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戰(三)

叮當,叮當……來自北地的商人腰間綴着小兒拳頭般大的駝鈴,五顏六色的彩縧系在鈴铛下面,随風飄蕩。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來自天南海北的客人們好奇的打量着這座傳說之城,指點着道路兩旁的建築,駐足談笑。

有一間茶樓,坐落在長安城自南向北的中軸線上,名字就叫茶樓。

千年之前,它便已在這裏,千年之後,它依然還在。每天開門迎客,茶水的價錢也并不貴,堪稱良心。

然而它的生意卻并不怎麽好。

被它古樸典雅的外表吸引進來的外地客人,拿起茶水單後卻往往傻了眼——上面就只有一種,青葉茶。

何為青葉茶?去這城裏随便找家館子,吃飯前店家給免費附贈的,往往被人們拿來洗刷碗筷用的茶水,那通常就是青葉茶了。

所以說,這間茶樓的生意不好,歸根究底,是老板不想賺錢。

喜歡抄着把蒲扇,在三樓的房檐下曬太陽的老人,既不請夥計也不請掌櫃,來客人了也不去招呼,對自家的生意是一點不上心。這茶樓祖祖輩輩傳下來,恐怕是要敗在他手裏了。

他姓李,傭兵王李三多那個李。

他的曾曾曾曾曾……曾祖奶奶,是這茶樓的第一代主人,也是傭兵王李三多的紅顏知己。當然,最後沒能成為人家的正妻,沒名沒分的生了個孩子,便就是他這一支‘茶樓李’的由來了。

不管是‘輝光李’,還是‘茶樓李’,都是一個李,斬不斷還黏着絲。老板提着蒲扇走下樓,與站在樓門口的庚衍正好打了個照面。

庚衍抖抖袍袖,沖他拱手作了一揖。

茶樓李老板扶着欄杆,眨一眨眼,探身問:“有何貴幹?”

庚衍笑道。

“請你喝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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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支白骨柱齊齊粉碎。

李慎的身影消失在原地,下一瞬就是天崩地裂,泥石飛揚。撲了個空的血怪前一刻還在嘶聲悶吼,下一刻便毫無預兆閃現于街道另一端,一爪撕向剛剛落地的李慎後背。

仍是殘影。

白袍飛掠于空,李慎頭下腳上自天而降,流星般與血怪擦肩而過。

血霧如濃漿般潑灑而下。

一截斷裂的爪刃叮當落地,李慎皺眉擡起頭,看向正捂住右臂嘶嚎痛叫的血怪,對方皮厚的超乎他想象,他右手的拳甲居然對方的皮崩斷了一刃,其餘幾根也隐現裂痕。

那或許不是皮,而是甲。

在李慎的注視下,血怪憤怒的拍打着背後肉翼,一道道漆黑的源紋出現在它血紅的皮膚表面,印證了李慎的推測——這怪物,身上穿的是戰甲沒錯。

所以,它還能開啓戰甲增幅……

“我哔……”

李慎爆出的髒話還沒說完,一只巨大的利爪便到了眼前,他只來得及架起手臂護住面門,整個人便像炮彈般被向後砸飛,以肉眼難辨的速度砸進了身後的高樓。

眼見他樓垮了。

李慎從樓的另一面破牆而出,還未來得及喘口氣,血怪的身影又到眼前,他無聲罵了句娘,轉身便跑。

開玩笑呢,這還打個屁。

戰甲增幅對戰力的增幅是倍數乘法,本就将戰力硬生生拔至僞神壇的血怪,又開啓了戰甲增幅,眼下無論速度還是力量都是李慎的數十倍計,除非後者也不管不顧的開啓戰甲增幅,否則根本沒法與之對抗。

問題是,就算李慎想開,他身上戰甲已經被毀了。

對方可不會給他個中場休息的時間換裝備。

李慎在高高矮矮的建築中飛快穿梭,身後緊追不舍的血怪化身拆遷大隊,一人一怪所過之處,清一色的房倒屋塌稀裏嘩啦。從玄武大道到玉漱街,繞過老鐘塔,穿過風波巷,李慎停在了一條不知名的小街口。

他低頭,咳出一口血。

一方藍白格的手帕被遞到他眼前。

“你這出門打架,連刀都不帶,腦子怎麽長的?”一臉不愉快的李西風推推眼鏡,用充滿嫌棄的口吻沖李慎道,拿眼睛往後撇了撇,“喏,給你……哎喲卧槽,那什麽玩意!?”

他話未說完,帶着一股腥風而至的血怪已然現身于小街口上空,拍打着肉翼向李慎直擊而下,然後狠狠撞上了一只土黃色的巨盾。

眨眼不及的功夫,巨盾碎裂成無數小盾,小盾後的人如下餃子般噼裏啪啦從半空落回地面,看得李西風眼皮狂跳,忍不住催促李慎道:“你趕緊的,東西在那呢,哔的,這玩意也太猛了,頂不住啊我去。”

話音剛落,一只血紅的爪子就到了他眼前,庚軍的外交總管在這生死關頭顯現出了非一般的定力,只見他一動不動站在原地,連眼皮都沒夾一下——實際上是被吓傻了。

然後被散發着惡臭的血漿澆了一頭一臉。

一方藍白格的手帕被遞回到他眼前。

“沒事吧?”

李慎提着屠牛刀,站在李西風身前,微微側過臉,沖人問。

李西風木着臉點了點頭。

“吓死寶寶了。”

………………

“庚軍出手了。”

已經轉移到車內的年輕人對坐在身旁的黑帝斯道,兩人正跟着李慎與血怪的前進路線,對于年輕人而言,這是他在長安城中親手導演的第一場好戲,心情自然有些不太淡定。

至少他沒辦法像身邊的老人那樣淡定看戲。

“庚衍是鐵了心要保李慎,這下事情就難辦了。”年輕人擡手捏了捏眉心,看上去有些苦惱,“封河被杜忠拖在墓原,但其他人都跑出來了,現在分了三路,王真與榮虎一路,往西,穆小白和劉阿寶一路,往東,羅堅定雷浩還有傑克一路,往南。”

“我也有點搞不懂他們到底想玩哪出了。”

這些無關緊要的人,想做什麽也無所謂,只要李慎死了,他們再怎麽蹦跶也翻不出什麽風浪來。可眼下卻有一個小問題,如果李慎将楊氏登仙法給他們其中某個人,不,或者全部都給了他們,為防節外生枝,那就得盡快處理掉了。

“啊,好麻煩。”他撓了撓頭,心中有了決定,“通通殺掉算了。”

………………

茶樓。

青葉茶綠汪汪的漾在杯中。

飛出的屋檐将日光斜斜擋住,庚衍與茶樓老板分坐于木桌兩側,面前各自擺着一只茶盞。

“好茶。”

庚衍道,老板聞言,用看神經病的眼神看過去。

“品茶品的本就是泡茶人的心境。”庚衍笑了笑,将目光投向對面的老人,“這杯茶裏,我喝不到絲毫的名利欲望,倒全是淡泊,爽蕩。”

“你這是變着法子誇我呢?”老板拍了拍大蒲扇,轉頭望向樓外的街道,口氣寡淡道,“我在這開了一輩子的茶樓,頭一回有人請我喝茶……就好像殺了一輩子的人,被人說請你去死一樣。”

“我可一點也不開心吶。”

那個死字從他口中說出來,帶着股漫不經心的味道,卻叫這茶桌旁的氣氛一瞬間變了。

庚衍微微一笑。

“喝茶而已,何必談生論死。”

他端起放在桌上的茶壺,将老板面前的茶盞滿上,淡然道:“以我們的身份,能坐在這裏喝茶,恐怕也就只得這一次,能喝上你親手泡的茶,我倒是挺開心的。”

老板側過頭打量他,半晌,揮一揮手,道:“說不過你。”

兩人相視而笑,以茶代了酒,舉杯相敬,一飲而盡。

杯一落桌,便是無話好說。

只當動手。

駝鈴悠然輕響,長街上疾風起,店鋪前的布幔高高揚起,驀然掙脫了竿子,飛向遠空。一片翠綠的樹葉打着旋兒落進屋檐,輕飄飄落在茶桌上。

庚衍向樹葉伸出手。

繡着暗色圖案的袍袖滑過桌面,随着他的指尖撚起那一枚葉子,老板搖了搖頭,伸出蒲扇來蓋,扇沿落在葉子尖尖上,卻是再蓋不下去。

小小的葉片在庚衍指間,傲然挺立。

倘若肉眼能夠看得見這天地間的源流,那此時此刻,這小小的茶樓裏,恐怕是一副吓死人的光景。無數源流環繞着庚衍指間的那枚葉片,像一只頂天立地的高柱,直沖向無邊無際的天穹。而老板手中的蒲扇,則是一片前仆後繼的汪洋,要将這根柱子摧垮。

原本就有些陰暗的天色愈發陰沉下來,一片又一片烏雲,在這小小的茶樓之上,無聲彙聚。

一滴雨水落下。

燦金色的發絲在頰邊微微起伏,庚衍将手中的葉片緩緩擡起,柔嫩的樹葉如刀鋒般嵌進了老板的蒲扇,一寸一寸,将其切成了兩半。

他松開手。

葉子輕飄飄落回桌上。

“承蒙招待。”

庚衍站起身,沖老板拱手告辭。

他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

一絲刺目的猩紅從老板唇角溢出,順着下巴,滴落在桌面,不偏不倚,正正落在那葉片上。

迎着漫天飄搖的細雨,庚衍踏出了茶樓,三層高的小樓,在他身後轟然垮塌。

狂風起,烏雲盡散。

一縷日光打在他面上,天空中赫然放了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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