,在你心中留下暗示,讓你能夠突破自身極限,觸摸到神壇的境界……一旦感受過一次,相信以你的實力,定然能真正突破那層障壁。”

海棠沉靜的話音悄然撫平了李慎心中不自覺的那點焦躁,讓他也真正平靜下來。雖然不知道對方所說的‘點睛術’究竟是什麽,但彼此的了解和這些年的相處,讓他相信她的判斷。

于是他道:“現在可以嗎?”

不知從何而來的冷風吹起了海棠的額發,她微微斂起眼簾,伸手将被吹起的發絲挽回耳後。

沉靜的嗓音在房間中幽然響起,似嘆息一般。

“可以。”

………………

長安東郊,白葦渡。

入夜的渭水依舊靜靜向東流淌,遠處的渡口依稀可見燈光閃爍,在這樣糟糕的雨天裏,河岸邊的草地也變得泥濘無比。

有人躺在那裏,面朝天,微睜着眼。

他是個刺客,原本應該是,在十六歲前,他活着的意義就是學習如何殺人,以及去殺人。那個時候,沒有人告訴他,殺人是不對的,正相反,在他受到的教育裏,不殺人,才是錯誤的。

這是個人吃人的世道,人命如草芥,強者生,弱者死……正因到處都是黑暗,所以才分外渴望光明。

“咳咳……”

巨大的刀口從他的右肩延伸到左腿,幾乎将整個人從中剖成兩半,血液從他的身體滲入濕濘的泥土,散發出腥臭的氣味,又被從天而降的雨水打散。

空氣中染上一層肅殺的氣息。

手持鬼齒大刀的高一從黑暗中現身,沉厚的鞋底踐踏在泥水上,發出啪啪的濺響。赤紅如火的頭發有一绺濕漉漉的搭在了眼前,看起來狀況也并不怎麽好,身上的戰甲被開了許多個大小不一的窟窿,每走一步,都有一串血珠灑落在身後。

他走到躺在地上的人身旁,彎下腰,将對方頭上的戰盔粗暴的扯下來。

下面是一張蒼老而平靜的臉。

“你……”

高一皺起眉,在腦海裏回憶是否在哪裏見過這張臉,然而他一無所獲。奄奄一息的老人卻并不關心他的反應,而是有些出神的望着前方奔流不息的河川,想起了許多,許多年以前……他心愛的那個姑娘。

他向她許諾:待事情結束,便帶她去他的故鄉,找個安靜的小村,置點田地,一起安安穩穩的過日子……

他沒能做到,讓她等了一生。

年輕時總有這樣那樣的不得已,如今想來卻只不過是‘放不下’,‘看不開’,理想也好,信念也罷,大都只是自身的執念……總得要等失去後,才明白什麽是最應珍惜的。

高一放棄了回憶,将老人的臉深深印入腦海,右手提起鬼齒大刀,向對方脖頸斬下。

電光石火一瞬間,原本躺在地上的老人憑空消失,高一震驚的瞪大了眼,看着對方摟住他的腰,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輕輕道——

“光明在上……”

漆黑的雨幕中響起一聲巨大的轟鳴,奔騰的渭水陡然直立而起,向着半空高高沖去。無數人被這一聲巨響從夢中驚醒,遠處的白葦渡亮起一盞又一盞燈火,嘈雜的人聲交織沸騰。

又是一個,不眠夜。

………………

雙手搭在椅扶上,李慎按照海棠所言,盡可能放松的坐在椅子上,平靜的注視着對方的眼睛。

“你必須全身心的信任我,不能對我有絲毫防備。”

海棠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伸出手捧着他的臉頰,輕聲道。她的聲音似乎帶着某種令人安心的力量,而李慎也要求自己收斂本能,不去違抗這種力量。

他相信她。

海棠雙手捧着他的臉,漸漸湊近,當兩人的鼻尖幾乎相碰時,她開口低聲吟唱起李慎聽不懂的歌謠。雖然聽不懂歌詞,但旋律卻十分優美,缱绻,而溫柔。

此時此刻,他的眼中只有她,她亦如此。

自身的意識似乎在抽離,李慎也無法形容這種感受,他的眼中視線漸漸變得模糊,只剩下海棠那雙沉靜而美好的眼眸。一切都變的不真切起來,連海棠的歌聲也漸漸變成了遙遠的呢喃,感覺卻并不壞,有種異常的放松和解脫感。

不知過了多久,海棠的歌聲消失。

李慎緩緩從失神中蘇醒,他扶着頭,過了一會,才開口道:“失敗了?”

他并沒感到自己被下了什麽暗示,也沒有突破自身極限的感覺,所以說應該是失敗了……失敗的理由,恐怕還是他沒能真正對海棠完全放下防備,或者說,是他的本能不允許他對任何人放下防備。

海棠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有人對你下過暗示,在我之前……像這樣深層次的暗示,能生效的只有第一次。”

她如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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